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极其漫长，莫嫣然再不敢靠近商残梦，也不敢和他说话。

    夜幕再次降临，商残梦依旧睡在洞外。莫嫣然在洞内先是不敢睡，待到后来实在撑不住，方阖了眼皮，但只要有一点动静，马上惊醒。

    一夜间她不断做噩梦，不是梦到被水若寒抓走，就是梦到被商残梦侵犯。她惊醒后，再也睡不着。

    天空繁星点点，远处水洼里有蛙鸣。商残梦背对着洞口侧卧，呼吸粗重，应该是睡得正沉。

    莫嫣然蹑手蹑脚从洞中出来，想去溪边取点水。行至商残梦身畔时，他忽然冷哼一声。莫嫣然吓了一跳，但见对方翻了个身，口中嘟囔几句，原来是在说梦话。

    她又行了几步，身后传来商残梦呓语，“婉晴，我来看你了...”

    “我好…想你。”

    “我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声音很低，断断续续，缠绵中还夹着落寞与伤痛。

    莫嫣然回身，月光下商残梦的脸色苍白，眉头紧皱，下巴上一层泛青的胡茬，嘴唇因为缺水而皴皱。

    莫嫣然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他心里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怪不得身上总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落拓沉郁之气。

    二人有意无意保持着距离。到第三日清晨，商残梦的箭伤已好了不少，便继续前行。

    这山坡林深草密，道路崎岖。除了少数砍柴人，基本无人光顾。

    莫嫣然一个不小心，脚下一绊，磕破了腿，她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前行。商残梦并未说话，却将宝剑一头递过来，莫嫣然犹豫一下，握住，二人便扶着剑而行。

    走出没几步，左前方林后似有人影晃动，莫嫣然低声道：“有人！”商残梦用剑将挡在前面的树枝拨开，果然一个人出现在眼前。

    莫嫣然尖叫道：“水若寒。”

    商残梦也是一个激灵，拔剑出手，那人并不闪避，剑尖便直刺入他胸膛。那人不哼不叫，片刻，方有点点血水自心口渗出。商残梦微一沉吟，近前探那人鼻息，竟早已死去多时。他脖颈后有一条黑线，是死后被人缚在这里。

    商残梦将人放下，叹口气，“这才是那真正的农人。”

    莫嫣然颤声道：“他们为了抓我轻而易举便杀死一个无辜的人吗？”

    商残梦冷哼一声，“这算什么，比这恶劣百倍的事他又不是没干过。”

    “轩公子...他不管么？”

    商残梦一怔，万没想到她会提起轩子玉，他叹口气，“他未必知道。”

    莫嫣然便不再言语。

    商残梦望了望远方，“抓紧些，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紫玉山庄了。”

    紫玉山庄位于群山环抱之中，庄内外遍植紫竹。庄外三里便已是满眼青翠，整个世界都变得沉寂幽静。外面正值盛夏，这里却清凉舒适。

    莫嫣然望着漫山遍野的翠竹心情好了些，随手折了一支竹叶在手中摩挲，“这里和我们忘忧山挺像。”商残梦负着宝剑在后面静静跟着。转一个弯，便见紫玉山庄的大门巍峨矗立在前方，一人负手立于门前，时不时向前张望，似是特意在此恭候。

    二人看清这人脸后陡然变色。莫嫣然下意识躲到商残梦身后，“他...怎么在这里？”

    商残梦沉声道：“别怕。”他压了压身后的宝剑，踏步向前。

    水若寒急忙自石阶上下来，拱手道：“执剑侯，你可回来了，兄弟在此等候多时。”

    商残梦一脸狐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水若寒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日前兄弟受宗主所托前去试探，得罪之处，还请哥哥勿怪！”说着挽住商残梦手臂往里走，对旁边的莫嫣然看也不看，如同前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商残梦不着痕迹地将手臂自水若寒手中抽出，淡淡道：“既如此，你又何必道歉？”

    水若寒停下脚步，陪笑道：“哥哥是不相信我的话了？”

