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很久以前，我确实天天苦着脸。不过，时过境迁，老头子我，很多事情也想开了，自然也就不像从前那样愁眉苦脸了。这个外号呢，也挺好的，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我种了这么多年的瓜，日日夜夜与瓜田相守，和瓜的感情可深喽！不过话说回来，我种的瓜可不苦啊，等夏天到了，我请你尝尝。”

    说完，卖瓜苦让柳细雨跟过来看瓜田。只见瓜田里的瓜苗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甚是赏心悦目。

    “这片瓜田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它每年都很给力，种出来的瓜又大又甜，我这糟老头子全仰仗它过活。”卖瓜苦摸了摸胡子，满怀深情地说。

    “这也有您辛勤劳作的原因，如果不是您每天如此仔细地照料瓜田，也不会结出又大又甜的瓜的。”柳细雨补充道。

    柳细雨接着说道:“我看您刚才很是感慨地说了一番话，还吟了《诗经》中的诗歌，想必您曾经也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为什么变成如今这个情况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吧。”

    刚说出口，柳细雨就觉得自己有点多嘴了，沦落成如今这个样子，卖瓜苦的过往一定非常痛苦。她现在岂不是在揭人伤疤，真是不知好歹啊。就譬如有人问她，你父母怎么不管你的婚姻之事，可是，这就要柳细雨去解释自己的阿爹阿娘早已逝世了，不是要回忆起伤心事来嘛。

    柳细雨仔细地注意着卖瓜苦的表情变化，却不见卖瓜苦有不高兴或者被冒犯的意思。

    卖瓜苦摇了摇头:“唉，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虽然悲伤的事远远超过快乐的事，但是一直逃避，不去讨论，又有什么意义呢？难得你愿意去探寻我的过往，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也老了，会常感到孤独寂寞呢。小姑娘你要是愿意听我这个糟老头讲故事，不妨等我去屋里抽两个板凳出来，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柳细雨也感寂寞，如果能听听老人家讲讲人生的故事，或许对她自己的人生也有启发。

    卖瓜苦带了两个板凳来到院子里，还贴心地把茶壶茶杯带了出来，这样他们说得口渴时还能解解渴。

    老人家如此真诚，看来也确实有很多故事要讲述。柳细雨于是坐了下来，卖瓜苦也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我父亲是本地的县令，我祖父则是当地私塾的教书先生，他德高望重，当地许多人都找他解决争执。在这方面上，我祖父从来都做得尽善尽美，我深受我祖父的影响，从小到大也是以德行事。待我十九岁时，我娶了对门商铺家的女儿，我们相濡以沫十五年，养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好景不长，时局动荡，土匪抢劫、杀人的事层出不穷。起初，遭殃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日子倒还过得下去。不过，坏事却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严重了。我儿六岁时，发生了一件人心惶惶的大事，因为各种物什的价格昂贵了起来，买主和卖主之间的矛盾也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家隔着一条街的王家，大儿子王大狗去杂货铺买东西，和店家打了起来，这王大狗年轻力壮，没几下子便把老店家还打死了。我继承了我祖父的衣钵，也在乡里担着和事佬的职务。我从小跟着祖父学处理这些人事矛盾，也算有所收获，然而，这一次，我却失败了。”

    卖瓜苦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他两眼泛着泪光，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坚毅的。

    柳细雨静静地等待着卖瓜苦继续讲述。过了好一会儿，卖瓜苦才继续说道:

    “我说，王大狗平时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这是乡里之间有目共睹的。这一句话，没有人不赞同。我接着说，如今时局艰难，大家心里都不安宁，有冲突再所难免。但是，王大狗下手确实重了，店家年龄已大，就算他们打了起来，王大狗也得注意着让让老人家。这句话，王大狗不同意了。他反驳我道:‘你是站着不腰疼，那老头讹我，我不高兴骂了一句，就一句，他就要拿着扫把来打我，我于是就回了手，没想到他就这样死了。各位，我王大狗从来安分守己，这一点大家也心知肚明，这事，可是那老头先动的手啊。’”

