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铮坐在校外的一家咖啡厅里，把诊断书和化验报告给何卓韬拍了过去。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何卓韬回道：【刚起，很快看】

    薛铮这边是晚上七点半，何卓韬那边比这里晚十三个小时。

    又没几分钟，何卓韬电话打了过来，“最近心情怎么样啊？小江出轨了？”

    薛铮说她很好。紧接着，一大堆话如潮水般涌来，她絮絮叨叨讲了自己去男生宿舍历险的经历，最后说到江宇泽那一大笔电话费，她道：“哥，他就是有别的女人。”

    “我不管他有没有别的女人。”何卓韬开了免提，把手机搁在一边，开始倒橙汁，“我不过是叫你走出幻想，多和现实中的人接触接触，多了解他，你跑去捉奸了啊？”

    “江宇泽堕落是一条出路，却是一条很差劲的……最投机，也最糟糕的路，你能不能舒服起来，和江宇泽关系不大，只在你自己。他变得不好了，你就能把自己那份喜欢收回来吗？”

    “我能吧。”薛铮轻轻回答了一句，“我解脱了。”

    “你确实这么感觉？”何卓韬继续追问，“你是你，你不是别人，我记得，去年有一阵子，小江的表现也差，你没有丢掉他。”

    “对，”薛铮沉默半晌，道，“我没有。我只是很难过……我不知道怎么不喜欢他。”

    “我一辈子没法解脱。”她又道。

    “没有人要困住你，”何卓韬喝了一口果汁，“最近做梦了么？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那上面不是都有写么，”薛铮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那医生都快写成小说了，我以为你会看得很开心呢。我还能听，比较讨厌的就是下课铃，动不动有人朝我泼水，吓我一跳。有时候也有人小声说话，蚊子叫一样地说话。不过那根能叫我听到江宇泽的神经大概是死了，我最近做挺多梦的，江宇泽活着，我求他别死。”

    “做梦好啊，”何卓韬接着她的话说，“做梦说明你好多了。还分裂的话你可能不会做梦。”

    “我也不想做梦。”

    “等等吧。”何卓韬沉吟片刻，道，“先这么吃药，稳定一段时间……最近还烦吗？”

    “烦啊！我吃药很烦。你怎么打电话就说吃药啊？”

    “吃了药就不烦了啊，”何卓韬换了个话题，“你的小兔子我照顾得很好，看不看它？”

    “那是江宇泽的兔子。”

    她话音未落，微信里发来一张何卓韬他自己和兔子的自拍照，他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像是要把兔子一口吞下去。

    薛铮笑了。

    “你笑了。”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不那么友善的声音，薛铮晃了晃脑袋，将它驱赶。

    挂了电话，薛铮从座位上起身，收起自己的书本和电脑，身体一侧，目光也顺便往后扫了过去，很快在一个微微熟悉的脑袋上定格。

    那个人戴着蓝牙耳机，正坐拥他代表性的，墙角靠窗的洞天福地。

    薛铮几步走到身后的桌子旁，影子先一步被灯光投在了男生身上，男生掀起眼皮，手上的笔瞬间掉了下去。情景重现一般，他把面前的纸揉成一团。

    谢子麟为了叫薛铮和桑柘握手言和，曾经做出过很大努力，现在在薛铮看来通通是无用的，“熟起来就不会动杀气”，没人会和桑柘熟起来。

    “就是他。”又有声音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桑柘低头起身要走，薛铮拦着他的路，一步不退。他看了看窗户，手指轻敲，像是想往桌子上跳，薛铮冷冷道：“我会大喊大叫。”

    “你有完没完。”

    “没完！”

    桑柘毫无准备地对上去薛铮的眼睛，不寒而栗，“你来干什么？”

    “我来给我的医生打电话。我打电话的时候绝对没有人从我身边经过。你先来的，你一开始就坐在我后面，你偷听我说话。你都听到什么了？”

