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成丰三年

    七月清晨,大雨如注。天幕浓重如同黑色的墨,下着污秽的雨。

    屋内,一个模样娇怯的少女对镜画眉,动作尽是熟稔。

    她身旁站着一个丫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姑娘,您画得可真好呀,美极了,就像那花神,都用不上奴婢了。”

    崔潇潇笑而不语。

    她在现代是享有盛名的化妆师,画得自然没有不好的道理。

    想到这,崔潇潇又微微叹息。穿越到这个无名朝代也有十年了,成了侯府小姐,成日坐着也没个消遣,只得继续研究这些。

    “姑娘,您又叹气。您来庄上是来散心养病的,可不能愁眉苦脸呀,到时夫人知道又得忧心您。”丫鬟连忙劝道。

    崔潇潇想到母亲,心中微微一热。

    侯府中皆是冷心冷肺之人,唯有母亲真心爱她。

    她想了想道:“琳琅,你把窗打开。”

    不知什么时候能天晴,母亲独自被困在那深宅大院,她真希望自己能快快好起来回去陪她。

    琳琅依言照做,絮絮道:“只能开一会,姑娘您身体弱,开久了又得像上次一样着凉。”

    崔潇潇没应声,突然道:“好像有人来了。”

    她侧耳细听,果然隐约有马蹄踢踏声传入耳中,且十分急促,越来越近。

    不一会儿,院里的门就被敲响,侍立在外的护卫去开门。

    来人是老太太身边的钟嬷嬷,神色紧张仓促道:“二姑娘呢!”

    琳琅扶着崔潇潇走到檐前,扬声问:“姑娘在这,什么事劳烦嬷嬷大老远亲自跑一趟?”

    钟嬷嬷平日是个笑面虎,这时却没像往常般客套,举着伞就快步走了过来拉崔潇潇:“姑娘快跟我走罢,大夫人快不行了!”

    崔潇潇脚步一顿,四肢涌上彻骨的冷,胆寒道:“你说什么!”

    钟嬷嬷扶她上马车,眼中有了些怜悯:“二姑娘现在快赶回去,或者还能见大夫人最后一面。”

    崔潇潇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勉强坐直,质问道:“我离开时母亲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就不好了!”

    马车已经急速行驶,崔潇潇扶着胸口,难受至极,一张口哇啦一声将今天吃的早点悉数吐了出来。

    琳琅慌忙去拍她背给她顺气,崔潇潇再抬头,脸上已是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钟嬷嬷思忖,二姑娘素来柔弱温顺,今日却咄咄逼人起来,所谓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二姑娘也是念母心切,才如此失态。

    她叹气道:“奴婢也并不知晓,只说是今早丫鬟去叫,大夫人就已经不好了。”

    崔潇潇攥紧了手,一字一句道:“府医呢!找府医了吗!”

    “一发现就去找了,府医也说回天无术。”钟嬷嬷摇了摇头。

    “府医不行,那就去请别人府上的,再不然找民间医术好的大夫,我不信就没人能治!”崔潇潇冷笑,“我看你们是不想治!”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谁也受不起,钟嬷嬷声细如蚊呐:“找了,都找了,都说没用……”

    崔潇潇心乱如麻,怎么会,怎么会!

    母亲一向身体康健,素无隐疾,怎会突然就性命垂危!

    定是有人害她!

    崔潇潇咬牙,眼里含着恨意。

    她早知府里人人皆瞧不起母亲,瞧不起这个罪臣之女。

    因此即便是侯府的夫人,她却一直带着自己住在偏僻的院落,孤独地将自己养大。

    从前她劝母亲和离,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地方,母亲却不愿意。

    母亲不在乎白眼冷落,一心想当她的好妻子,期盼丈夫回心转意,又要求她乖巧懂事,这样才有人喜欢。

    她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做了十年的大家闺秀。

    早知会到今日。早知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放过母亲。

    崔潇潇大口喘着气,呼吸不上来,却催促车夫道:“再快点!”

    琳琅忍不住道:“二姑娘怎么受得住?”

