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

    建安十三年冬,陵州城。

    东曦笼着云雾渐起,苍茫天地间一片银白,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粉墙黛瓦间,碧瓦朱檐下悬着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凌。

    傲于风霜中的寒梅枝头缀满雾凇,地上厚厚的积雪掩着星星点点的梅花瓣,宛如一幅泣血而就的画卷。

    狭窄深巷中万籁俱寂,良久,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至墙角响起。

    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污的小乞丐瘫倒在雪地中,她扒拉着雪地费力向外爬去,裸露在外的肌肤触目惊心,被冻伤的手指此刻已有些溃烂,手掌所触之处皆留下血印,血色融于洁白天地之间,格外醒目。

    温弦月竭力抬起眼皮,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爬着,凛冽寒风一过好似利剑银针锥刺着血肉。

    待到四肢麻木且毫无知觉,僵硬地再也伸展不开时,她脑袋重重一垂,埋在雪地里,脑子里走马灯似地回忆着过往。

    可惜她只有这几个月流落在外的记忆,回荡耳畔的只余无穷无尽地嫌弃与唾骂。

    当初她记忆尽失,又尚年幼,差一点饿死街头,好在一位老乞丐看不过去,从此都会将吃食分一半给她,两人就此相依为命。

    可最终他还是没挨过这寒冬,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嘱咐着弦月:“孩子,好好……活下去。”

    可一个没用的小乞丐谁会在乎,弦月数次置于门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人赶走,受尽了冷眼也没找到去处。

    热泪划过她干裂的脸颊,犹如利爪在上胡乱抓挠着,刺痛使她难耐地颤了颤眼睫。

    “还活着吗。”

    弦月耳畔突兀响起一道询问,又好似自言自语,轻柔的话语声打破了这片雪地的死寂。

    容颜如玉的小少年披着厚厚的大氅蹲坐在她身旁,嘴里刚说出口的话瞬间化为白雾消散于空中。

    弦月想抬眼,眼皮却好似有千斤重,她用尽全力也才微微抖落睫羽上积攒的雪粒,她方才已毫无知觉,丝毫没察觉到来人的靠近。

    他瞧见这惨不忍睹的一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即搓了搓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在腰间摸索着,拿出一块圆润小巧的碧玉,他将玉石塞进她红肿皲裂的手心。

    弦月握紧了那块玉石,玉石散发的温热犹如熔岩般淌过她心尖,浸润着被冻僵的四肢,她渐渐恢复了些意识,恍惚中又听见这人要带她回去。

    她还未来得及细听,由远及近的马蹄踏雪声就如振鼓惊雷一般响起,一辆马车徐徐停在二人面前,接着便是一片嘈杂。

    两个身着朴素长袍的女子从马车急急走下,奔向弦月这处,一个连忙将手炉塞进那少年手中,女子将他仔细打量一番,瞧见毫发无损后长舒一口气:“殿下,您可让奴婢们好找,快回去吧。”

    少年挣脱开被她握住的手臂,向后退了几步倔强地说着:“我不回去,我要找弦月,她最怕冷了。”

    他神色落寞地望着空中如鹅毛般摇曳的雪花,飘然落在衣襟处,转瞬即逝,只留下一处湿濡的水印。

    那两位侍女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家那位小姐乃至温家所有人早已全部葬身于三月前那场火海中了,无人生还,那场大火也无从探究。

    活人又怎么能寻到死人呢。

    她们放缓了语气好生规劝道:“殿下,您先回府,改日再找,否则王妃又要罚您禁闭了。”

    他垂下眸思量了好一会,若是真被关了禁闭,那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出府,终于妥协后,他泛红的指尖朝下一点,正对着弦月。

    “我要带她回府。”少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丫鬟们神色为难地对视一眼,看着少年那坚定的模样犯了难,自从温家覆灭后,世子不愿接受,总是偷偷跑出府,将这些苦命悲惨之人救回府,好似这样,他就能寻到那温小姐。

    如今已是岁末,王妃也下令不许世子再带人入府,如若真让世子带回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在那吉祥日里犯了忌讳,那她们也不要在王府待了。

    二人面上假意答应道,扶着少年上了马车,接着便朝那马夫使了个眼色,马夫见状立马挥鞭,少年还未坐稳,马车便疾驰而去。

    颠簸的车身飞快驶过长街,他的手脚被她们死死按住,他用力挣扎着,想要跳下马车,几经无果后,他咬着牙,一双泛红的眼眸狠狠瞪着她们。

    二人见此心下一惊,讪讪低下头不敢再望。

    随着马车的远去,天地间又恢复一片静谧,弦月深知,自己生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她认命般地伏在雪地中,任生命慢慢流逝。

    然而没过多久,一道尖锐嘹亮的抱怨女声再次打破宁静,一位衣着鲜丽头戴红花银钗的女子自深巷中走出,精心粉饰过的面容因气愤而将眼角的细纹显露无疑。

    她一边走着一边斥责着她身后的两个壮汉:“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抓不住,居然还让她驾着我们的马车跑了。”

    女人越说越气,面上布满了恼意,愤恨道:“等我逮到她,有她好受的。”女人只顾着说话,并未注意眼前脚下。

    猛然间,冰凉的触感攀上她的脚踝,她一怔,低头一望吓了一大跳,狠狠踢开了抓住她脚踝的手,嫌恶开口:“什么脏东西。”

    弦月随着这一脚身形一翻,仰躺在了雪地上,她用尽全力张开嘴说着:“救我。”双唇一张一合间,却无半点声音。

    女人狐疑地望了她好一会,而后蹲下身攥着她的下巴细细端详着,融化的雪水洗去了她脸上的脏污泥印,露出一张精致俏丽的小脸,五官虽还未张开,但也可见其貌非凡,眉间那颗如血一般的朱砂痣更添几分柔媚。

