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同意，自我厌恶这个恶魔再一次造访了李宝珠，而且没有离开的迹象。
这种自厌情绪爆发于李宝珠以为喜欢自己的学长喜欢上了室友的那一刻。
也难怪李宝珠会误会，李苍南最近总是送她回宿舍，有时也到图书馆跟她一起自习，还买奶茶给她，在大风天拿口罩给她，睡前也会聊几句。毫无恋爱经验的李宝珠以为这就是爱情在萌芽。
其实李宝珠也说不上喜欢李苍南，但她喜欢自己被人喜欢。对于李宝珠这种没有自信又内向不敢主动的人来说，她需要有人来喜欢她。
但这天下课后，李宝珠却发现李苍南和室友姚瑶牵了手。眼看着两人甜甜蜜蜜地从自己面前经过，李宝珠终于明白了李苍南接近自己的目的——打探姚瑶的信息。
像一场没有预兆的雷阵雨劈头盖脸而来，李宝珠的自我厌恶问题又一次爆发了。
姜哲在认识李宝珠之前，不知道人还能讨厌自己。
“一个人怎么讨厌自己啊？”姜哲表现出来了极度的诧异，好像在问的问题是人怎么会被清新空气呛死啊？
“你讨厌过别人吗？”
“那可多了，从小到大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再加上脚指头都不够，我们班现在就好几个。”
“我没有讨厌过别人，我这辈子唯一讨厌的人就是我自己。我想我讨厌自己跟你讨厌他们是一样的。”
姜哲后来才慢慢弄清楚了李宝珠自厌地原因，那是用十几年时间坐下的病，早就病入膏肓了，要想治好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还是有点不一样，你只是讨厌他们，而我是厌恶我自己。”当时还在高三的李宝珠纠正姜哲说：“讨厌，加嫌恶。”
“有什么区别？”
“你讨厌他们，只是看见他们就烦，希望离他们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而厌恶……我对我自己厌恶到，”李宝珠沉默了半天，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着解释道：“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却觉得自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你为什么要讨厌你自己！你有八百个理由喜欢你自己！”
“讨厌就像是喷嚏，那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那你就没有喜欢自己的时候啦？”
“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有时候别人认为我办不到，我却做到了，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还不错的人。我喜欢这样的时刻，但是这样的时刻少之又少，而且非常短暂。”
“你把它拉长不就好了！”
“这就像在一锅中药里放一颗糖，没用的。”
姜哲后来想过很多办法让李宝珠喜欢她自己，但他后来也明白了，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就像高兴、难过、生气，就像那个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的喷嚏，爆发的时候是阻止不了的，它就是一场非流行性感冒，吃药、打针都不见效，只有挨过那么一段时间才会慢慢好起来。
但是这场感冒好了，下一场感冒还是会来的。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
浩瀚无垠的宇宙，太阳系，一个旋转中的绿色地球。
寒冷的北极，冰川融化，北极熊漂浮在一块浮冰上，海象跌下山崖。
钢筋水泥的超大型城市里，数目庞大的私家车拥堵在路上，每一辆车的排气管都在排放着尾气。
农村田地里，秸秆在燃烧，黑烟飘向天空。
山林里，树木被砍伐，一棵棵倒下。茂密的山野转眼变得光秃。
一座座大型工厂在忙碌地工作着，黑色的废气从烟囱排放到空气中。
核污水倾倒入海。
因为污染而死去的海洋动物们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
战争区，人们喝着肮脏的污水……
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美国多诺拉镇烟雾事件，伦敦烟雾事件……
