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隔着厚厚的玻璃，对面的脸看不太真切，声音也嗡嗡的，苏绽有些急切的凑近去，又将话筒抓的更紧：“我，我当时······”

    莫子桉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没了原先的凌厉，似乎是强撑出的那么一股气，稍一松动就散了：“那会儿不说也就算了，后来再去H城看何燃的时候，你也没说。”

    苏绽嗫嚅了两声，暗自掐了掐掌心：“哥哥你想见她的话，我去找她，我记得地方，我去求她来看你，只要你好好的，别放弃自己！”

    “来看我干什么？看她儿子坐牢吗？”莫子桉眉心总是皱着，仿佛有许多心事未解，因为很久没有开口说这么长的话，嗓子有些莫名的暗哑，“最近店里生意还好吗？”

    苏绽情愿他发火、狠狠的骂她，也不愿意听他举重若轻的一带而过：“哥哥，我真的可以，我不会再瞒你了！”

    “算了吧！”莫子桉摇了摇头，用手撑了一下贴着纱布的额角，“你别再到处乱跑了，好好上班，出门一定注意安全。”

    “我知道！”心像被一根针猛的扎了一下，苏绽低下头，拿手绕着电话线，“我现在跟丽姐住，关店了就回家，晚上不出门，上次同学找我出去吃饭，我也没去，我一直想见你，可你不见我，我以为你嫌弃我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你早点回去！”莫子桉不等她念叨完，打断了她，“我走了！”

    说完也不等答复，咣当一声放下听筒，朝狱管点头示意，打开会见室的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苏绽坐在凳子上发愣，听筒还放在耳边，但对面已经没了声音，面前的玻璃不太平整，有几处刮花凸出，像是水纹似的荡开。

    十四岁那年，她在H城流浪的时候，遇见了莫兰。

    是在一家蛋糕店里，盒子说那家蛋糕店的奶油蛋糕特别好吃，但是很贵，她们每次路过都会在橱窗外面张望许久，久到店员都忍不住要来赶人了才走开。

    那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傍晚，白天运气不好，没弄到什么钱，她们只能赶在菜市场关门之前，拣了点别人不要的红薯和南瓜，仓库里不通电，但河边可以生火，能烤红薯。

    蛋糕店叫“糖心”，店门是粉色的，临街的橱窗总是亮着灯，里面各色的蛋糕排排坐着，甜甜的草莓、酸酸的芒果、黑乎乎的巧克力、会唱歌的音乐小人，好看又诱人。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蛋糕了，这东西在乡下是稀罕物，舅舅家很少买，在学校倒是偶尔能吃到，但大多都是那种蜂窝芯的老蛋糕，说是蛋糕但更像面包。

    两个女孩隔着玻璃橱窗，各自对着喜欢的蛋糕饱眼福，其实她们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但并没有那么脏，可以进店里去，可她们没有这个勇气，总觉得自己蓬头垢面、身无分文，怕进去被人笑被人驱赶，一直只敢在外面看，奢想哪天可以进去买。

    店门口一直播着生日歌，一遍中文一遍英文，听了一会儿，苏绽突然想起来，哥哥生日要到了，过了这个生日，哥哥就是大人了。

    要是哥哥在，就给哥哥买那个最漂亮的草莓蛋糕，她可以把草莓都给哥哥吃，因为他过生日。

    可是这会儿，哥哥不在身边，她也不敢回去找哥哥！

    想到这儿，嘴馋的心思都淡了，她垂着脑袋，拉了下旁边盒子的胳膊：“盒子姐姐我们走吧！”

    盒子一直盯着店里一群挑蛋糕的女生看，白衬衫搭及膝裙，胸前绣着市一中的字样，文静又知性，大概是参加完活动之后出来逛街，三三两两的扎堆挑了半天也没买，可店员也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样子，依旧笑吟吟的在旁边跟着介绍。

