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等候室里等待鹿鸣遗体火化，向南第一次知道，原来每天都会有这么多人离世，火化也是需要排队的，取骨灰的时候广播里还会叫号。
等候室里有好多好多的人，举遗照的人，披麻戴孝的人，谈笑风生的人，活着的人们把座椅塞得满满当当。
等候室里还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卖烤肠，肉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
鹿鸣的妈妈头发灰白，她看到一个小男孩儿的遗像，嘴唇哆嗦起来，浑浊的双眼终于流下泪水，她哭，鹿鸣的爸爸便搂着她，不断地摩挲她的胳膊。
向南决定离开这个房间。
杨瑊就站在外面的空地上，外套还是那件橄榄球服造型的黑羽绒服。向南走近了才看到他手里夹着一根烟，烟快烧尽了。向南从没见过杨瑊抽烟，就像她完全不知道杨瑊以前还做过记者。
杨瑊看到她，微微点了下头，被烟头烫了一下。他把烟头按灭在垃圾桶上，又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另一支细长的烟，他按了许多次打火机，没有火冒出来，向南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杨瑊把烟折断了，丢进垃圾桶，又把打火机揣进口袋。
杨瑊说：“过会儿我会在鹿鸣的微博上发讣告，你的书，已经联系后台删除了，作者本人只能锁定。”
向南说谢谢，杨瑊看了她一眼，说：“鹿鸣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为她写一个故事。”
向南不太懂他的意思。
杨瑊说：“如果你愿意，她的悼词我会发你一份。”
“她是想要传记，还是小说？”向南犹豫了一下，鹿鸣身上有一种韧劲儿，她的故事很容易打动人，但她对鹿鸣并没有那么了解，她们只相处过一个月，一个月都没有，在喜都的一个月里，因为需要交接小狗，向南见到杨瑊的次数都比见到鹿鸣多，向南觉得自己可能把握不住鹿鸣的性格，她斟酌着提议：“给她写传记的话，我觉得你比我更合适。”
写社会新闻的人，文笔应该挺好的吧。
杨瑊陷入沉默，他又开始抽烟了。
“我来写，”室外气温很低，杨瑊皮肤白，鼻头红得明显，他说出的话和烟气一起变成一缕一缕的雾，“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给她的传记作个序。”
“我吗？”
“嗯，她很喜欢你。”
向南脸冻得很麻，使劲眨了眨眼。
鹿鸣说她嫉妒并憎恨她，杨瑊却说她很喜欢她。
她又想哭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许诺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写。
这一次离开喜都，杨瑊亲自开车送向南去机场，他们还是无话可说，向南听了一路的交通广播，广播里介绍了一款功能强大的玻璃水，向南听得很向往，打开淘宝，没有搜到主播说的那个牌子，她放下手机想，原来交通广播也会搞“电视购物”，话术很有一套。
杨瑊把车停在停车场，从后备箱取出了向南的行李箱，箱子就是20寸的小箱子，里面也没放多少东西，向南不敢劳烦他，手一伸出去，忽然领悟到杨瑊可能是有话要说，她等了一路，走到安检口才听到杨瑊问：“鹿鸣那天跟你说什么了？”
向南啊了一声，说：“她问我该不该领证。”
“你劝她跟我领证吗？”高大魁梧的男人忽然局促起来。
“我说想领证的话就去领，不要顾虑那么多，我没有劝她。”
“谢谢你。”杨瑊把行李箱交给向南。
向南摆摆手，想起鹿鸣那天还说想要杨瑊永远记得她，便问：“你会永远爱她吗？”
不等杨瑊回答，向南赶紧补充：“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活着，活着的人爱死去的人，听起来就有点残酷。
“我会。”杨瑊这样说。
排队通过窄窄的安检通道，向南回头看了一眼，杨瑊还站在那里。
他说永远爱她，但他永失所爱。