    “他说的是真的。”一个白衣女子自门内踱出。

    商残梦豁然抬头，“你也知道此事？”

    洛儿点头，“才知道的，宗主在赏剑亭等你。”

    商残梦不再说话，带着莫嫣然直接往里走。

    洛儿抬高声音道：“宗主说了，由我带这位莫姑娘去听音阁。”说着去牵莫嫣然手。

    商残梦回身，下意识挡在莫嫣然身前。

    洛儿笑道：“这么警惕？”手一扬，亮出一物什。

    那是轩子玉的贴身玉佩，见玉如见人。

    商残梦只得放人。

    洛儿笑吟吟上前，牵住莫嫣然手，“莫姑娘，可把你盼来了，跟我走吧。”

    莫嫣然一面无助地被洛儿带着走，一面回身看商残梦，“商公子...”

    商残梦双眉紧蹙，眼神中充满担忧。

    莫嫣然跟着洛儿穿院子，转回廊，绕假山，心中一直惴惴。穿过一片林子后，莫嫣然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到哪里去？”

    洛儿答道：“到了你自然知道。”

    莫嫣然便不再说话。她能感受到从入院来一直在上行，手不自禁去摸腰间所剩不多的药粉。

    又穿过一片林子，莫嫣然忍不住轻呼出声，“这里...”此处已是半山腰，四周皆是茂密的竹林，一条小径蜿蜒向西，小径一侧有一小亭，亭外晒着一些草药；另一侧则是一块草甸，野花绽放。远处一道飞瀑倒挂而下，水珠飞溅。所有景物都和忘忧山竹韵谷一模一样。

    莫嫣然出来多日，乍见此景激动不已。她沿着小径向前行去。转一个弯，果见一块空地，一竹楼平地而起，四个吊脚上挂着四枚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竹楼门上悬着竹扁——竹韵小筑。

    莫嫣然进到屋内，习惯性的向右转，竹制书架，圆桌圆凳，桌上还摊着《济人药术》，那是她常读的书。唯一不同的，书架旁的竹桶中并无绿菊，因为此刻并非绿菊花时。她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忽然发现枕畔有一个酒葫芦，那是去年冬日竹韵谷分别之时她赠于轩子玉的，葫身凉润沁手，她轻轻抚着光滑的瓶身，刹那间，竹韵谷中的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他宁愿自伤也不肯伤害她，她险些坠崖他及时相救，他为她舞剑...

    洛儿倚着门悠悠笑道：“我方才不说是为了给你惊喜。你不知子玉为了修这里，花了多少心思。”

    莫嫣然眼中迸射出奇异的光彩，真挚地道：“谢谢！”

    洛儿摆手道：“要谢也轮不到谢我。”

    一道清冷的声音恰在此时道：“都是你操持的，谢你也应该。”

    莫嫣然听到这声音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她充满期待地向门外寻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房间。那是出现在她梦中无数次的身影，冷清似雾，轻逸如梦，白衣纤尘不染，她怔怔地望着他，目光幽绵，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她的眼睛本就极美，此刻更因包容了思念、爱恋、关心等无数情感显得愈加迷人，如同清晨的湖泊，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雾气，让人心醉。

    轩子玉面庞依旧清冷，但任谁都能感受到有一股快乐和笑意自他身周散发开来。

    二人静静对视，时间仿佛静止。

    “你...”莫嫣然微微张了张口，“...这里好美！”

    “当然，”洛儿忽然伸臂搂住轩子玉脖颈，“不比星曜阁差呢。”

    轩子玉的笑意顿时消失，恢复了素日的冰冷。

    莫嫣然一怔，笑容僵在脸上。她看看轩子玉，又看看洛儿，一时没弄懂两人关系。看出她的疑惑，洛儿索性整个人都挂在轩子玉身上，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子玉，你说是不是？”