    她看的入神，猝不及防的被苏绽一拽，脚下刚好撞上一块凸起的砖，踉跄的往前倒去，迎面撞上个人，她本能的伸手掏了对方的兜，低头说声对不起，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开了。

    一直走到不远处转弯的地方才停下来，但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苏绽跟上来，她只得转头回去，将愣呼呼的苏绽从店门前拉走。

    “姐姐，你是不是拿了那个阿姨的东西？”苏绽像才回神似的抬头看她，“我们还给她吧？”

    刚才事发突然，她只来得及摸了对方的一边裤兜，夏天衣服穿的少，摸兜太容易被发现，其实不适合近身偷东西，完全是本能反应。

    “没有啊，我就碰了一下！”

    “盒子姐姐，我认识那个阿姨的，我们还给她吧！”苏绽一下子就急了，忙忙的伸手扯她衣角晃着，“真的，那个阿姨很辛苦的，我们不要她的钱！”

    摸来的五十块钱正躺在她短裤的口袋里，那女人手上还拎着只红色的皮包，亮皮面带纹路，一看就不便宜，想来也不在乎这丢了的五十块。

    不知道苏绽发什么神经，她也懒得管，甩开她的手自己走了。

    苏绽原地愣了会儿，又回头朝蛋糕店看，最后跑到店门口找了个树荫蹲下了，一直等到买完蛋糕的莫兰走出来，一路跟回了她家。

    兰嬢嬢以前就很好看，个子高、爱穿裙子，头发长长的带着香气，几年不见，略略有些胖了，但不显得笨重，倒是气色很好，看来她过的很幸福，至少比在青堤那会儿要好，还会来买蛋糕，当初明明就说自己不爱吃甜食的。

    她在小区门卫虎视眈眈的注视下，看了几眼莫兰走进去的楼栋，一个人怏怏的走开了：刚才兰嬢嬢没有认出她，大概也是不记得她了，再跟上去只会让人为难，何况，她连子桉哥哥都不要了，怎么会搭理她？

    碰到莫兰的事她一直憋在心里，跟盒子也说不着，两人还别扭着呢，但她又有点忍不住，隔了几天又去那个小区门口蹲着，如愿看到莫兰出来买菜，这才确认她确实住在那儿，于是认真将地址记下了。

    没能她想清楚接下来怎么办，盒子就发病了，之后都乱糟糟的，等他们收拾好在J城安定下来，已经是九月份，莫兰的事情被她抛在一边，再也没提起过。

    你为什么不说？她也这样问自己。

    她那时候真的想过要说的，无数次，尤其是在她爸爸妈妈的坟前那天，可是她看着爸爸妈妈凝固变褪色的笑脸，突然就丧失了说出口的勇气。

    要是莫子桉找到妈妈，离开她了怎么办？她是个孤儿，莫子桉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他们同病相怜，可如果他们母子重聚，她就变成了多余的那个人。

    她不想这样，于是一直缄口不言，后来几年，莫子桉大学生活繁忙有趣，她在职校认识了新朋友也学了手艺，两人几乎再不提起以前的事，只一心朝未来看。

    直到上个月，她思来想去，找不到打动莫子桉、让他愿意会见的办法，收拾房间时在一件旧衣服的兜里发现一张退了色的字条，上面写着一个H城的一个地址。

    刻意遗忘的记忆苏醒，她立刻给莫子桉写了信，告诉了他莫兰的事，这个月，他终于肯见她了。

    虽然他并没有因此开心，似乎还有些生气，但她很知足，她怕向来聪明自尊的莫子桉受不了入狱的打击，一蹶不振，怕他一直消沉、放弃人生，如今只要他肯见面，心里有了别的牵挂，他总能醒过来的，只要他愿意醒过来，她就等他。

    班车回到市里的时候刚过六点，但天已经黑了，北方的冬天，天黑的早，天气太冷，路面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不过街灯和店面的灯都还亮着。