    卖瓜苦突然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像是十分痛苦:“我以前也常受王家照拂，王大狗也确实本分，不曾惹事。但是，人心是会变的呀！当牵扯到利益时，没有人不向着自己这一方。这样结束了也就算了，可被打死的店家那边的人又很不高兴，他们都来骂我，说我偏袒。我当时也太年轻，我觉得自己既然两边都不讨好，也就别干这事了。我说，这事我解决不了，你们去打官司吧。”

    卖瓜苦眉头一皱，接着说:“没人想去打官司，那个时候，官也不顶用了。大家一看，连我也打退堂鼓，便更觉得这件事非解决不可，于是两家的争执越发激烈，唉。虽然后来没有人因为此事死掉，但是却有不少人因此丢了胳膊腿。我也意识到了自己一时的软弱导致了多么可怕的后果。”

    说到这里，卖瓜苦已是泪眼汪汪。柳细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安慰道:“这件事您可能确实有错，您没有好好完成众人对您的期待，如果您坚持这件事，或许能得出大家都满意的答案。不过，这件事的起因与结果，完全是不在您的掌握之中的，因此您也不必过分自责。”

    卖瓜苦叹了一口气:“不仅如此，我自己也受到了反噬，我家三代树立起来的好口碑，也被我搞砸了。后来，乡里准备搬到其他地方去，我妻子恰巧生了病，不能跟上其他人，我就先让我儿子跟着其他亲戚先走，而我也则留了下来照顾妻子。留下来的人不多，物资也越发匮乏，越是这种时候，人心该越团结才是，但我之前做的那件事情，给乡亲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我也没脸去向他们求助。我妻子病得越来越重，加之吃得不好，她很快便去了。至今我都在想，如果我没有得罪其他人，或许妻子能活得久一点吧，至少在她死之前，她曾经的那些女伴，也会愿意来看她最后一眼。可都因为我这个罪人……”

    柳细雨使劲摇了摇头:“您不是罪人，但您倒霉地遇上了这些事，于是才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只是认为自己本能改变这一切吧。”

    柳细雨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的意思变成了这件事本来就毫无希望。

    卖瓜苦苦笑两声:“我也明白，这都是我自己骗自己呢。唉，逝者已逝，别无他法。”

    “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太阳都快落山了，也难为你听了我讲这么久无聊的故事。”卖瓜苦站起了身，看了看远山的落日。

    “并不是无聊的事，我听了以后很有收获。”柳细雨同样看了看落日，“很多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但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卖瓜苦默默地收起板凳，进屋子时，转身向柳细雨说道:“姑娘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个晚饭吧，吃完再借着月光回去，我送你下山。”

    说实话，柳细雨是非常惊讶的，她和卖瓜苦不过才几面之缘，卖瓜苦却不仅愿意向她倾述自己的过往，还主动叫她留下来吃晚饭，难道是因为她看起来就是个老实善良的女孩吗？

    “好，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会烧火。”

    卖瓜苦指了指柴垛:“那麻烦姑娘你拿点柴火过来吧。”

    饭菜非常朴素，一点杂粮饭和咸菜，吃起来却让人心暖暖的。或许，柳细雨又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吃完饭，柳细雨和卖瓜苦走在曲折的下山小径上，迎面走过来了一大群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他们勾肩搭背，又唱又笑，很是欢乐。

    小径非常逼仄，因此柳细雨和卖瓜苦特意走到旁边的草丛里让他们过去。书生们不知是偷喝了酒还是怎么的，看见柳细雨都吓了一大跳:“这深山老林怎么冒出个女子？”于是他们团团围住了柳细雨，对她发出许多疑问。

