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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失败的辩论

    罗锦道:“妹妹今天不是发病了吗?值班小护士说她咬你了,有没有事?”

    何卓韬把袖子放下来,“没事。”

    “发病你减什么药?”罗锦问,“小姑娘说头晕恶心长胖,你听她呢!你在那边也这样啊?快走吧快走吧,真不该让你来搞,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给你治成这个样子!”

    说着她就开始穿大衣,何卓韬追在后面道:“你别去!你现在去没用,她刚刚睡了。她是我的病人,她没事的,她自知力已经恢复了。”

    “哪个病人恢复自知力咬人?你快走吧!真出了医疗事故怎么办?得亏是你把证领回来了,真是的……”

    “我负全责。”何卓韬抓住母亲的胳膊,“我写保证,妹妹没事,她有一点事,我自首。当然钱还是得你垫付,我出来慢慢还你。”

    罗锦没话说,辛辛苦苦培养二十七年的博士儿子还没毕业先计划好去坐牢。

    “今天妹妹承认江宇泽死了。”何卓韬道,“她知道江宇泽是自己的幻觉,一下子接受不了。这几天加镇静,慢慢的要考虑抗抑郁了。减不减药,能减到什么程度,我会观察着来,她已经开学了,最好能尽快恢复正常生活。”

    “一辈子的事,你在这里推什么流程!”罗锦道,“瞎搞一气。”

    何卓韬坚持道:“她是我的病人!你不是她的医生,我才是。我会看着办。我走了。”

    他抓起衣服,抢在母亲之前出了门,放话说干预他治疗他就带薛铮逃跑。

    何卓韬在值班医生那里登记过,顺道替他查了房。隔着玻璃,他看见薛铮睡得安详,叫护士把薛铮身上的约束取了下来。

    第二天薛铮还没彻底醒透,门锁先响了,何卓韬走了进来。

    “睁大眼。”他低声道。

    薛铮睁不开眼睛,何卓韬拉着她的眼皮,左右各滴了一滴眼药水进去。她闭眼,听到何卓韬在自己旁边的一张床上坐下。

    眼药水的时效过去,薛铮依旧没醒透。她的脑袋空空的,好像比原来轻了好多,有东西走了,有东西又来,目前还没有什么可想。窗外天还黑着。

    薛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哑得说不出话。她翻了一个身,隔着床栏,看向何卓韬。

    “我做一个,精神病。”她轻轻道。

    “为什么?”

    “我想他留下。”

    “你打算怎样做一个精神病?”

    “别管我。”薛铮道,“我住一辈子。我不要了。”

    她不要她的正常身份了,更不用说她的人生,她的父母,她的权利和责任。她选择她的牺牲,她的意义,她的爱情。

    理性完败。薛铮胜了。她是市二医院住院部A区405一个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疯子,她也是创世者和主宰一切的神,她创造自己的世界,小心翼翼捧起一片残缺的记忆,构造自己死去爱人的灵魂。

    她是个女魔头,她没办法将这个世界折腾一遍,她只好折腾自己。如果有混沌力量,她就是绯红女巫。

    “你会很痛苦。”

    “我快乐。”

    “可是江宇泽确实是死了。”

    “我假装他活,我有病,我有能力。”

    “你得清楚自己的处境,”何卓韬缓缓道,“薛铮同学,你过了之前的阶段,已经从这个位置——”

    他用手往左边比划了一下,拉着一根透明的进度条,往右边滑。

    “到了这个位置。你没办法回头,过去的已经过去,死了就是死了,已经消失的不再存在。你现在知道江宇泽是幻觉,‘江宇泽是幻觉’已经是个大前提了,你的一切创作都得围绕着一个前提进行,这是你的特色。就好像你开始猜想江宇泽是鬼的那一天。你说过,那天开始——除去其中的一次生病,江宇泽再也温暖不起来了。”

    “你是你的过去变成的,你的过去造成了你的精神分裂症状,这种精神分裂症从初诊到住院,再到治疗打破幻觉,也会成为你的过去。”

    “你可以促成自己症状的复发,却永远控制不了自己的病情。你在赌博。”

    “我会赢。”

    薛铮没什么不敢的,她身上有一种疯癫本能的远古遗存。不过,她所骄傲的——各种扑克牌局自己十局七八胜,原因只在她熟悉规则并且爱欺负不太会玩的人。

    “我建议你先看牌。”何卓韬扬了扬眉毛,“你再敢叫,第一轮就没跑过吗?作为精神科医生,我告诉你手里一个梅花2一个红桃7。”

    □□好学上手快,输液的薛铮闲得无聊,教过何卓韬。何卓韬一开始不会玩,薛铮坐庄,他轮轮跟注,一个2一个7猛到了最后,花生筹码all in,大输。

    牌局揭晓,薛铮一脸震惊:“你跑啊!顶多看第一张J,不跑留着过年啊?”

