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追杀

    冬风凌冽,怒雪威寒。垠城千里内一片银白,漫天雪花铺陈,几无杂色。包括这座城内庄院,青檐白宇,碧血廊木,高大的门户之上,赫然是“卫府”二字。

    天未亮之时,便有四顶华轿从此经过。

    此刻,这顶破烂小轿也才越过风檐,急匆匆往城郊方向去,轿夫都是四十来岁的汉子,人高马大,束身包裹,也不由在这凉气中冻得发抖。

    ——轿子却不沉,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丫头。

    凝萱半刻之前还沉在床上,这会儿已穿好衣裳,将自己收拾利落,揉着惺眼上了轿,一件愁红色对襟袄褙子,手腕处露出半截,衣服年年小。

    今日卫氏祭祀先祖,年年此时,需得要穿戴整齐去见娘亲。

    天寒地冻,风雪愈加凌冽,凝萱裹紧棉衫,耳畔的“呼呼”声仿若顷刻能将人吞并的幽魂。

    丝许慌张,凝萱轻抿唇角,深吸口气。

    呼啸声迟迟未歇,轿夫脚力渐渐慢下来,轿子也不知不觉停在原地。

    周身凉意散去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静寂无声。

    “怎么不走了?”凝萱伸手支开轿帘,探出脑袋。

    然并无回音,不仅是没有丝毫人声,连半个影踪都看不到。凝萱平静颊色中瞬间染上波澜,她绷紧身体,沉雪半尺厚,脚踩其中发出“吱吱”的声响。

    这并非是去年的道路!

    风雪侵蚀,树丫凌乱,连人的脚印都模糊不见。

    凝萱生愣在原地。

    忽得,数十匹马从身后奔来,当先一骑,身披敞裘,黑皮风帽,双手缩在厚重衣袖中,却丝毫不掩肃杀之气,左右几人都是相似,来势汹汹,在离凝萱还有几米之时停下,健马仰嘶,凝萱硬生生后退了几步。

    “是卫家小姐吧?”

    为首的微颔首,紧压的面巾下俨然是个虬髯大汉。这人上下打量凝萱,终于在心中确认了目标对象。

    那人绷勒的脸色有些松怠,他四顾瞧向身后的弟兄,又看了眼凝萱圆似的脸蛋,大笑起来,“这么个小女子也需要咱兄弟如此大费周章?”

    他抽出别在胻部的短刀甩在地上,立马被抛出个半寸厚的凹印子。

    “卫小姐,你自行了断吧。”

    笑声未停,在这样宁谧四寂的雪地,愈加诡谲。

    “你们……是什么人?”

    屏住呼吸,执倔道,眼神却在暗处流转。

    “我们只拿钱,不问出处。”

    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吗?

    凝萱脑袋微垂,凝着那绣黑纹龙刀半晌,脚上毡靴缓缓后退,看准时机,她翻身一越,身形灵活,眨眼间,红色的影子瞬间已在十几米之外。

    方向嘛,正好是山上的密林,稀疏落荒,冬日人是藏不住的。

    数十条大汉显然没想到,紧着翻身下马,紧冲其后。

    凝萱隐隐知道,荒郊野林树丛繁杂,马儿不易奔跑。

    雪厚无音,脚步摩挲声也愈加明显,由远及近。

    凝萱双腿发颤,便体寒意,她蓦得一路往山顶跑,忽觉眼前一暗,惊叫出声。

    数十条黑底白面缠曲成一团,绕在树底,似动非动,“嘶嘶”吐着信子,她跌倒在地,喉中的恶心呕上来,张大嘴巴,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呆了半刻,才意识到已渐移至身后的追杀者。

    “还跑吗?”这些人早没了耐心。

    凝萱脚上吃痛,眼眶一下涌上温热,还是不甘心。

    “她们给的钱,我出双倍。”

    黑影似风,刀光如煞。利刃劈下来的时候,她下意识阖上眼睛,听书上说,人死的时候是不会有感觉的。

    锐风刮过,由强势弱,最后浅下来,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睁开眸子好奇,难道是……她抬眼望去,数十条凶神恶煞横倒在地,颈上鲜血突突外涌,白雪浸染,甚是惨烈。

    不由一阵恶呕。

    挡在她面前的,是个与他们相比,凄惨程度不相上下的黑衣少年。

    ——可他却不似书中英雄救美那般神骏非凡,意气风发。半张脸被布遮盖,面如僵木,瞳如死灰,衣裳褴褛,落魄至极。他亦倒在地上,嘴角淌血,肩膀抽搐。

    缚在手臂的细剑,鞘上血迹干涸。

    ——是他救了她。

    呆愣少顷,凝萱缓过神来,上前几步,地上少年双目紧闭,神色凛然,发出低沉的痛意。

    木了半天,雪飘漫天,冰封奇寒,乌鸦都缩着脑袋,这人若是抛在这儿,非死不可。

    思索半晌,走出半截的身子又折回来。

    她将这男子拖到山洞之中,他手上那把九龙青纹剑,重的要死,凝萱掰不开他的手,只得一起驮去。

    无可奈何,剑要紧还是命要紧?

