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天道好吉日,南云淮回首与城楼上的南承书遥遥相望,带着对方无限期许,策马启程。

    南云弗的眸光在自己兄长和父亲身上流转,既非感伤也非怨憎,咋一像看是空落落的禅定。唯有衬着他平静端和的面庞,才能瞧出些无悲无喜的不屑来。

    南云弗当年受寒的身子经太医院多年调养,已无大碍,可也难耐站半个时辰的礼数。眼看南承书还没有下城楼意思,南云弗佯作头疼,虚弱一抖,身旁的南云生赶忙掺住人。

    “二哥,你还好吗?”二哥面色瞧着还好,不知内里如何?南云生记得南云弗病弱的那些年,一到冬日就出不了门,一刻离不得炭火。这些日子春暖花开,却还是微凉的,南云生不免怕他二哥又伤着本就不康健的身子。

    南云生的关心明明白白写在尚稚嫩的脸上,南云弗微点了头算是回了他的话,借力站正身子。皇后对南云生的教养和太子如出一辙,外头纷争都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南云生还懵然不觉。也是,只有这样,将来南云生才能清清白白坐上帝位。

    城楼上就这么点地,南云生再小的声音,也传到南承书耳边了。

    南承书眉头折着,嘴角却是勾起,缓缓走向南云弗。他扶住南云弗的双肩,似在弥补自己的忽视般细细摸索着对方肩周。

    凝视良久,迫得南云弗低了眉,南承书才轻叹道:“云弗劳累了。”

    “都回吧。”南承书离开前顺势安抚般握了下南云弗的肩头。

    “谢父皇体恤。”南云弗落下的眉眼里无波无澜,他对南承书的儒慕之情,早在溺水那年就烟消云散了。此后这十数年,皆都只静观天外云卷云舒,偏安一隅。

    谁让当年他一醒来,南承书未曾宽慰半字,就言语施压要他认下是自己不慎落水的。南云弗始终记得那个夜晚,南承书的眼神比冰河还冷,沁得他心魂俱碎。

    南云淮推他落水,他就没想要追究。当年,连先皇后所出的南云舟都要避其锋芒,何况他的母妃不过小小侍郎之女,岂敢求什么公道。

    可他面对父皇明晃晃的偏爱,还是绷不住了。他也是父皇的孩子,凭什么就要受这委屈。但他忍了,他敢指认南云淮,不需温贵妃动手,父皇就会先让他说不出话来。

    倒不如顺了父皇的意,讨得几分愧疚与怜惜,让自己和母妃的日子好过点。

    南承书得了满意的答复随口劝解几句,又叫人送了好些东西来,就匆匆离开了。南云弗看着那一抹玄色衣袍消失在眼前,怔愣倚靠在软枕上,陷入无知无觉的幻境中。

    是他妄想得到父皇的夸赞,贸然挑恤南云淮不假。可他只是想让父皇夸南云淮那样夸他一句,就一句。他不贪的。

    那时,南云弗年纪小,只稍知晓些后宫深浅,对皇家父子之情仍有渴望。一遭落水,梦境破败,他是真的伤了心。直到南云舟深夜过来,轻抱着他哄,要他保重己身。

    他痴痴问南云舟为什么?凭什么?南云舟眼中也有疑惑,故只低声叹了句他听不清的。后又疑云尽散,毅然决然说着:“我们也不要他了。”

    只这一句,南云弗趴在对方颈窝哭出了醒来的第一声。那是南云弗哭得最狼狈的一次,可称嚎啕大哭,涕泪横流。

    南云舟几度想推开人,看到南云弗红肿委屈的双眸,又转开脖颈任他闹腾。

    南云弗其实听见了南云舟的前一句,他说:许是我们不够好吧。

    所以,他知道年岁不大的南云舟其实和他一样,也曾渴慕着父亲的认可与偏爱,又在南承书毫不留情的漠视中忍痛将其抛弃。

    那夜,他如小兽般窝在兄长怀中,汲取着皇家难得的兄弟温情。

    如今,因着他旁观的缘故,能把这乱七八糟的局势看得六分清。不论南云舟在这些年的争斗中变了初心没,他都希望南云舟能荣登大宝,最好气死南承书。

    “也不知大哥如何了?那刺客到现在还没查到。”南云生昨日才去看过南云舟,能下榻走几步了,在园子里看表姐给花草松土。他真的半点没注意到身边二哥的心绪变化。

    一语唤醒沉愐往事的南云弗,他轻揉了下南云生的发顶,“大哥会好的。”

    “嗯。二哥你也要小心。今年不知有没有倒春寒,要让底下人警醒些。”南云生仰起脸作出很有威严的架势,去看南云弗身后跟着的内侍。

    而他们口中重伤的南云舟正和陆明在陆家的四月庄里饮茶。

    “南安已经给家中去信了,届时南边皆会为殿下正言。”计划是急了些,好在南云舟绸缪得当,底下只需按部就班做事。饶是不争如陆明,也生出几分血性来。

    南云舟颔首细品杯中茶,口齿衔香,“茶是南安去年亲手制的?”