    崔潇潇不言语,若是因此让她再也见不到母亲,那才是真正地受不住。

    钟嬷嬷心中嘀咕,自己想死,倒别带累了我。嘴上却不敢说出来。

    不知怎的,她现在莫名有些怵这位娇小姐。

    这头快马加鞭,及至到了府门前,崔潇潇冒着漫天雨丝径直便往母亲的院落冲。

    她来到母亲房中,地上乌压压跪了一地奴仆。

    榻前坐着渣爹,崔潇潇三两步跨了过去,拉住大夫人的手,眼中含泪:“娘!我来了。”

    “女儿不孝,来迟了,没能陪着母亲。”

    此时榻上那个母亲形容憔悴,眼窝凹陷,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哪还是记忆中明媚鲜妍的母亲,崔潇潇泣道:“母亲,您受苦了。”

    大夫人动弹不了,神智也已不清,只是定眼凝望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慢慢慢慢浮上一滴泪。

    崔潇潇慌忙去给她拭泪,哽咽道:“母亲,您别哭。你会好的,我去给你找更好的大夫,您一定会好的,你还要长命百岁,您说了要陪我的。”

    侯爷见她们哭成一团,皱着眉起身,走到外面去。

    丁姨娘不知何时走进来了,站在一旁假意安慰道:“二姑娘你可来了,夫人就撑着这口气不肯断,多难受啊,我们看着也心疼……”

    “滚出去。”崔潇潇敛起表情,指着她哑声道。

    “呦!”丁姨娘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阴阳怪气,“二姑娘好大的声势,我是真心实意来看夫人,却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实在得找人评评理,世上便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事——”

    “啪”的一声脆响,她的话戛然而止。

    丁姨娘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你竟敢打我!我个病秧子竟敢打我!”

    崔潇潇咬牙,恨极这又蠢又坏的人:“你再不滚,我接着打!”

    她握紧母亲的手,母亲的眼里又有泪出来,只是口不能言。

    崔潇潇生出一种极致的愤怒。母亲临到死,竟还要受这起恶人的气,一时间恨不得把丁姨娘千刀万剐。

    丁姨娘顿时坐在地上哭起来:“你打我,我要告诉老爷……”

    崔潇潇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把你看在眼里?你去,你现在便去告诉他!”

    里间的动静吵到外面的人,威武侯走了进来,蹙眉道:“吵什么!”

    崔潇潇连父亲都不愿再叫,喉间一股恶心,她道:“你问她!她今日若气死我母亲,我绝不会放过她!”

    丁姨娘爬到他脚边:“侯爷,您可得为我做主哪,二姑娘瞧不起我,要打杀我哪!”

    威武侯眉心一跳,他平日乐意惯着丁姨娘,可现下外面一群人看着就这样闹,若传出去少不得说他治家有失,因此狠狠踹了丁姨娘一脚:“蠢妇!给我滚出去!”

    丁姨娘被踹了这窝心一脚,再也不敢闹了,连滚带爬出了屋。

    威武侯想说点话缓和气氛,崔潇潇却生冷道:“父亲也出去吧。”

    他刚丢了脸,面上无光,尽管不虞崔潇潇对他的态度,到底是先勉强忍下,挥袖离去了。

    待他又回到廊前站了会,室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娘!”接着便是一片的哭声。

    侯爷没有再进去,嫌晦气,皱眉道:“传令下去,夫人殁了。”

    室内,崔潇潇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撒手,只是痛哭,几近晕厥。

    母亲死了,这个世间唯一爱她的亲人死了!

    有人来扯开她,“二姑娘节哀,夫人既已去了,便让她风风光光地走吧。如今应帮夫人擦身换上寿衣了,切莫误了时辰。”

    崔潇潇喘不上气,只是不愿离开,哑声道:“不要你们,我亲自来。”

    不能让这些脏污的人碰母亲,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想法。

    来人出去了,也再没有人来。正头夫人死后便是这般冷落凄惨。

    几个小丫鬟在屋子里烧起纸钱,口中念着:“大夫人,您好好走啊。”

    崔潇潇痛到极致,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妥帖而僵硬地为母亲褪下原来的衣物,为她沐浴,轻轻为她擦净身上每一寸皮肤,为她慢慢套上贴身衣物。

