丢脸。
不是为曾经说过的话感到丢脸，是为拥有这样一群有病粉丝感到丢脸。
沈邱川自欺欺人地用手遮住屏幕。
十指能覆盖的面积微乎其微，从指缝间溜过握不住的字，被锁链禁锢已久的记忆忽然解封。
死去的记忆在攻击她。
但她又禁不住好奇，想知道自己都干过什么蠢事。视线便停留在那些过往上，不动了。
粉丝群聊天室里一条接一条，贴图东一张西一张，方向角度不在直线上，杂乱无章，正如她的思海波流。
她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每一条都醒目至极，有她玩PUBG初有小成时发的视频的指路链接，在评论区连撕二十人的战绩，做陪玩时当着客户的面怒骂挂逼半小时的音频，可谓类型齐全。
因为心智尚未成熟，她说话打字的用词造句都很稚嫩。
值得关注的是，在占据大半板块的截图里，有一位常驻嘉宾——
“Devil”。
只要是她发布的视频底下，就一定会有TA的犀利回复。
尤其是她刚迈入PUBG这个坑的时候，粉丝不多，这位Devil大爷讥讽连篇就格外显眼：
[落地先逃，不捡装备，是没成功砍价到零元捡不起来吗？]
[对面房子有一整队，你不去找队友是因为社恐？还是说你觉得一发子弹可以平均分配给四个人？]
[黑皮肤角色美妙的跑步姿态把你迷住了？舍不得开枪？]
但凡换个心理素质差点的，能被骂得连夜删号退坑逃跑。
就算她发了一条投喂路边流浪猫的动态，D大爷都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把她骂得体无完肤：[差点把你当人看了，跟一只流浪猫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曾经年少无知的她，觉得采用视而不见法就可以解决掉所有黑粉了，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放弃的，D大爷也不例外。
可惜，D大爷还真是个例外。
三年，整整三年，骂也该骂出感情来了吧。
粉丝涨了一波又一波，黑粉换了一批又一批，D大爷坚持不懈地怼她，她直播间的新老观众都眼熟了这么个高人的存在。
某天，沈邱川终于忍不住了，敲键盘：[你的戏能像你的钱一样少吗？]
发出去后，不到半分钟，手机屏幕上方连着弹出来三条系统消息，她现在仍记忆犹新——
【晴空娱乐：赞赏到账555元】
【晴空娱乐：赞赏到账5555元】
【晴空娱乐：赞赏到账55555元】
OK，她被KO了。
这哪是什么黑粉？
胡说！分明是她的可爱财神爷。
大爷不愧是大爷。
面对金钱势力的威压，沈邱川甘拜下风：[您随意。]
从此以后，每当遇见这位D大爷，无论对方说了什么，沈邱川通通照单全收：[嗯嗯，您说得对。]
有不了解内幕的新粉、甚至管理员都问她为什么不把Devil拉黑。
拉黑？拉黑财神爷？笑话，她不要命了。
不仅仅是在她这有着超高地位，D大爷对她的粉丝也产生了非凡影响。
传言中，Devil，是骨灰级Aroma牌专属黑粉。
黑粉里的元老，黑粉里的老大！黑粉里的百度词库，黑粉里的精神支柱！
有不少粉丝观众先前还愤慨激昂的帮沈邱川骂回去，后来统统唯D爷马首是瞻，把网名和游戏名改成了Devil系列，费心费力的做高仿号捉弄沈邱川。
那些系列名包括但不限于：
【今天D爷骂人了吗】、【今天Aroma挨骂了吗】、【高冷Devil在线破防】。
高仿号更是利用空白代码做得一个比一个逼真，Devil满天飞。
警惕的沈邱川当然不可能轻易上当受骗，索性给正牌Devil点了关注。
再加上不知出于什么缘故，Devil本人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没出现过。
这种情况才稍微遏制了一些。
最近一次上线是两个月前，D大爷匆匆给她发了段挑衅的话语和约战的日期，并承诺只要她拿下的人头更多，就不再当她的黑粉，然后头像便又灰了下去。
真Devil疑似退网，于是沈邱川从此一律无差别对待。
说好话的真爱粉伪装成的Devil，她夸有个性。
说阴阳话的黑粉伪装成的Devil，她骂胆小怕事。全是假的，她还怕怼不过？
她分得清，可新来的粉丝们分不清，还以为Devil是近期一直在活跃的黑粉。解释了千百八十遍之后，她干脆不解释了，任由新粉误会。
更有甚者提出，她骂人从不带ID是看不起黑粉，不把人放在眼里。
其实，不止骂人不带ID，夸人也不带ID。
毕竟确实没眼看。
毫无意义，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某D爷的替身。
要说她昨天为什么没能第一时间把人认出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群水友的模仿能力太强悍。
遇到假的是假的，遇到真的是假的。
聊天内容不停歇地更新。
眼花缭乱。
