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众人从山头望去,铜泉县内果然已是火光冲天。

    梁妩颖远处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是要将这个小县城焚烧殆尽。

    火光映在她的漆黑深重的瞳孔里,竟令她想起前世的那场火劫。脸上似乎又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顾承曦站在她旁边,不曾去看那火光,只是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梁妩颖,似是盯着一支极易碎裂的白瓷瓶,准备随时接住她。

    那眸子里的是怜惜,是歉意,亦有一些令人道不清看不明的情绪。

    “陛下,”顾承曦将将开口想要说点什么,便被何长弓截了胡。

    何长弓本就对铜泉县全民挖宝一事颇有疑虑,一看县城失火这还了得。

    他赶忙请示梁妩颖道:“陛下,铜泉县此时失火必有蹊跷,臣愿先去一探究竟。”

    梁妩颖强行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答应道:“如此也好。”

    “跟上!”

    何长弓跨身上马,一提缰绳果断领着一群士兵全速开路前进。

    梁妩颖顾承曦的车轿行在中间,肖义做随行守军,洛子宸负责断后。

    陈永和李大矛等山匪则由送密信归来的林戈押送在队伍的最后面。

    山路蜿蜒绵亘,四周漆黑一片,梁妩颖眉心跳了几下,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传国宝藏在大晁年间莫说是有人想要盗寻,几乎无人提起也鲜有人知晓其存在。再者,宝藏中能有多少价值,也不见得。

    怎么就突然抢手到全县百姓争相寻之?

    那两个山匪头目口中的师爷又会否和密信中提到的员外有何关系。

    这许多问题都困扰着梁妩颖。

    但最令她担忧的,还是铜泉县的百姓。

    铜泉县处于大梁与胡蛮的边界,县名是以铜矿著称而得来,县域内百姓历来都是以采矿和冶炼为业。家家户户说不上富裕,但也至少衣食无忧。

    若李大矛和陈永所言属实,那铜泉县的金银都流向了朝中哪个人的口袋?

    单凭一个小小的县令和师爷,能有这么大的胃口?

    灯笼微弱的光随着轿厢的晃动而明明暗暗,在梁妩颖的眼里留下了斑斑点点的星光。

    她这才意识到他身上背负的东西早已不是娇生惯养的公主能够承担的,万不可再像之前一样深居宫中不问民间疾苦了。

    *

    铜泉县内。

    一伙黑衣人放完火丢掉黑糊糊的火把棍子,火速朝着县外撤离。

    他们化作几道黑影,快速奔走在巷子里,像是一条游动的黑色毒蛇。

    他们躲过一群群流离失所的百姓,最终在城门脚下停住了步伐。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的关上了城门。一切想要逃离这座小县城的活物都被隔绝在城中。

    “开门!”城门里很快传来敲击声,是幸免于火灾的百姓想要出城。

    一干黑衣人不以为意,一道离开了城门。

    城门外城墙脚,一名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在背手等候他们复命,他身边还站着身穿黑白相间交领袍的人。

    黑衣人们纷纷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地看向背手的男人。

    那群黑衣人中的领头人上前道: “员外,属下已派人在铜泉县的所有地方点火,不出半个时辰必能将整座城焚毁殆尽。届时,铜泉就是一座空城。”

    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 “另外,县衙也已点过火了。”

    那背手男人身后的人站不住了,忙道:“员外,你不是答应我不动县衙的吗?”

    原来那人就是县衙的师爷。

    “张师爷,要不是你的失误,秋风寨那俩个蠢货能被人活捉吗?”

    那被叫做员外的男人缓缓开口,说完把脸转向他。

    那脸斜肉横飞,肉团坠坠,眉眼凶悍而面带笑容,一看就是典型的笑面虎。

    这样的人往往都是狠角色。

    显然,师爷也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只好妥协道:“我明白,这次失误我会向主上请罪。”

    但他话锋一转,追问道:“那员外,咱们的县令?”

    “县令?”员外无端讪笑道:“铜泉县有县令吗?”

    那名黑衣人又毫无感情地回答道:“回员外,铜泉县没有县令。”

    师爷被吓出一声冷汗,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钱员外果然什么都敢做。倒卖铜矿,屯养私兵,谋害朝廷命官都是杀头的大罪。他却对此毫不在意。

    “怎么?师爷莫不是心软了?”钱员外脸上的笑叠着褶子越来越猖狂,在昏暗的环境中隐隐白牙有些阴森。

    张师爷惊恐万分,颤颤巍巍说道:“不敢不敢,县令他不识好歹,本就该杀,该杀!”

    “如此便好。”

    钱员外刚刚收起笑容,那名打探消息的黑衣人便到了。

    “员外,何将军带着一队兵马正在赶来。距城门不过五余里,请员外先离开。”那黑衣人跪地禀报。

    钱员外动了动手指,那带头的黑衣人一声令下: “撤!保护员外离开。”

    所有黑衣人护送着钱员外匆匆离开了城门是非之地。

    “开门!”

    “快开门!”

    “救命!”

    “大家一起使劲!打开城门!”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城门里,正声嘶力竭的呐喊,同心协力想要推开城门。

    城内的火却越烧越旺,传来木头断裂的噼啪声和百姓凄惨的叫喊声,在深浓的夜色里格外瘆人。

    *

    此时,梁安王府。

    海兰因正在与梁瑾对弈。

    海兰因一子落,梁瑾皱眉寻看局势,不多时犹豫不决亦跟上一子。

    “安王爷,你又输了。”海兰因指着一处,说道。

    梁瑾懊恼道:“我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输了。是我棋艺不精,不如舅舅。”

    海兰因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

    梁瑾不解,问道:“舅舅此话怎讲?”