再一次从飞机的窗口往外看，地面上是格子一样的楼，隆冬尚未过去，每幢楼的楼顶都白雪皑皑。
向南再也不想来这个鬼地方了。
回到家，她觉得累极了，行李箱都懒得收拾，换了睡衣就钻进被子里。节俭的王春兰不给开空调，向南在被子里冻得直抖，但还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林嘉乐发来好多微信，每隔一个小时发送一句“宝贝睡醒了吗，哥哥好想你呀。”
向南笑着回了他一个呕吐的表情，并说：你好油。
她觉得这样不够，又发：绝世油男。
林嘉乐回了一个问号过来。
晚上视频，林嘉乐的脸贴在屏幕上，他说：“我还怕你伤心过度。”
“在现场，最不该伤心的就是我了，但是只有我嗷嗷哭。”
“你感性，”林嘉乐笑了一下，问：“那会儿你身上有纸吗？鼻涕擦哪儿了？”
向南被诽谤，为自己辩驳：“我没流鼻涕。”
林嘉乐摇头并表示不相信。
“真没流鼻涕，我只是掉小珍珠。”
“那就不是嗷嗷哭。”
那确实不是嗷嗷哭，她稍微夸张了一下。
向南懒得跟林嘉乐争论哭的凶猛程度，想起杨瑊，她感性地问：“林嘉乐，你会永远爱我吗？”
“会啊，当然。”林嘉乐想都不想，“那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都不爱你，最多就是喜欢你。”
林嘉乐有点儿气，说：“那我撤回。”
“撤回没用，”向南笑了，“我录屏了。”
“真录屏了？”
录肯定是没录的，但向南煞有介事地点头，还“嗯”。
林嘉乐很快跟向南和解了，还说：“那你多看几遍。”
向南被他可爱到，决定明天就去沪市，给他一个惊喜，但她先得稳定军心，不能叫林嘉乐察觉了。
向南说：“杨瑊说我的书他已经申请后台删除了，明天我看看还有没有，没有也无所谓，反正锁定了，我要用坐北朝南的账号发表。”
林嘉乐问：“明天发？”
“对，明天发。”
“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看看全文啊，坐北朝南？”
“那你给我看看腹肌先。”
林嘉乐当真掀开棉毛衫。
“算了，没看头，我这个更好看，你赚了。”
林嘉乐笑得很无奈：“还能这样以物易物呢。”
向南洋洋得意：“这都不是等价交换，那可是我的心血。”
“行，你发我，我现在就看，通宵看。”
“顺便帮我看看错别字。”
林嘉乐比了个ok，向南说着“那你看吧”，就把视频给挂了。
林嘉乐的消息追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像个渣女？
向南快乐极了，回复：我知道呀，渣的就是你，服不服。
林嘉乐回：服
向南感觉自己这辈子的欠劲儿都撒林嘉乐身上了，出于一种弥补心理，她找了个24寸的箱子出来，往里塞了不少衣服。
这次就先去林嘉乐那里住个一两个星期的吧，她心里还有点难过，空落落的，住久一点可以榨干林嘉乐的情绪价值。
写小说的向南想象力丰富，睡觉前她想了很多，王春兰死了怎么办，向耀祖死了怎么办，林嘉乐死了怎么办，癌症了怎么办，车祸了怎么办，飞机失事了怎么办，一不小心掉下窨井盖摔死了怎么办，被高空抛物砸死怎么办，遇到洪水不会游泳淹死怎么办。
要是她先死了，他们怎么办？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心里慌慌的，凌晨一点钟睁开眼，在支付宝上给爸妈、自己和林嘉乐买了好几份保险。
但万一真的遇到意外，还死了，保险也没用，保险只能赔钱。
向南还是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林嘉乐的消息适时发过来：我看完了，好看，你要火了宝贝。
在这一刻，向南才明白，她一定是爱林嘉乐的。
爱就是个动词，她会对桃子说我爱你，却吝啬对林嘉乐的表达。
她以为男女之爱很复杂，但其实不是的，就像鹿鸣，她在得癌症之前，她的作品是越来越温暖明快的，爱会让人觉得生活美好。
林嘉乐的爱更会让向南觉得未来可期，不管是她的未来，还是她们的未来。
再一次去到沪市那个害自己折损200元的火车站，向南心里不膈应了，她甚至想写一本书，写一个骗子的一生。
骗子是不会有好报应的，骗子一定会晚景凄凉。
她直接坐地铁去林嘉乐公司楼下，等在一楼大厅，不到五点半，已经陆续有人在下班。