    “姑娘怎么走到这里了？这地方偏僻得很，也只有我们这些书呆子才呆在这种地方了。”

    “姑娘为何这么晚还在外面，可是有什么心事？”

    卖瓜苦清了清嗓子，向书生们说道:“这是我孙女，你们都散开，我们要下山去。”

    “诶，怎么还有个老头子在呢？你说她是你孙女，我得问问她是不是。”

    柳细雨向书生们大声回答道:“我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一个一个喝得像二傻子一样，我怕你们晚上都得摔死在路上。走，你们去哪里，我看着你们回去我再下山。”

    书生们果真是喝醉了，一齐哈哈大笑，互相傻傻地指指点点:“你得摔死，我巴不得你摔死。”

    卖瓜苦遵从柳细雨的心意，于是催着书生们往山上的书院去。卖瓜苦很熟悉上山的路，也知道书院的位置。

    还没走两步，一个书生脚下一软，竟真摔了个跟头。柳细雨赶忙把他扶了起来，其他喝得酩酊大醉的都哈哈大笑，拍着手，欢欣鼓舞。

    “唉，我说你们。”柳细雨无奈地看了看他们，走在后面一边应对他们的玩笑话，一边时而爆下粗口，教他们往前走。

    幸有明亮的月光，一路走得还算轻松，卖瓜苦在前面带路。

    走了一段路后，附近的竹子逐渐多了起来，卖瓜苦向柳细雨介绍道:“这上面的书院名叫子桑书院，颇有年头，也很有名气，据说教规甚严，不知道为何，这群孩子今天喝酒喝得这么醉，往常也不会放肆到这样的程度，恐怕回去得被他们院长大骂一顿了。”

    “嘿嘿，不对，今天不会被骂，这个月院长去访学了，管不着我们，嘿嘿，好不容易一个月放一天假，我们不得好好玩玩，嘿嘿。”

    卖瓜苦转头看了一眼摇摇晃晃走在后面的书生们，说道:“你们这群孩子也真是，如果不是遇见了我们，你们真摔死在悬崖下也不足为奇啊！”

    像是没听见卖瓜苦的话似的，书生们又嘻嘻哈哈地聊起了天来:“哎呀，真是那叫什么，‘月出于东山之上’，哎，那是乱葬岗东山，哎，那是月亮。”

    听到“乱葬岗东山”五个字，柳细雨心头一紧，她前天才去过那地方悼念亡父亡母。不过，这群书生说的“月出于东山之上”，倒也不让东山寂寥可怖了。

    笑着唱着，走了好一会儿，才把这群书生带回了书院大门口。卖瓜苦敲了敲大门，许久却不见有人来开门，甚是奇怪。

    “哈哈哈，今天只有我们学生哩，先生们休假去了，守门的大概也下山玩去了，真是不负责任呐。没事，桃林的门可以走，我们从那边回去。”

    于是，变成了书生们带路。走出茂密的竹林，果然看见了一片桃林。姿态各异的桃树正在开花，书生们在桃树下穿来穿去，弄落了不知多少的花瓣。

    柳细雨和卖瓜苦看见他们乱七八糟的走位，不由得眉头一皱，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按着他们的路线前进。

    这片桃林还挺大，在月光的照耀下，仿若仙境。

    书生们一路走一路耍酒疯，有的被桃枝刮着了，痛了一下便大喊大叫:“谁打我？谁！”另一个同样走路都走不直的书生指着他笑:“嘿，桃子树还长出手来打你了，真有意思，哈哈哈。”

    终于来到了开阔地带，前面的围墙上开了一道小门。书生们高兴地冲了过去，打开门后一个接一个地钻了进去。柳细雨和卖瓜苦不知道进去是什么地方，颇不放心，也跟着走了进去。

    原来是菜园子，还闻得见沤肥池的臭气。柳细雨看着他们这群鲁莽的书生在菜畦上乱踩，生气又无奈。

    “我们回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