    轩子玉轻哼一声，他并未推开洛儿，而后者娴熟的动作也说明这决不是他们第一次亲昵。

    莫嫣然呆呆望着轩子玉，渴望着他的解释。轩子玉的神色却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她望望他，又望望洛儿，眼中奇异的光彩一点一点黯下来，似一支烛，在快要熄灭的时候扑腾一下，终于还是耗尽最后一丝热情彻底熄灭。她眼前轩子玉俊逸的脸变得模糊起来，模糊到变形。

    轩子玉终于开口，“莫姑娘是我的大夫，当然要好好款待。”

    大夫？——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这两个字如此刺耳。我在你心里只是个大夫？她很想问他，可浑身都僵住了，无法开口，像一朵被抽干灵气的花。

    洛儿一直紧盯着她，眼见她浑身的光彩逐渐熄灭，又见她生生将眼泪逼回，不知怎地竟泛起一抹怜悯，她正欲自轩子玉身上下来，忽然感到对方身子抖了一下，她的心骤然一沉，立时又硬起来。

    她抬眼望望他，他神色依旧平静，看莫嫣然的眼神也如同看空气，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仿佛刚才那下抖动只是她的错觉。她牵起轩子玉的手，“我们回去吧，莫姑娘刚到，别打扰人家休息。”说着二人出门而去。

    轩子玉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莫嫣然望着轩子玉背影彻底消失，泪水再也不受控制的掉下。

    她缓缓蹲下，一点点抱紧自己膝盖，将脸埋在膝上，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坦白说，在竹韵谷时他是喜欢她的，她能够感觉到。那不是错觉。哪怕方才，她都能感觉到。可为什么一瞬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当初，她肯离开竹韵谷固然是为了找爷爷，但她心里知道，她还有别的理由。

    她曾无数次想象与他重逢的场景，有欢喜的，有意外的，有平静的，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

    “嫣儿。”一道慈爱的声音响起。莫嫣然“霍”地抬头，“爷爷！”她顾不上擦眼泪急忙向屋外寻去。山坳处果然有一个老者站在那里，满头的银丝在夕阳下闪着光泽。

    “爷爷！”她飞奔过去，连日的奔波、担忧、委屈都涌上心头，她只想扑到老人怀里大哭一场。然而就在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她忽然定住，脸现奇异之色。

    “你...你不是爷爷...”

    老人与她一对视，眼中迅速起了波澜，似疾风刮过海面，但他很快镇定，怜爱地道：“我是弦隐，孩子，如果你不嫌弃就把我当你爷爷吧。”

    “弦隐...”莫嫣然重复着这个名字，“您跟我爷爷声音好像。”

    弦隐叹道：“是啊，别人都这么说。”

    提起莫风清，莫嫣然眼圈再度红了，扶住弦隐手臂，“前辈，您可有我爷爷消息？”

    弦隐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我们已近二十年没有见过,我还以为他已经...孩子，他诈死是怎么一回事啊？”他如此说显见知道的还没有自己多，莫嫣然心中燃起的希望瞬时熄灭，失望之情再难掩饰。

    弦隐不忍见她如此，安慰道：“别急，你爷爷既如此做肯定有他的计较，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莫嫣然微微点头。

    弦隐又道：“是子玉派人接你来给他看诊的？”

    “是。”想到轩子玉，她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

    弦隐见她神色便猜个大概，“是不是那孩子给你气受了？”他叹口气，“那也是个苦命的，你别和他计较。”

    “他...怎么了？”她似想起什么，霍然抬头，“是不是他的病...”

    弦隐叹息着摇摇头，“他这是娘胎里带的毛病，难治啊...”

    莫嫣然怔住，回思起轩子玉脉象之怪，久久无法平静。“连前辈也束手无策？”

    弦隐笑笑，拍拍她肩头，“别太担心，只有控制的好，便没有性命之忧。”

    他揽住莫嫣然，将她带回小筑，手指向旁边一座竹楼，“我就住这里，咱们比邻而居。”

    莫嫣然一阵恍惚，这地方和竹韵谷布局一模一样，弦隐所居恰是莫风清在竹韵谷的居所。有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觉得这里就是竹韵谷，身边人就是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