李宝珠坐在教室里，无心听《大气污染控制工程》的教授讲课，她放空地翻着书本，眼睛略过上面的图片，有人饱受战争的折磨，有人忍饥挨饿，地球环境在恶化，北极在融化，世界兵荒马乱，而我竟然只为了没有人来爱我而伤心。
“李宝珠。”
我好希望有人能热切地叫我的名字，证明我自己的存在……
“李宝珠同学！”
李宝珠突然被旁边的室友贾禹彤推了一把，她回过神来，看见贾禹彤朝着讲台的方向瞥了瞥眼神。李宝珠这才意识到刚才是何老师在叫她回答问题！
“到！”
“大气污染的类型有哪些啊？”胖乎乎的何老太太笑眯眯地盯着李宝珠，说：“别紧张，好好想一想，答错了也不打你。”
“大气污染类型有……呃……”
“掉链子也没关系。”何老师继续说道。
“掉链子”其实是李宝珠和何老师之间的秘密。有一次她在骑车去教学楼的路上看见了李宝珠，没想到刚叫了一声学生的名字，自行车就突然掉了链子。为了感谢李宝珠帮她把掉了的链子安，何老师开始在课堂上格外“照顾”她。
李宝珠的脑子在飞速旋转着，她一边想着一边说道：“局部、地区、广域和全球性污染。”
“全球性污染都有什么呀？”
“温室效应，臭氧层破坏，酸雨。”
“解释一下酸雨。”
“PH小于5.6的雨。”
“应该说PH小于5.6的雨、雪或其他形式的大气降水称为酸雨。”
“对。”
“谢谢啊，我也知道我说的对。是你考我还是我考你啊？”
李宝珠越来越窘迫了，藏在头发里的耳根子彻底红透了。我怎么连何老师是什么意思都听不出来了？怎么能如此愚蠢地自作聪明呢？听着大家轻轻的笑声，李宝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温室气体包括？”
“二氧化碳、一氧化二氮、臭氧、氟氯碳、水蒸气等。”
“没了？”
李宝珠使劲想了半天，可就是想不起来。
“旁边的同学告诉她一下，还有什么？”
贾禹彤大声说道：“甲烷。”
哦，还有甲烷，我怎么把甲烷给忘了！我这个脑子！
“是什么导致了臭氧层的破坏啊？”何老师也没批评李宝珠，继续问。
“氟、氟氯……氟氯碳、氮氧化物。”
“臭氧怎么写啊？”
“O3。”
“知道臭氧什么味吗？”
李宝珠越来越窘迫了，她握紧拳头，低着脑袋摇头说：“不知道。”
“下次去复印店的时候好好闻闻，打印店里头的那个味，就是臭氧的味。”
学生们恍然大悟地“啊”出声。
“开头刚讲完的，你们都是金鱼吗？记忆只有七秒钟？”
贾禹彤说：“何老师，您没讲这个。”
“是吗？”何老师问着，看向了第一排的周亚男。看见周亚男朝着自己摇摇头，她知道自己确实没讲。但何老师耍赖道：“没讲你们就不知道了？不知道也好意思说！下次谁要是上课再困，就去打印室闻几分钟臭氧再回来，知道为啥吗？因为低浓度的臭氧可以提神醒脑。”
李宝珠低垂着头站着，感觉喉头发紧，眼眶酸酸的。她握紧拳头，努力地压抑着，不希望自己因为没有回答出问题这种小事就崩溃。毕竟他们不会理解，这不是回答不上一个问题的问题，这是因为回答不上问题所以更加厌恶自己的问题。
李宝珠的脑袋里突然浮现出了书上的一张图片，那是堆积成山的垃圾，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应该是那成山的垃圾中的一个，不应该待在这里污染环境。
“坐下吧，”何老师说““回去预习一下大气污染物的相关知识，下节课还叫你。”
李宝珠讪讪地坐下，为接下来的课堂生活头疼。贾禹彤看出李宝珠有些窘迫和失落，安慰道：“没事宝贝，答不上来正常，我要是你我一个都答不上来。”
李宝珠笑不出来，她现在只想哭，可又觉得一个垃圾是没有资格哭的。
强忍着到了下课，李宝珠立即收拾书包，想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待着。贾禹彤突然搂住了李宝珠，说：“宝妹，求你个事行不？”
“没问题。”李宝珠痛快地应承。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都没问题。”
每一个有着自我厌恶问题的人，都伴生着程度或浅或深的讨好型人格。在自厌发病期，只要能证明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只要能讨得别人的喜欢，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还有那么一点点值得被人喜欢的人，他们什么事都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