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缇真的生气了。
青羽很绝望，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她生气的原因。
只好当她是下水救自己被冻着了。
为此，张嫣和田忠也颇为烦恼。家里两个小家伙的关系处不好，这可怎么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从这次落水后，做了数月哑巴的青羽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却可以简单正常交流。这让夫妇两个分外欣慰。
后来张嫣多次想让两个小家伙冰释前嫌，但都以失败告终。
她去问青缇，青缇也不说，只是气鼓鼓地去瞧青羽。青羽为此自我反省了许久，打了许多腹稿，但都没有找到机会与她道歉。
犹记那天，两只团子浑身湿漉漉地回家。
张嫣一看，差点没又给她吓出病来。
直呼两个小祖宗、捣蛋鬼。忙去给他俩找衣服，生炭火，熬姜茶。
最后，说明缘由，夫妇俩虽然没有多指责，但对两个小孩的训练却提上了日程。
田忠深以为，拥有一个好体魄，才是面对所有突发意外最好的准备。
于是，在寒风凛冽的深秋，两个团子的训练计划徐徐展开了。
此日恰逢雨后初霁，煦日伴着寒凉。
张嫣捧了本书，坐在廊下。
田忠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娘子旁边，手持刻刀，雕琢一条粗木——一把木剑初具雏形。
夫妻俩时不时看一眼院子里那两个练着功的小团子。
见两人正扎着马步，比谁坚持的时间长。
二人皆不放弃，累得双腿打颤，也不服输。
“是个爱逞能的，像你，不好。”
张嫣轻笑，瞟了自家夫君一眼。
“是爱逞能，不仅爱逞能，还很执拗，这点像你，不好。”田忠故作沉思。
张嫣斜睨他一眼。
田忠哈哈笑起来，“不过我就喜欢这样执拗的娘子。”
说着，便伸手去搂娘子的腰。
不料娘子往旁边微微一躲，闪开了。
又过一会，张嫣不言语，自顾自读着书。
田忠装作若无其事，忽然凑过去，问：“阿缇还在生气呢？你问过她原因否？”
张嫣道，“当然是问过了，死活不说，怎么办？不过，我倒是猜到了一二呢？”
张嫣含笑摇摇头，翻动了一页书页。
田忠立刻放下刻刀，把脑袋凑到了娘子旁边。
“洗耳恭听。”他虔诚道。
娘子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脑门，将他推远，“不可说，不可说。”说着，叹了口气。
田忠悻悻缩回了脑袋。
“不说便罢。也是，你说了我也不懂。”
张嫣笑瞧他，“我家相公自然是聪慧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在人情方面还欠点火候。”
田忠挠挠头，“自然是比不过娘子的。”
远处庭院中，僵持不下的两个小孩终于有一方败下阵来。
青羽一屁股坐到地上，再站不起来了。
一边的青缇却还在坚持。
田忠见自家女儿累得脸色发白。
“这个丫头何时这么要强了？青羽那小子竟也愿意和她比，平日里一声不吭的，看不出来啊。”
张嫣没有看他，笑道，“青羽愿不愿意怕是不重要，阿缇想比才是重点。那小子上次落水，得罪了阿缇，不知何时才能说开。我说都不管用。”
张嫣看看庭院中那个倔强要强的丫头，对田忠道。
“其实阿缇一直都很喜欢练武的。只是你常不在家，疏于对她的关注了。”
一旁雕木头的田忠忽然顿住了，放下了手中的活儿。
他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俄顷，他幽幽开口，“是啊，是我太忙了。”
他看向娘子的眼睛，缓缓真诚道。
“这么多年了，我连阿缇真正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喜欢的吃食，不知道她喜欢的衣服样式。我甚至不了解她。是我这个做爹的没有照顾好妻女。
“当年，你一意孤行，违抗丞相大人的意思嫁于我这个粗人，我却没能值得你的托付。”
田忠叹一口气。
魁梧的男人眼中却泛出泪来。
张嫣心头一颤，她只是随口一说，却引得一向心大的田忠生此感慨。
她连忙道，“夫君莫要这样想。”
当年她一意孤行，违抗父命，本就是从心之举。而从心之举对她来说，只要不后悔便好。
并且这么些年，她也从未后悔过。
她多年缠绵病榻，也是田忠遍寻良药，悉心照料，什么好东西都买与她了。
多年夫妻没有消磨他们之间的情。
而现如今，结庐在桃源，青山碧水间。张嫣想，他们来日方长，定能将这日子好好过下去。
她笑对夫君，“你个呆头，平日不会猜就不要乱猜。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几时这样说过了。你好好待青缇青羽便是了。”
田忠望着眼前美丽的娘子，一时羞窘难当。
他能听出这是娘子的开解。
但他却为娘子的善解人意而羞愧。
他低头笑笑，心想也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现如今，他要好好照顾家里，好好训练青缇和青羽，把曾经亏欠的尽力弥补。
只是，想起友人前几日寄给他的信，田忠再次陷入纠结当中。信中无他，是西北边关又起战事的消息...