    她坐了一路的车，这会儿手脚发麻，原地蹦了两下活动开，这才踩着刚飘下来的雪花往店里走。

    小时候难得看见下雪，每次都跳着闹着开心的不行，薄薄的一点雪要玩到完全化成水才罢休，经常把鞋子衣服都搞的很脏，被妈妈骂又担心她冻坏给她裹上被子。

    J城一入冬就下雪，而且一场比一场大，如今已经快到新年了，几乎每隔几天都有雪在飘，气象台预告新年可能要在大雪中度过，呼吁市民屯好物资、尽量少出门、安全过节。

    丽姐的店在小区外面的商铺，下公交站就能看见，位置不错，虽然比不上商业街那边，但也算是不愁生意的地方了。

    两间商铺打通，一半理发一半美容，美甲种睫毛化妆都能做，算是附近几个小区中规模挺大的店了，但也架不住狗都不出门的冷雪天，路上只见车不见人，她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的时候，靠墙的理发椅空了大半，美甲那边也是空着的。

    店面虽大，其实也就四五个人，且几乎每一个都身兼多职，苏绽学的是美容美发，美甲、种睫毛、化妆这些都会一点，专做美甲的琳琳也负责给客人洗头做造型，忙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忙。

    “小苏回来啦！来吃饭！”丽姐正带着几个人正坐在角落里烫火锅，桌上满满当当摆着肉和菜，都用一次性的盘子装着，“路上冷吧？”

    “还好，走走就热了！”苏绽取下围巾挂在椅背上，脱了外套放好，自己去柜子下面找了碗筷，也不跟她们客气，伸手就夹了一筷子烫好的牛肉，“饿死了我！”

    丽姐25了，没结婚，店是她的，余下干活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每天嘻嘻哈哈干活吵架，也挺热闹，只有苏绽总是自己一个人闷着头做事，不吵不闹的，不像十八倒像二十八。

    吃完火锅，苏绽主动收拾碗筷，将一次性餐具扔进垃圾袋一起丢到外头的垃圾桶，再把锅勺之类的清洗晾干，最后把没吃完的菜收拾到小冰箱。

    七点多那会儿来了一波美甲的客人，之后就一直沉寂，八点半的时候就关门了。

    苏绽跟着丽姐将店打扫了一遍才回家，她跟丽姐住在一起，就在后头这个小区里，丽姐自己的房子，她算是租客，不过丽姐没怎么收房租，照她的意思，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有个伴儿一起住还能多点人气。

    若是以前，苏绽是宁愿自己住的，一个人自在，想干什么都行，可以随时出门可以晚归，可以带人回家玩，也可以留莫子桉一起住。

    莫子桉大学期间是住校的，苏绽也是，两所学校离的不远，有公交车直达，两人见面的时候就约在中间的小公园或者商街，后来苏绽职校毕业，找了店实习，但店里不提供住宿，莫子桉就帮她租了间公寓，地段一般，也挺旧，但胜在干净。

    她一个人住，莫子桉有时候买东西给她送过来，周末也会一起做饭看电影，但莫子桉从来没有留宿过，不管多晚都会坚持回宿舍。

    苏绽很不开心，觉得他俩疏远了，闹过几次，莫子桉只说男女有别，她是大姑娘了，就算是哥哥，也是陌生男人，要有社交距离不能太近。

    这都是借口，当年他说她年纪小，分不清什么是依赖什么是喜欢，只是错将对哥哥的喜欢误当做对异性的喜欢，因为她见过的人太少、拥有的太少，怕他被周静安抢走，才慌慌张张的表白，要做哥哥的女朋友、要和他在一起。

    18岁的时候，她做了跟14岁那年相同的事，又一次哭着跑出了家门。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当年那样的好运气，能遇见何燃那样好的人。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原来，躲在莫子桉的羽翼下，她从来没有真正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