    她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语速也极快。

    “你说你不打算再发疯。”

    “那你只听了后面一部分，”薛铮忽然笑了，“看见你，我后悔了。”

    她本就漂亮，笑起来越发摄人心魄。笑着笑着，她流了泪，她用手把眼泪抹掉，笑容丝毫不敛。她眼睛漆黑，深不见底，无止境地下沉，下沉，桑柘却看到了那里按捺不住的狂喜，他一下子有点恶心反胃。

    她来了，带着她到处求证的表现欲，她果然又找来了。世界上除了她再没人关心江宇泽，没人比她无辜，没人比她正义，没人比她可怜，也没人比她有理由，桑柘不想承认，可眼前这一切是真真实实且完全正确的，谢子麟他们渐渐默认，薛铮也自豪起来，她为江宇泽生了精神病，理所当然成为江宇泽唯一的代言人，尽管和江宇泽的死有关的所有事项都与她无关，她去找江宇泽父母，都不一定能要到赔偿款。

    呕吐的欲望被拼命压下，桑柘脑海里不停地回想着眼前女生的复仇宣言，他觉得他该吐了，他胸口哽着的正好是江宇泽，他吐出来就能给薛铮交差，最开始的时候，他看薛铮还有些亲切，因为薛铮和他一样是被拋下的人，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桑柘靠在冰冷的墙上玩消消乐，薛铮在墙的另一边哭，他知道那是她。就是那一瞬间——那一瞬间什么人都没有，时间停止了，只有他们俩。

    “我恨你。”她轻声道，“我现在来找你发疯了。”

    桑柘听不得她说话，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叫他浑身不适，尾音落下更是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他低声道：“你有病。”

    薛铮大喊，“我就是有病！”

    一旁的客人店员，忙的不忙的，吃东西的自习的，通通把头转过来。靠墙的一张桌子旁，一对学生情侣在吵架。吵得挺厉害的，女生都哭了。男生好差劲。

    桑柘挤开她，往门外走，薛铮抓起书包，几步追了上去。

    街道热闹繁华，桑柘走不快，薛铮跟在离他三米左右的距离，他抢在一个绿灯的最后五秒过了马路，薛铮也加快速度跟了上来，一辆电动车猛地在她身边停下，女人骂道：“闯红灯，不要命啦！”

    薛铮骂回去：“不要啦！逆行不开灯，你骑车去死啊？”

    桑柘往回走了几步，一把将她从马路中拽了出来。拉着没一秒，薛铮用力把他甩开。

    桑柘道：“你不是跟我吗？”

    “你管不着！”薛铮大声道，又有无数目光投过来。

    又过了一个街区，人烟渐渐稀少，桑柘转头进了一条偏僻小巷，薛铮也不依不饶地拐进去，进去没走两步，她被一个黑影勒着脖子，一把带在了墙角。

    “你实在想见他，信不信我送你去见？”男生在她耳边低吼。

    薛铮伸手抓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了他的皮肉，恶狠狠道：“我先送你去和他跪下道歉！”

    “你没那个本事，你懂吗？”桑柘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男朋友死了就换一个，还喜欢大不了和死人谈，你当神经病上瘾是吧？”

    “我本来就是啊，”薛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么久，你还不懂吗？上什么瘾，我本来就是。我正在和死人谈，我男朋友——”

    桑柘松开了她，薛铮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说想和你谈谈。”

    “你到底想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

    桑柘转头就走，薛铮撑着墙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跟在了后面。

    她执着到令人发指。桑柘踢飞了一个空易拉罐，“你有没有意思？”

    “有。”

    噼里啪啦一声响过，她又绽出一个极漂亮的笑容，月光照在她脸上，“特别有意思。”

    没过一会，薛铮跟丢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掉头，没回学校，径直去了桑柘的小区，她刚到，几乎是同时，桑柘也回来了。他看见薛铮，立马拨了一通电话出去，薛铮上来就抢，桑柘把手举得很高，手机没让薛铮抢走，那边谢子麟却一下子把电话挂断了。