    她伸手抚上母亲的脸。

    苍白,僵硬。

    以后谁还会记得母亲的凋逝,谁还会记得母亲曾经也韶华正好、美人爱俏。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毫无人情味的地方。

    崔潇潇抬起头,喊道:“琳琅。”

    琳琅垂手走了进来,“姑娘,我在。”

    “你去将我装翡翠的匣子和我平日用来化妆的物事带来。”

    她要给母亲化一个最好的妆容,让她走时也永远美丽。

    琳琅很快便拿了来,崔潇潇轻轻捏开母亲的嘴,欲先为她清洁一下口内。

    清洁完毕,崔潇潇打开匣子,用帕子拿出翡翠。

    微微有些昏暗的室内,翡翠闪着幽幽的光。

    她小心地将它放入母亲口中,找寻合适的位置放好。

    突然,她眼神一凝。

    这是什么!

    她凑近些去看,母亲的口腔内壁明显有个什么印子。

    “琳琅,将烛台点上灯拿过来。”崔潇潇颤抖着,沉声道。

    琳琅照做。

    “你们先退下。”

    室内只剩崔潇潇,她小心拿烛台凑近,照亮了母亲的脸,也让崔潇潇看清了母亲口内的梅花印记。

    如此隐蔽的地方,竟留下了一个印记,这当然不同寻常。

    崔潇潇心念电转,这必然是有人拿什么东西放进了母亲嘴中才留下的印记。

    什么东西还有梅花印?什么东西上的梅花印还能留在口腔内壁上?

    又是谁曾把这样东西放在母亲口中,是害她的人吗?

    方才自己为母亲清洗,并未注意到什么异样。

    崔潇潇重新褪下母亲的衣物,仔仔细细把她全身都看尽了,却再无其它收获。

    崔潇潇发愣,母亲的死因是什么?

    当然不可能如同府里的人说的一醒来就不行了,这其中必然还有隐情。

    母亲,遭遇了什么?

    崔潇潇的眼泪又落下来。

    默了一会,崔潇潇深吸一口气,开始给母亲化妆。

    为她敷上自己亲自制作的玫瑰粉,抹上胭脂,画一道母亲平日最爱的远山黛,贴上花钿,描斜红……

    每一个步骤都已经做过千百遍,曾经只道以后也会长长久久下去。

    然而没有以后了。她心里空荡荡地提醒。

    崔潇潇望着母亲恢复红润的脸,可她却再也不肯睁开眼,不肯笑着夸她“潇潇画得愈发好了”。

    母亲甚至没来得及对她再说一句话,就含恨而终,死时连眼都闭不上。

    崔潇潇为母亲穿上寿衣、寿鞋。

    寿衣的颜色,如同干涸的血迹。

    天空打起闷雷,雨下得更大了。

    崔潇潇站起来,有些头晕目眩。

    她走了出去,来到院落。

    侯爷迎面走来,打量她一下,呵斥道:“你去干什么?你该守着你娘才是。头发也不整饬下,一个姑娘家,倘若遇见的是别人,岂不是失仪……”

    守着她没有用,守着她,她依旧被人夺走了性命。

    这次崔潇潇却没如往常般恭顺地听他说话,而是道:“母亲怎么死的?”

    侯爷不耐烦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她就是突发急病,只怪自己命不好。”

    崔潇潇脸色惨白,定定道:“我要报官。既然父亲不能告诉我原因,那就让官府来看看,不查出真相我便不会罢休。”

    话音落,一道闪电刺破天空,露出一线白光。

    侯爷听了这话,怒斥道:“胡闹!你母亲才刚死,你就不得安生!”

    崔潇潇置若罔闻。

    他继续骂道:“不准去!家族阴私岂可让外人知晓!我丢不起这个脸!”

    “恐怕来不及了。”一道清冽的声音忽然传来。

    侯爷不可置信地转身。

    来人身着九蟒五爪蟒袍,红珊瑚顶戴,身侧有佩剑,带着一队官差,气势凛然。

    此人一对剑眉如同利刃,一双眼深邃漠然,周身环绕着莫名的寒气,说的也是无情话,亮出一块令牌道:“大理寺裴映辞,接到报案,特来探查,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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