    女人像是如获至宝一般,眉眼间满含着笑意,喜不自胜道:“哟,还是个美人胚子。”言罢,她示意身后二人将弦月带走。

    弦月被扛在壮汉肩上带回,她半阖着眼,悬空望着那人踩在厚厚积雪上留下的成串脚印,绵延无尽望不到尽头般,犹如一条从此往后都将她栓住的冰冷沉重的锁链。

    六年后,轩月坊

    女子素手轻抚曲弦,琵琶声如珠落玉盘阵阵清脆,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曲音萦绕房梁之中,恰如山涧潺潺流水,清澈悠扬。

    戏台上纱幔轻晃,隐约勾勒出一位妙龄女子的身形,女子身着赤色百花曳地裙,裙摆如瀑扑撒在地,仿若绽开一朵糜丽而又诡谲的花,笼在臂间水雾般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翩飞如翼。

    如墨黑发挽做高髻,额鬓落下几缕青丝轻扬着,满头珠钗中,一支精致的蝴蝶流苏发簪缀入其中,随着她低眉垂首间,蝴蝶恍若新生般轻颤着。

    少女黛眉似柳,面如芙蓉,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其中额间一颗朱砂痣宛如高升的旭日,浓艳昳丽,显得十分多情动人。

    台下座无虚席,有人闭目凝神如痴如醉地听着曲,也有人端起酒杯浅酌止不住地赞叹着。唯独有一人目光直直盯着台上的人,不曾移开半分,他眉眼缱绻,似有无尽的思念涌出。

    他望着台上那双他镌刻心底的熟悉眉眼,垂在膝上的手慢慢蜷缩紧握着,太过用力,指节已经微微泛白,他却不愿松开。少女眉间那颗朱砂痣更是如烙印一般刻骨铭心。

    一曲终,曲吟抱着琵琶下台,顺着暗道缓步走下了台。

    曲音消逝,众人如大梦初醒般睁开眼,方才还一片寂静的台下顿时人声鼎沸,纷纷谈论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若是不听此曲,只怕会是悔恨终生啊。”

    轩月坊是陵州城最负盛名的取乐之地,还有最通音律的清倌。

    台下一抹白影兀自起身,朝后院走去,一旁的好友沈湛缓过神来连忙拉住他,不解问道:“你去哪。”

    他并未回头,语气却有些急切:“有事。”像是有什么刻不容缓的大事一般。

    沈湛一听惊得瞪大了眼,他好不容易第一次说服他将他带来这轩月坊,若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沈湛站起身凑近他,附耳低声道:“别忘了我们是逃学出来的,你可小心点,若是被发现了……”

    那人没有耐心听完,甩袖径直离去,惹得沈湛在后气急喊道:“邬淮琛!”然而身前那人却毫无反应。

    曲吟觉得有些乏累,便避开众人,独自上了楼,她抱着琵琶绕过迂回曲折的行廊。

    倏然间,她察觉到自己的披帛被人狠狠拽住,她停下步履,不悦地扭头望向身后的始作俑者。

    抓住她披帛的那人穿着上好的华服,却也无法遮掩住内里的下流,他醉红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直勾勾望着她的那双眼如地下阴沟中的老鼠一般,让人觉得阴深发颤,他走到曲吟面前,将去路拦住。

    曲吟索性取下披帛丢弃于地,她微蹙着眉,带着几分恼意,可一眼望去却显得楚楚可怜,她冷冷开口:“大人若是喜欢这披帛,便送给您吧。”

    那人抓住披帛,将其揉搓成一团笑得更为放荡,伸手便要去抓曲吟,曲吟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他继而往前一走,挡住了她。

    眼前这人不依不饶,曲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可是四下无人,不好脱身,几经挣扎后她狠狠攥紧了抱住琵琶的手,无奈之下,就在要举起琵琶砸下的那一刻。

    一道白影如飓风般袭来,无影无形,一脚正中那人胸膛,那人被踢得一阵踉跄,歪歪扭扭地瘫倒在了地上,剧烈地疼痛使他捂着心口满嘴哀嚎着。

    曲吟眸中显出几分惊异,这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她贴着石墙身形有些不稳,微微轻晃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掠过她的手腕想要扶住她,却被曲吟灵巧的避开,只擦过她的掌心。那人指腹上的薄茧却惹得她掌心泛痒。

    她小心谨慎地抬头望去,对上一双极亮的眼眸,他隐约泛光的瞳孔像是含着两盏摇曳的火烛。面前站着这人约莫与她年岁相仿,俊逸的五官带着几分少年气,恰如初春雨后带露的柳枝。

    他衣摆轻晃,白衣好似从天边攫取的云朵织就而成,银丝在衣襟袖口处勾勒出繁复的祥纹,红白相间的发带将青丝束起高马尾,发带与几缕发丝垂在前襟。

    曲吟想起了自己房内那朵探进窗内的白玉兰,洁白无瑕,清丽高贵。

    他眸中像是结了一层寒冰,狠戾望向她身侧,躺在地下那人顿时被吓得酒醒,惊慌失措爬起身,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邬淮琛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只是他才走出一步,身前便被一道娇小的身影挡住,他走得急,曲吟猝不及防撞上他,额头碰在那人下巴上。

    曲吟扶着额,有些吃痛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若是将事情闹大,只怕会惹来更多麻烦,她只能先阻拦此人。

    若是出了什么事,旁人皆可脱身,而她却不能独善其身。

    邬淮琛望着她微微泛红的额间,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心疼,又见她这般对自己避之不及,方才遇事却又无所作为而有些恼怒,他垂下悬在半空犹豫不决的手沉声道:“难到你就这般任人摆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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