    他伸手又拨，薛铮忽地尖叫了一声，他一晃神的功夫，手机掉下来，被薛铮一把接住。

    她将电话挂断，把手机随手摔在了地上。

    桑柘压低声音警告：“我报警了。”

    “你报啊！”薛铮死死盯着他，一脚踢开他的手机，“我不许你报吗？你也报过一回了。你把我再送回去好了，下一次出来，我肯定不把你忘了，我杀了你。我只说一句，你别逼我。”

    桑柘没打算逼她。

    他快走几步，捡起手机，进了楼道，开门时往后一瞥，女生依然跟在后面。

    他要关门，薛铮伸手扒上门框，桑柘发狠地把门砸上，又在碰到她手的最后一秒带回了门。薛铮又下了警告：“你别逼我。”

    “你也别逼我！”桑柘抓起她的手腕，在她没把整栋楼叫起来之前，把她扯了进来。

    门关上了。房间里只留下两个人。一片寂静。窗外有几只小鸟在叫。

    “你杀了他。”耳边的声音忽男忽女，很小声，却能抓住薛铮全部的注意力。重合的声音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人，男人道：“你去。”

    女人也道：“你去。”

    “我去。”薛铮在心里告诉他们。

    她现在情绪泛滥像打了过量的麻药，又想哭又想笑，一些闷着的东西找到出口，决堤的洪水叫她一下子无法承受，她摇摇晃晃的，有点晕，浑身颤抖，她想杀人，她和桑柘搏斗，桑柘揪她的头发，她会伸手把桑柘的嘴巴撕裂了，不杀死桑柘，她再也没办法呼吸，她扶着墙往沙发上坐，一下子没坐稳，顺着皮面滑下来。四周全是重型乐，咚咚咚咚，她紧紧抱着一小块沙发扶手，全身巨颤，心跳得也很厉害，湿滑黏稠的血液爬上她的腿，漫到她的鼻子和嘴，她闭着眼睛，下意识地吞咽进去。

    “他走了。”男人又道。

    卧室门砰地响了一声，尸体已经分装好了。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薛铮接起电话。

    “……喂，妈妈。”她声音颤抖，不自觉带了点哭腔，“我没事……我有点恶心。”

    说着她猛地干呕了一下，不过什么也没吐出来，她双手撑在地上，死死盯着黑暗下反射着光的瓷砖面，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

    耳畔传来遥远的，有规律的呼吸起伏声。

    轻轻的，微弱，但很坚实，江宇泽睡着了，她想。她屏息凝神地去听。

    嘘。

    过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多久，她重新听到母亲说话。

    “没有……”她重新坐回去，拢去被吃到嘴里的头发丝，道，“不难受，我在宿舍呢。”

    “还没吃，一会回去——”她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我在机房，没带药。刚刚说顺嘴了。我很快回去。”

    “卓韬哥说我没什么事。在找实习了。对了，马博轩自己开了公司，他问我去不去。”

    “咨询。不过他学法律的。”

    “他很厉害。”

    “再看吧，我挂了。拜拜。”

    电话挂断，桑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感觉现在的薛铮可以沟通。

    “想好了没？”

    “我想杀了你。”薛铮随口说了一句。

    “那你来。”

    桑柘转向厨房，健步如飞，他抓起一把水果刀，几步逼到薛铮身前，啪地把刀拍在了旁边的地上。

    “你换件衣服，”薛铮抬眸扫了他一眼，“江宇泽有身和你一样的。”

    桑柘把上衣脱下来，扔在了一边。裸露的胸膛坚实、滚烫，他被激得发了狂，耳尖都是红的，他握着刀背，粗鲁地把塑料刀柄交到薛铮手上，薛铮接过刀，又掀起眼皮看他。

    “我让你换一件，你什么意思？”