    “同时,”见她一呆,何卓韬探身微微向前,道,“做为精神科医生,我也建议你不要对自己的病有太多美好的期待。生病没那么浪漫,大多数疯子不快乐,你也不太会假装。”

    薛铮道:“我假装。你去和我妈,battle。”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骗人的路数,”何卓韬淡淡道,“你骗郭老师很在行,但你骗不了你自己。你心里清楚得很。”

    “最后一句。”

    见她打了一个呵欠,何卓韬道,“总结陈词。你现在意识清醒,有自知力,我会和你这样讲话,你真的疯了,就什么都由不得你了。你选择做精神病,不等于你选择了江宇泽。”

    薛铮不说话,缓缓眨了几下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闭上了。

    这一场辩论,何卓韬做了充足的准备,占了刚从安定里醒过来的薛铮不少便宜。

    也是她错了,她从来都不对。她颁布自己的真理,却妄想着说服绝不会相信的人。她静悄悄的,说不定不会有什么事……不,何卓韬想,她静悄悄的,事情就大了。

    “我怎么选……江?”

    “你已经选过江宇泽了。”何卓韬告诉她,“你选他做你的男朋友。”

    恍然间,薛铮回想起那棵时不时落下淡粉花瓣的樱花树。

    他们是一样样的人,有点疯狂,有点正常的人;他们糊弄过很多人,却在彼此之间,第二次见面就选择坦诚;他们表白和答应表白的话很对称,他们天造地设;他们刚表白就接吻。

    花瓣砸上江宇泽的鼻梁,滑下来,“我不知道这会把咱们带往何处。”他道。

    花瓣碰到薛铮的脸,还没来得及掉下,被风一吹,吹向两人的嘴边。

    薛铮尝到了小小薄片淡淡的苦味,江宇泽大概也尝到了。她把那苦味咽下去。

    “我准备好了。”

    她准备好选择江宇泽。准备好和他一起快乐,和他一起痛苦,尊重他的人生道路,也面对他的所有选择。江宇泽在那个有凉风的下午骑车经过白果大道,前方呼啸而来一辆保时捷轿车。他原本什么事也不会有,他选择喊了一声桑柘。

    “我真的,想他留下。”

    昨天的情绪还没缓过来,薛铮抽了一下,又要流泪,眼泪却没流出来。

    何卓韬道:“他提出要走的,对不对?我昨天听到了。”

    薛铮点头。

    “他很好,”何卓韬道,“他也很爱你。他是个很好的人。”

    薛铮同意。世上再不会有江宇泽这么好的人,再没有了。

    “可他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薛铮闭上眼睛。她也好累,她刚醒,就又困了。

    他死了,他变成一个里面有音乐,有旋转跳舞的王子和公主的木头盒子,变成一件藏品,他是有始有终的一小段,有头有尾的故事,一个倏忽已逝的瞬间,这个瞬间是22年,他是挖了一半的玉和矿石。他不会再伸长。和他有关的一切,从去年九月三十号起通通变成了虚构。

    “对不起,”薛铮道,“我昨天可能打你了。对不起。”

    何卓韬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抱抱你。”

    薛铮没有回应,过了大约一分钟,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何卓韬降下薛铮床边的围栏,把她扶了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她的身体依然在微微震颤。两个人紧紧相拥。咚咚,咚咚,两种心跳声交杂。

    世界上总有全新的联系。

    “人人都是精神病,你用不着特意去做。”何卓韬在她耳边低声说,“那太辛苦了。”

    “不做了。”

    她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不做了。”何卓韬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拍到温热薄衣下女孩的骨骼,“再睡一会吧,离天亮还早。”

    “你们会再见的,很好地再见,健康快乐地再见。不过不是今天。晚安。”

    迷迷糊糊中,薛铮听到这样一句话。

    再见?

    薛铮和江宇泽没有说再见。他们的告别很匆促,也很不合时宜,倒像是薛铮一句话触到了江宇泽的霉头死穴,江宇泽该提前和薛铮说一声的,那样她不至于一点准备没有。

    江宇泽站在那里,他没准哭了。他就是哭了。他很不坚强。他背对着薛铮,无论怎么叫都不打算回头,那时候,薛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正面临着永别。

    这是他们的默契,这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

    没有鬼,没有幻觉,没有精神问题,没有既活又死的叠加态,没有另一种存在,没有延续,没有托梦,没有奇迹,没有江宇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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