    她将这男子安置下来,天寒地冻,好在从他身上摸出个打火石。

    黑漆的深穴突得亮堂,温炙的气息将这半死不活的少年暖起来。

    凝萱扯下他嘴角的血布,烛光闪动,铁青容色慢慢缓和,也显映出其耳前由碎发重掩的伤疤,足足长三寸延至额侧的骇人伤疤。

    这男子腰间缚了柄素色短萧,血染杂色。

    心生诧疑,这倒想是文人雅士之物!凝萱抻手,谁知方一触碰,她感到身子一震,脖子一紧,已被他活生生反手掐住喉咙,抵在石壁上。

    男子的脸近在咫尺,手指力道几近使凝萱窒息。

    凝萱瞳孔放大,这男子分明仍沉睡状,只是面容紧绷起,眉目紧皱,似是遇上过命仇敌般阴鸷。

    凝萱拼命挣脱,使出全身力才将他推开。额珠话落,心跳不止。

    不敢近前去。

    凝萱竟自坐在一旁,支着脸,不再去看这少年。

    这男子醒来已是两日之后,凝萱在山洞里守了两天两夜。

    风雪已止,连化山的清白之色攒了不止一层,远山清晰轮廓消失不见,雾霭静袅驱升、弥漫扩散,风停树静,所及之处,皆都安睡过去。

    “多谢。”男子移开身上的棉衫。盯着这不高的姑娘时,凝僵的目光闪过一丝微讶,“多谢救命之恩。”

    “不必,不必客气。”

    凝萱挥手,虚弱中少了沉戾,使这男子瞧着与常人无异,“总之你也救了我。”

    “你走吧。”男子冷言,并未自夸自话。

    救人和杀人,于他而言,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这就走”的话还未出口,凝萱硬生生拐回来。

    她看了这男子一眼,犹豫道,“公子,我,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此时,这男子已不足前日那般叫凝萱害怕,就连挂在腰间的杀人利器也是如此,许是歇了几日,身体好转,也就是个高个子落魄少年,只是神情冷漠,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味道。

    “我想……”

    男子沉默良久,蹭的起身,却不想他伤口未愈,这下生猛,体内血气上涌,眼前又黑成一片,他脚步缓慢无力,却力扒洞壁慢往外挪。

    “你……”凝萱吓到失语,立即说。

    “你别这样,我走就是了。”她碎念着,本还想要个打火石,可他这张脸,实在问不出口。

    一命抵一命。便也算了。

    凝萱径自挨到洞口,此时正是露早,寒息正浓,不知再过几个时辰能不能看见太阳?

    她扬起脸,却未回头。

    落魄男子被凝萱按坐在地,创口鲜血顺着肩头流下,他面色却丝毫未变,凝萱薄软的身子立在眼前,这样看来,倒是自己小气。

    “你是谁家的孩子?”

    几米外的,凝萱迟迟没动,也迟迟没有答话。

    半晌后,待她欲离开时,她才开口,缓缓道,“垠城卫家。”

    “垠城南郊……天下第一布庄,卫家?”

    落魄男子身体微颤,他不由多看了这姑娘一眼,平静的眸底暗流汹涌。

    卫府。

    凝萱归家之时,众人都暗暗惊诧。

    垠城传言,南郊连化山自古有之,地势崎岖,艰险异常,林中山神坐镇,灵验无比,才能保佑垠城风调雨顺,近来不少民众私自上山,惹怒神灵,而命丧其中。

    “凝萱,她回来了?”女子身姿婀娜,悄然迈入正堂,她约莫十几岁,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朵红绸制大花,容姿俏丽,美艳照人。

    “她也真是福大命大,不亏她那个早死的娘。”女子声音腻人,任谁听了心都不由酥软,只是说出的话……众人都习以为常。

    “小荷。”主座上的女人轻咳两声,提醒她,“萱儿毕竟是咱家三小姐。”

    的确,卫老爷有三个女儿,但也只有三个女儿。

    卫府偏院。

    凝萱回来换了身衣裳,她缩到榻上,任丫鬟给她裹上棉被,“冻死我了。”

    她齿缝都忍不住发抖,手脚冻得通红,脚踝处擦破的皮肤结成黑痂,凉的没了知觉,“还有热水吗?”

    滚汤下肚,才觉身体暖和些。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凝萱一副濒死的样子,丫鬟急的说不出话,眼泪直掉,“他们都说连化山……”

    “别哭了。”凝萱轻摸她的头,出声安慰。

    ——好像遇难的是她一样。

    “对了,嬷嬷呢?”良久,她才发觉身边的季嬷嬷不在,以为其又被打发到哪边去?

    平日这院子就只有小雅和嬷嬷伺候,少了哪个,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雅吞吞吐吐道,“季嬷嬷被带走了。”

    “什么?”

    “季嬷嬷被夫人带走了。”小雅哭着“噗通”跪下。

    这些年,她离群索居,避人耳目,不与他们同桌同住,也不多往来,才安稳活至今日。可旁人,总步步紧逼,欺人太甚。

    “祭日那天你不见踪影,她们说季嬷嬷看管不严,晚上派人抓去挨了家法,后来就……我听说被打发到柴房去。”说到最后,她不禁呜咽起来,“昨晚,季嬷嬷没回来,我去问,她们都说没这个人……”

    凝萱胡乱套上衣服,顾不得濒死之状,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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