    “你要杀我了，你管我什么意思，”桑柘笑了，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单纯觉得好笑，“你们两口子很有意思……他救我，你杀我。你们绝配。”

    “闭嘴。”

    薛铮坐在地上，右手不知道给谁发着消息，左手握着刀子，搭在膝盖上。

    杀人在她这里都得排号啊？

    “给我找点吃的，”她道，“我晚上还没吃药。你穿上衣服吧！”

    桑柘沉默一阵，吐出一句脏话。

    女生手指翻飞，不知道在和里面的人辩论什么，又或者是解决什么疑难杂症。她嘴里咬了一袋奶，左手时不时上去推一推。水果刀早已被搁在一边了，一袋吐司面包靠着她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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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柘穿回了衣服，在旁边沙发上坐了一会，催促道：“你快点。”

    “好了，”薛铮放下手机，但没起来，“你别着急，你先讲江宇泽的车祸。”

    “我讲过了。”

    “你再讲一遍。”

    桑柘稍一犹疑，薛铮道：“我推门就喊。”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的多了，我想听你打了什么电话，过马路连车都不看。江宇泽才不会傻乎乎地救你，江宇泽心里有数，他会保护好他自己，他不会死的。你勾引他救你，你骗他救你。”

    “我怎么勾引他救我？”

    薛铮没话说，闭了嘴，桑柘继续道：“我打我的电话，我近视，车也开得太快，江宇泽已经救了我。他自己救的我，不是我逼着他救我。”

    “然后你跑了，”薛铮道，“他被撞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管不问，你还在打你的电话。”

    红车疾速逼近，猛转方向盘，桑柘右胳膊被车灯蹭到，一下子摔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江宇泽已经被车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保时捷将一棵银杏树拦腰撞断，青烟自车头袅袅升起。

    这时候，桑柘看上去离这场事故很远。他起来，站在原地，站在遥远的另一侧路边，继续打着电话。

    银杏大道不久前刚拆了铁皮，路上没什么人，听到江宇泽的喊声和司机撞树的轰然巨响，不少人跑过来。人人都来了，桑柘打着电话走远，直到警察调监控查到他，强行把他叫到了医院。

    “你看监控也能看出来，他自行车骑得不太好，他——”

    “车朝他撞过去，车已经快撞到他了，那么短的时间，他怎么骑算好？”

    “你当时能帮他啊？有人说他醒了五分钟……他醒了，五分钟！”薛铮流下了眼泪，“他们都远，你近啊？你做点什么，他万一就活了呢？你真的什么没听到吗？你起来还打电话，你的电话就这么重要吗？你为什么不能走过去，看看他？他那么难受，视频打了马赛克，但我听到了，他那么难受！你听不到吗？”

    关于江宇泽这场事故，互联网上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薛铮也没办法，不过谢子麟他们是全程参与的，他们也什么都知道，但他们不肯轻易告诉薛铮。

    周五谢子麟给薛铮发了答辩材料，薛铮说打不开，两人又换了□□发，薛铮还说打不开，最后他们干脆见了一面，谢子麟急着训练，薛铮就在一边长椅上翻他的手机。

    监控一分钟，视频只有六秒，做了特殊处理，在谢子麟和林嘉木的聊天记录里，薛铮第一次看到那个视频，听到江宇泽的动静，头痛欲裂。

    江宇泽痛苦极了，不停颤抖，周围尽是嘈杂的嗡嗡声，一个女生大喊：“别拍了！有人死了！有意思吗！”一巴掌将手机打落，视频黑了，男生暗骂一句，捡起手机，截断了视频。

    那是她喜欢的男生，那是她打算好好爱一辈子的男生。他躺在地上，那么疼。

    薛铮滑着手机屏幕，正要接着看他们聊天的内容，谢子麟走了过来。

    “看完没？”

    “完了，”薛铮把手机还给他，站起身，“你写的真挺好的。再把措施细化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