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

    凛冬拂晓,天还乌墨着,响彻京城的晨鼓已将无数人从睡梦中唤醒。

    新帝登基,祭拜宗庙,是大周无比隆重的盛事。上至丞相王侯,下至走卒兵丁,无不提着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在这种日子出什么过错,触了这位雷霆新帝的霉头。

    御膳房,自然也不会例外。

    昨夜备好今日要用的食材已是子时末,云桑累极了,连衣裳也没脱,随便靠着枕头囫囵一阵,感觉才闭眼片刻便被人推醒。

    “都快起来!陛下马上要传早膳了!”

    掌事姑姑把通铺上五位宫女挨个儿推过,很快出了她们寝屋,风风火火去向下一间。

    云桑睡眼朦胧,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起身去炕下找鞋子。

    “哎呦!”是睡在她旁边的金桂,“云桑,你踩到我了!”

    “抱歉抱歉……”云桑被这一声叫得清醒不少,忙低头去看她,“没事儿吧?”

    金桂揉着脚趾嘟囔:“幸亏你力气小,这一脚,可比姑姑叫人有用多了。”

    云桑搓搓脸,看清地面后,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自己瞧瞧,为什么会被踩?”

    金桂低头,被踩的左脚上,赫然挂着云桑的鞋。

    她不禁也笑了一声,只是笑完旋即耷拉了脑袋:

    “平日里起早贪黑已经够辛苦了,今儿又比平日足足早起一个时辰。姑娘我都困傻了,哪还穿得对鞋子。”

    “好啦——”云桑拍拍她的脸,“今日特殊,可不能丧着眉眼,当心被崔管事瞧见罚你。”

    “年年皆有节日,一到大节御膳房总是如此,倒也习惯了。”金桂已经利落地换过了自己鞋子,站起身,就着水盆,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冻得呲牙咧嘴,“至少,今天对咱们来说,还有好消息。”

    云桑系衣带的动作一缓,唇畔绽开浅浅笑意。

    是了,尤其于她而言,乃天大的好消息。

    依宫中旧例,如金桂这般被家里卖进宫,身世清白的普通宫人,若无大错,做到二十五岁便可出宫返家,还能拿到一笔遣散银钱。

    但,云桑不行。

    她跟她娘进宫时,尚在牙牙学语,乃是罪臣府上家奴。

    罪臣下狱,家奴充婢,她娘因为做的一手好糕点,得贵人赏识,破例进宫来了御膳房。只是这样的身份,无论做多久,都不会有出宫的机会。

    然而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为表廉政爱民,特裁减皇宫用度,提前放出去一批宫人,连她和娘这样,当年因为罪臣家仆而充公为婢的,也在特赦之列。

    云桑撩着脸盆中刺骨的冷水,心情难以言说的轻松愉悦。

    登基大典结束之后,恩准出宫的宫人名单很快就会公布。为了疏通门路,她将大半积蓄都塞给了负责确定名单的崔管事,只盼能跟娘一同出宫。

    若有机会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自她有记忆以来,还从没去过皇宫之外的地方。不过,娘从前哄她睡觉,同她讲过许多外面的事,桩桩件件都十分有趣。

    在哪里,不比在这个随随便便就要挨板子掉脑袋的地方好呢?

    她绞了粗帕净面,心中满是对来日的期待。

    新帝,真是个顶顶好的人啊!

    / / /

    皇城另一隅重兵关押的人,显然对新帝,有着跟云桑截然不同的评价。

    “忤逆不孝!乱臣贼子!窃国篡位!”

    老太监花白头发凌乱不堪,纱帽早就不知所踪,身上锦绣衣衫也沾满污渍,正对门外龙袍加身之人高声叫骂。

    萧昱踏着金龙玄靴,脚步不紧不慢,堪堪停在门口。

    再往前,便是刚被砸碎的白瓷酒杯残骸。

    “福安公公,”他抬眼,扫过地面一片狼藉,声音平静,“你伺候父皇许多年,如今有机会去地下继续侍奉他,理当谢恩才是。”

    “我自然对陛下忠心无二!”老太监挣扎起身,手指颤颤巍巍指向他,“可你……你怎么敢穿上这身衣服!陛下临终遗诏,传位九皇子旻,你、你竟敢……”

    “临终遗诏?”萧昱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在哪里?”