    “啊?”陆明不妨南云舟骤然转了话头,“是。”

    “他胸中有山河沟壑,屈居一处,不觉憋得慌?”谢南安的文章韬略重在百姓,上到律政法条下到生民耕种,都有论言。虽因身份所限,难深入民间,有幼稚之处,其作为之心却可见一斑。南云舟初看他策论还以为是哪家寒门子弟的奋发情怀,打听了才知晓的谢家声名在外的谢南安所写。

    “南安不会回谢家。”陆明关心则乱,以为南云舟是怕谢南安以恩相挟,带着谢家重回朝堂,又起世家之乱。陆明不求朝中地位,不在意族中荣华,不代表南云舟可以容忍谢南安威胁十然的身份。

    南云舟之谋略手段实为惊人,陆明深恐自己护不住谢南安。

    “你在想什么。”南云舟将陆明精彩的神色看了个遍,放下茶盏的声有些重,是他的怒气。

    “孤救谢南安的确有私心,可孤不小气。”燕京世家到现今能有撼动皇家威慑力的,已不多。南边若只有外祖一族做大,后人难免狂妄。为保家族长久,需得有相互牵制的士族。

    与其扶持根基不稳的寒门子弟,不如让家教森严,尚算清流的谢家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

    反正,谢南安也不会子嗣不是。

    就算是有了,那又如何,谢家总不能代代出人才吧。

    “孤想让南安回来入科举,你没见过他的文章吗?南边水患的治理能有谁比他见地更好?又有谁比他合适?”谢家居于江浙一带已久,人脉广博,谢南安行事方便。

    免得其他人到那里,还没摸清势力,就损了人家的利处,身殒了。

    再者,他想改革科举,没有谢家帮着也难。

    有如此种种情面难全的整治,南边势力瓦散,谢家也失了做大一方的基础。

    “您真这么想?”独在谢南安的事上,陆明能失态成这糊涂样。

    “是!”谢南安几番去信给谢家,不就是也怕自己恨他身份特殊吗?救他是有所图,所图了结,若不知进退,这性命也就到头了。

    是以,谢南安一步都不出佛门之地。他想保谢家,也想保和陆明的来日。

    既然谢南安自觉如此,他南云舟何必赶人入穷巷。不如,大大方方博一个君臣相欢的美名。

    “杜城这几日定把城门看得劳,你可大胆行事。”南云舟在这时允诺,要的还有陆明全力相助。

    “明白,云南王府那边的书信也在路上了。”南云舟要拿到传位圣旨,最后的阻力是长宁殿。把皇后与云南王私通的证物拿来,为了保住四皇子殿下的清名,皇后也会不争而退让。

    “嗯,喝茶。”南云舟语气不善,逼着陆明牛饮,也是给对方个赔罪的台阶。

    陆明饮了两大壶,神思清明下来,就大约懂了南云舟要重用的谢南安的缘由。

    可,这就是谢南安心中所求。他二人生于鼎盛之家,何等风光没享用过,余下追求的就是青史留名。

    南云舟能坦白把事剖开来,也是知道他们能想明白,此已是为君大仁德之举,当知足。

    傍晚,车架缓缓回留园,曲如安正给简宝意探平安脉。

    “陌上花开,哪舍缓缓而归。”南云舟折了半枝梨花回来,简宝意接了花去寻瓶子。

    “诺。”曲如安心领神会顺着南云舟的话。皇帝的药量该大些了。

    相较疏忽于留园的防守,长宁殿外多了几番巡视的守卫。简絮卿第一日就察觉了,她原还疑惑皇帝近来的眼神,好似她做了什么惊天的大事。可她实在冤枉,单是宛月那边,就够她忙的。

    婚期未定,嫁妆得先安置,不能叫她的宛月在沈家面前失了面子。

    城楼上南承书对南云淮离开燕京的紧张,让她瞬时贯通了前因后果。南云舟是不愿她坐山观虎斗,骗着皇帝,把视线转到长宁殿来。

    那,南云舟遇刺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假,他如何瞒过太医院?简絮卿是不信南云舟有本事拿捏良红叶。

    或许只是,想让自己无暇干涉宛月与沈卓然之事?

    这次,南云舟的打算,简絮卿丝毫摸不着边。礼义教导之下的简絮卿,纵有超越男子的野心,仍被规束在三纲五常之中。

    这也正是宫中诸人的想法,直到南云舟拔剑劈去虚假敬慕的面帘,他们才窥得这位中庸太子的胸中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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