他终是放不下。
——
而另一边，扎马步的青缇也坚持不住了。一下跪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
一旁的青羽早已缓过来。
他走到青缇面前，面露难色，似乎在纠结。
他在纠结是否因该把青缇扶起来。
男孩的手一会探出去，一会收回来，最终，他握了握拳，似是下定了决心。
男孩微倾身，向跪坐在地上的女孩伸出一只手。
坐在地上的女孩正喘着粗气，见男孩过来，立马偏过了头。
青缇瞥了瞥男孩伸过来的手，随后抬头，想用目光把他瞪回去。
谁料一抬头，便见男孩眸光清澈，笔挺挺地立在面前，满身都是友好的气息。
小青缇有些慌。
这几日其实她早已经气消了。但是倔强如她，又怎肯低下头与他好好说说。
别扭的女孩和不善言辞的男孩就这样僵持了许多天。
青缇一时有些心虚。
她甚至有些后悔。
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生那气？
仅仅是因为被他看到了自己哭鼻子的一面？仅仅是因为他目睹了她救人时的狼狈和慌乱？还是因为看到他傻傻地被人欺负，却不知道反抗？
小青缇想不明白，她只记得自己当时是难堪的，急躁的，生气的。于是便就不理他，冷眼瞪他，讨厌他。
她心中一番天人交战，而男孩伸出的那只手依旧停在面前，不曾动过。
她看着眼前因为紧张而攥起的右手，最后还是偏开了头。
自顾自手撑地，一跃，站了起来。
青缇没有去看男孩的表情，只能感受到男孩依然呆呆的愣在原地。
“阿缇，青羽。”
坐在廊下的张嫣突然开口唤他们，向他们俩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娘子轻轻合上书页，没有理会一旁夫君疑惑的表情。
青缇也有些疑惑，娘叫他们过去干什么？
娘子将青缇拉到跟前，拢了拢她的领口和衣角，温柔道：“累坏了吧。”
“我看今日的练习也已经够了，恰好家中水缸没水了，你们两个便去小溪边打两桶水来吧。”娘子言笑晏晏。
一旁的田忠连忙附和，“是的阿缇，今日就练到这吧。”
青缇不解，“可今日才练了半个时辰不到啊。”
张嫣忙道：“不可贪多求快，该劳逸结合才是。”
青缇满腹疑窦，但终究还是听了娘的话，独自转身要走。
青羽一言不发，欲跟在她身后。
谁料身后娘子却突然出声，把青羽叫住。
“阿羽你等等。”
娘子带青羽到身旁，轻轻拍了拍男孩子的头，语气温柔和蔼，“阿缇没有带桶，你拿个木桶随她去。”
“一桶水太沉，阿缇一个人定是抬不动的，你与她一道抬。记得，好好与她说说，说开了，别让她老揣着气了。”
娘子笑笑，随后，对青羽摆摆手。
小青羽一个人跑去拿了木桶，又跑了一阵，才跟上了走在前面的青缇。
高束马尾辫的女孩子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马尾恣意地一荡一荡。
拎着木桶的男孩磕磕绊绊跟在后面，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女孩，生怕跟丢了一样。
刚下过雨，煦日没能驱散山间水汽，道路还有些泥泞。
落叶落得更多了，缤纷随意铺洒。
林中树木只剩乌黑的枝干，在风中招摇，嶙峋的枝干高大魁梧，透着一股子顽固与肃杀。
林间，湍急的小溪奔流而过。
女孩向男孩扬扬眉，示意他将木桶递过来。
拎着木桶的男孩却没有动作。
他支支吾吾开口，“师娘说...要我们俩一起抬。”
青缇看了眼男孩神情扭捏，两只手不停抠着木桶提手。
他方才笔挺立在她面前，伸出手，满身友好的画面便又浮上脑海。
青缇扭头不看他，“那便一起打吧。我肯定拎不动。”
原本紧张的男孩顿时绽出了笑颜，如春日暖意融融。
于是，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抬着沉重的水桶，缓缓在山路间行进。
青缇昂头看着远处的树，看着路边的风景。青羽却扭头，盯着青缇。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冷声道：“看着脚下的路，别摔跤了。”
男孩迟疑着开口，“我想和你道歉。对不起。”
青缇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道歉。
随即，她忽然想到刚才，“是不是我娘？她刚刚把你拉住和你说了什么？”
男孩茫然，“没说什么，让我拿桶，还有和你道歉。”
“青缇师姐，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掉进池子里...都是我的错。”他磕磕绊绊组织着语言。
随后，他忽然郑重道：“我一定会报答青缇师姐的恩情。”
立得笔直的男孩眼神真挚，眼中的星光对着青缇一闪一闪。
青缇也直直地盯着他，忽然有些想笑，她饶有趣味地说：“让我想想，那你要怎么报答我？”
“....”
男孩愣住，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感觉自己帮不上青缇什么。
片刻，他斟酌开口，“我会对师姐好的...”
说罢，抬眼小心翼翼去瞧青缇的神情。
青缇一偏头，没有看他，语气带着点生硬，“好罢，原谅你了！”
她本来就不生气了。
男孩女孩抬着水桶继续往前走。
水桶摇摇晃晃，两个人都在尽力稳住水桶，不让水晃荡出来。
水面映出碧蓝天色，如一块珀蓝宝石。
青缇看着颠簸的水面，有些出神。
她忽然想和青羽说说话。
她扭头看了一眼卖力提桶的小男孩，主动把自己那边抬高了一些，让他不那么吃力。
而后，她缓缓说：“我生气可能是因为，太丑了...嗯，就是那天为了救你很急，很狼狈，我感觉有点，不安。”
女孩笨笨拙拙地剖析自己的想法，哪怕她自己都没怎么搞懂。
“你本就没什么错。以后，别被旁人欺负了去，毕竟，你不是一个人，爹娘听见你被欺负了，都会伤心的。”
“还有我。”她笑笑，“还要麻烦我帮你去报仇。”
青羽呆若木鸡，已经忘记了怎么说话。
此时，山中的鸟鸣、风声各种嘈杂，他统统听不见，女孩的话在他心里回荡，回荡。
青羽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动听的话。
青缇见他不答，自顾自说着。
“上次欺负你的那几个人你记住了吗？我们定不能就这样算了，平白吃亏。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
她豪气地说：“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