她忽然担心起来，就林嘉乐那个游手好闲的性格，不会坐不到下班点就找借口溜走吧？
向南等了十分钟，五点二十，给林嘉乐打电话：“林嘉乐，今天工作怎么样？”
“还行啊，想我了？”
向南“嗯”了一下。
林嘉乐问：“有小情绪了？找男朋友排解？”
向南回答：“没有没有，我今天发第一章，就有18个收藏，我的老读者是不是挺给力的？”
“18个就嘚瑟？再加四个零吧。”
“18万？”向南笑了一下，“做梦我都不敢这么做呢。”
“你可以的，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坐北朝南。”
向南很开心，不忘记问正事：“你下班了没啊？”
“在收东西，等会儿就下。”
向南“哦”了一下。
林嘉乐声音忽然兴奋起来：“你是不是过来了？”
“你又知道了？”
“你在哪呢？”
“在你司楼下呀，你快来吧，我拉个箱子，好多人在看我。”
“给他们看，明天都来羡慕我。”
“那挂了，你快下来。”向南觉得自己这个语气好像有点严厉了，夹起来：“等你呦，宝。”
林嘉乐是跑着来的，下了电梯就说“麻烦让一让”，踩了风火轮一样超越同一架电梯的其他乘客，第一个抵达闸机，工卡碰上闸机，发出“滴”的一声，透明的挡板甚至还来不及收回去，林嘉乐就已经窜到向南面前。
写字楼地板是大理石，林嘉乐穿的还是皮鞋，人到面前了，向南还在恍惚，怕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摔个屁股墩。
这样就更丢人了。
但他俩还是抱了，一想到林嘉乐的前女友来这里哭哭啼啼，向南就起了胜负欲，她觉得她也得当众来这么一下。
还不够。
林嘉乐拉她的箱子，向南挽住他的胳膊往下扯，踮了一下脚，凑到林嘉乐耳边神神秘秘地说：“我跟你说个事。”
林嘉乐弯腰了，向南很满意，声音更加轻松愉快：“林嘉乐，我爱你哦。”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说这话，”林嘉乐直接摸摸胸口，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妈的，早知道你这么甜，上高中那会儿就该跟你谈的。”
向南嫌弃极了，“你算了吧，上高中你跟我谈我就是你前女友了。”
高中的向南可是很纯情的，没有现在漂亮，那会儿林嘉乐纯纯一个大颜狗，活得还比谁都潇洒，无牵无挂的，他们两个人指定谈不到一块去。
“我后悔了。”
向南觉得林嘉乐可能是看了《纳西索斯的旅途》才变得多愁善感，她安慰他：“咱们就向前看。”
林嘉乐搂住她：“你说向前看的啊，我现在就要求婚。”
“那还是别向前看了，我害怕。”向南偷偷拿大拇指转了下戒指，搂住林嘉乐的腰。
“行，这算第一次。”
“第一次求婚？”
林嘉乐说：“对。”
向南觉得挺有意思的，林嘉乐一点都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斗志昂扬，她忍不住问：“你预计要求多少次啊？”
“这是我能决定的吗？还不得看你。”
“那我要一直不答应，你会找别的人结婚吗？”
“不会。”
“你妈妈会不会叫你去相亲？”
“不会，她可喜欢你了。”
向南心里有点美。
向南承诺：“林嘉乐，我一定会对你负责任的，等我想明白结婚的意义，我们就去领证。”
林嘉乐最怕向南想意义，要是她想完觉得结婚并没有意义，这婚不就结不成了？
林嘉乐幽幽说：“你还不如告诉我你得过个三五年才会愿意结婚。”
“三五年吗？”向南很惊讶，“我肯定不会想那么久的。”
“你确定吗？一两年就能想明白吗？”林嘉乐心里舒服点了。
“这还不是一瞬间的事。”
向南立刻想了一下，虽然她跟林嘉乐恋爱还没谈多久，从日出那天开始算，也就四个多月，但他们都认识14年了，等秋天一来，他们就认识15年了。认识的时间比不认识的时间还长。
这样的交情可是很深厚的。
距离结婚也就只差临门一脚。
她拍拍林嘉乐的背，鼓励他：“就算不结婚，我也会永远爱你，我说话算话。”
他俩一定会幸福的，会HE，然后过那种平凡人的、相濡以沫的小日子，一起白头偕老。
就像顾盼盼和彭宥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