看着看着，灯光模糊了，在混沌一片中来回游移，之前压制下去的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给她的眼皮子上了数层黏合剂，唯二的感受就是头重身轻。
……
匍匐在桌子上睡了一晚上的后果就是，腰痛脖子痛，由外到内丧失知觉。因为睡眠质量不好，一睁眼，头痛欲裂。
沈邱川几乎以为自己归西了。
她抬起麻木的手臂，右手搭在鼠标上，想拿回这副身体的使用权。
抽筋的酸爽席卷全身，像是给脉络筋骨疏通了一遍，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指不小心误摁了下去：
“嘶——”
白色三角形鼠标键恰好停留在重要按钮上，凝固的直播开始继续，停滞的弹幕恢复活力，黑掉的摄像框一闪，出现沈邱川的脸。
刚睡醒的模样，眼睛半睁不睁，惺忪朦胧，侧脸颊因趴着的姿势陷下去。
她似乎还神游在虚幻的梦境里，摇晃跌宕，目却仍如点漆，几绺黛紫色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后。
空荡硕大的领口歪着，大大方方地袒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柔美突出的锁骨连接动人的幽深处，修饰了薄衫。
沈邱川慢吞吞直起腰，神情自在，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眼神逐渐清明，大脑飞速运转，思量着该如何糊弄过去。
睡五六个小时哪能够？她得找个理由下播，去床上补觉。
晾了粉丝一晚上，说一点不心虚是假的。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映入眼前的冷嘲热讽还是让她应接不暇：
[一夜不见，主播偷了几只鸡、摸了几只狗呀？]
[我认真的，让D爷重出江湖，骂醒她吧！！看看她都颓废成什么样子了？！]
[额，如果这也算颓废……那我就是直接躺进棺材板的人了……]
沈邱川把镜头当镜子整理了下头发，看到熟悉的D字母，轻嗤一声：“你们心心念念的D大爷退网了，指望不上咯。”
反正人不在，她随意造谣。
女粉嗷嗷叫，表示羡慕妈生好皮：[我求你接点广子推荐护肤品吧，给点心理安慰！！]
[本超级大油皮发出尖锐爆鸣声，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我用牛奶洗脸黄瓜敷脸！]
沈邱川：“牛奶……黄瓜？现在流行在脸上做沙拉？”
[你们真信她刚醒啊？就刚刚摆那个pose，得研究半个小时起步。]
[不是，现在在线的水友都是假的吧……传说中的那个人退网了啊！！你们一点都不在意吗？？]
[好歹是你亲口喊过老婆的人，你就在这说风凉话？？还不快去把我们D爷追回来！]
吃了一晚上瓜、了解充分的新粉分外激动：[我还没见过D爷本人发言呢！别让我意难平！]
说风凉话的究竟是谁？
况且，别人跟霸总上演追妻火葬场，算是豪门绝恋。
她跟黑粉玩你追我逃插翅难飞，顶多算网络喜剧。
眼看随口一句话变成重磅消息，沈邱川只想转移话题溜之大吉：“对，我不仅刚睡醒要摆pose，我睡觉都在走T台。”
晚了，转移话题这招不管用。
水友们主打一个装疯卖傻，疯狂询问D爷的下落，直播间人数飙升，Devil军团纷纷重现水花，掀起巨浪。
沈邱川则主打一个装聋作哑。
她拿起手机，顺着新消息点进软件。
这一看，手机差点摔地上。
妈的，水友祖先显灵了——
传说中的那个人，主动给她发信息了。
[下雨和见你：如果你有空，可以再约一局吗？]
再约一局？
上一次是受了冲击故意让着她，再约一次还能让着她吗？不能了。
难不成再给人来一次冲击？
沈邱川划拉几下手机屏，装作没看见消息，正要放下手机。
手机黑屏的前一秒，又多冒出来两条消息。
[下雨和见你：？]
[下雨和见你：我没退网。]
沈邱川手一顿，太阳穴猛地一跳，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下雨和见你：直播。]
[下雨和见你：我在看。]
后边跟了个死亡微笑的小黄脸，眼睛还在眨。
哥们，别这么吓人。
这让她很难办啊。
沈邱川一时间不敢直视镜头，仿佛对上了就是在和财神爷对视，是大不敬。
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她点开游戏列表，显示在线状态的Devil就悬在第一位。
平生第一次造谣，不到半个小时就成了败笔。
沈邱川关掉摄像头，一鼓作气把Devil拉进房间，不再去看弹幕的反应，气定神闲地洗漱去了。
都先等等吧，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从洗浴间出来后，沈邱川甩了甩手上未干的水。
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