    “萧昱!”福安怒火中烧,却无计可施。

    陛下驾崩那日,他眼睁睁看着这个煞神率军逼宫,一把火将遗诏化为灰烬。

    “我不会承认你是新君!” 他一脚踢开随毒酒一同送来的匕首,气颤道,“太极殿上下皆知你谋权篡位,你堵不住悠悠众口!”

    “哦?是吗?”

    萧昱戏谑轻笑,拂了拂明黄袖摆,转身间,白玉冕旒碰撞出清脆声响:

    “可孤今日就要登基了,满朝文武无一人异议,四海邦国皆发朝贺。”

    他望着熹微天色,目光冰冷:“先皇病危,妖妃苏氏趁机惑乱我大周朝政,幸得孤披星戴月,自前线及时赶回,清君侧,正朝纲。如今先皇殡天,由孤即位,名正言顺。”

    东方既白,年轻的新帝并没有太多时间虚耗此处。他抬手,示意身侧侍卫上前,从地上捡起散落白绫。

    白绫绕颈,福安目眦欲裂,声嘶力竭:

    “萧昱!你是废太子!”

    “陛下已经下旨废了你!你抗旨忤逆,不忠不孝!”

    “萧昱!陛下在天上看着你呢!”

    叫骂声随白绫收紧逐渐喑哑,萧昱举目远眺,地平线处红霞漫天。

    “那就请公公,到下面给父皇带句话。”

    他微微侧头,视线居高临下,声音沉稳无波:

    “孤……不,朕,会把江山执掌得很好。定不负他,多年栽培。”

    年迈的公公很快不再挣扎,如一条废旧麻袋般横委地面。侍卫验过无误,恭敬站回萧昱身侧:

    “陛下,他死了。”

    “运到皇陵边,葬了吧。”

    / / /

    一墙之隔,新帝口中的妖妃苏氏,正静静坐在妆奁前。

    薄薄一扇门板,掩不住隔壁巨大声响。老太监的咒骂与讥讽不断入耳,让这位前贵妃觉得有些吵闹。

    她在四名侍卫的注视中,拔掉头上最后一根珠钗,青丝垂散如瀑。

    繁复的贵妃服制已被她主动褪去,只剩贴身素白中衣。镶嵌翠玉的绣鞋摆在一旁,罗袜直接踩上冬日没有地龙的青砖,冷硬刺骨。

    苏贵妃莲步款款,从容走到托盘边,纤手轻扬,取过托盘上满溢的白瓷酒杯,低头嗅了嗅:

    “好酒。”

    新帝不知何时走进,淡淡道:“陈年梨花白。”

    “梨花白,与宫中秘制鸩毒,最为相配。”苏贵妃浅笑,“入口清甜,见血封喉,极快,不会有痛苦。”

    她将酒杯抵在唇畔,半嘲半叹:“可比活活勒死,要少受许多罪。”

    萧昱挑眉:“贵妃是聪明人。”

    “只是死之前,我尚有一事放心不下。”

    苏贵妃眉目间,是真诚的忧虑:“还盼太子殿下给我个答复,好叫我走得心安。”

    萧昱静默一息,眸色深不见底:“你是想问,九弟?”

    “不,自然不是……”苏贵妃的笑容有些无奈,“显而易见的事,有什么好问呢?”

    “那你想问什么?”

    不远处,侍卫正在处理福安的尸体。她望着被拖走的太监发愁:

    “我想问,你会将我,也葬进你父皇的皇陵吗?”

    这个问题,多少让人感到意外。萧昱怔了怔,实言道:

    “不会。你是祸国妖妃,死后不入我萧氏族谱,亦不会留下半分香火牌位。”

    女人由衷展颜,眼角依稀泛起星点水光。

    “那真是……太好了……”

    她举起手中瓷盅,毫不犹豫,将毒酒一饮而尽。

    “旻儿,别怕……娘会在黄泉路上,等一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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