    海兰因不紧不忙拿起梁瑾的黑棋落下一子,竟将棋局的输赢做了逆转,道:“王爷你看。”

    “这……”梁瑾看着棋局转败为胜,匪夷所思道:“舅舅,此举虽赢,却是钻空险胜,非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海兰因反问道:“那敢问王爷,陛下不顾与你手足之情,推你下金銮台又可谓得上是君子之道?”

    梁瑾不回答,眉头皱的更紧了。

    自他的长姊梁妩颖登上帝位之后,且不提对他做的推摔之事,自从赐了他这座宅子便更是近乎软禁般限制了他的行动。

    梁瑾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半晌,他开口道:“长姊为何欲对我赶尽杀绝?”

    “因为王爷乃真龙,他只是一介女子。”海兰因似乎在酝酿什么。

    他放下棋子接着道:“真龙未成,她自可取而代之。”

    他又指着棋局说道:“论手段诡谲,王爷不如陛下。但兵行险招,犹可一搏。”

    梁瑾一下子就来了兴趣,问道:“什么险招?”

    “进来吧。”海兰因对着门口说道。

    站在门口的是那个锦衣玉服手戴玉扳指脸上依旧带着面具的男人,他一步步逼近梁瑾。

    那男人身形端正,穿的是极好的飞云纹图样绸缎制衣,戴的玉扳指色泽匀润形制大气更不是寻常平民可以佩戴得起的物品。

    尤其是那面具,材质似是青铜,图案是一只类似饕餮的兽,怒目圆睁,獠牙尖锐,很难想象面具下面是一个人。

    初看他比海兰因略高,再看几眼梁瑾竟觉得他身形莫名有几分眼熟。

    梁瑾对此不以为然未曾深究,但还是被面具上的恐怖怪异图案惊吓到了,说道:“你是谁?”

    那男人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坐在了梁瑾的对面。

    梁瑾又打量他几眼,道:“舅舅,这就是你说的险招?本王连他是谁,叫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信他?”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男人终于开口了。

    梁瑾未曾回应。

    那男人继续道:“王爷只需记住,日后王爷为国君则我为国师,我会助王爷重登大宝。”

    梁瑾喜出望外,确认道:“此话当真?”

    男人缓缓开口道:“有违此言,天诛地灭。”

    “既然如此,本王便提前认了你这个国师。”梁瑾爽快道。

    “山人定不辱命。”男人揖谢。

    梁瑾上前扶起他,道:“国师莫要折煞了本王。”

    海兰因站在梁瑾与男人身侧,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笑。

    *

    何长弓等一行人赶到城门时,火光冲天熏黑城墙,城门里的呼救声已显得十分微弱。

    他马上命人打开城门,求生的欲望使得百姓发疯了一般鱼贯而出。

    “所有人,皆随我来,扑火救人。”何长弓说完便策马进了城。

    “太好了,朝廷派人来了,铜泉县有救了!”

    “是啊是啊。”

    见朝廷派人赶来了,逃出城的灾民们在城外安营扎寨焦急等待生还的亲人。

    留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男丁则重新返回铜泉协助救人。

    梁妩颖和顾承曦一行人到城门下时,铜泉县依旧在升起滚滚浓烟。

    见有人来了,灾民们一拥而上齐声哭喊道天灾突降,望朝廷出资重建家园。

    “老爷们心善,还望修书于皇城梁安王爷,他乃先皇遗子,自是不会对我等大晁子民弃之不顾!”

    说话的是一名满脸褶皱的老者。

    他杵着拐杖对着肖义便撩袍跪下,道:“这位大人,今铜泉遭难,还望大人告知梁安王府,尽快施援!”

    肖义只觉得不妥,忙道:“老先生请起,我只是普通看家护院的护卫,此事你还须与我家小姐商量。”

    梁妩颖这时正从车轿中下来,踩着莲步便走了过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红色襦裙,那是一种刺眼的无人能忽视的红。

    红裙之上绣的是金色鸾凤暗纹,腰间佩戴的是千金难寻的和田玉。梳的是百合髻,佩戴的是金镶玉的步摇,令她一举一动皆能牵动人心。

    百姓们只看她冷艳动人容颜倾城,竟一时都惊呆当场,安静得只能听到城中烈火燃烧的声音。

    忽而,不知何处的稚子感叹道:“娘亲,她好漂亮。”

    顾承曦不动声色的向那声音来处投去一道冰冷的目光,稚子马上吓得噤了声。

    那老者不看梁妩颖面容,却死死盯着她腰间的和田黄玉,已然知晓她的身份。

    梁妩颖一步步走近人群,视线冷冷地落在头发斑白的老者身上,毫无感情道:“哦?老先生方才是说修书于梁安王,而非陛下?”

    顾承曦紧随其后,说道:“这位老先生莫不是不知道如今乃是大梁,如今的君主乃是先皇留下的长公主,现称为康嘉帝。”

    “呵!”那老者冷哼一声:“一介女子安敢称帝!真乃大晁之耻辱!”

    “大胆,你可知道她是谁吗?”肖义剑指那老者,怒意冲天。

    梁妩颖正要开口,却被一女子打断了。

    “老县令,你这是什么话!”那女子身形稍壮接近男子,但面容极其清秀。

    她慷慨出言道:“历来确实没有女子位至帝王的先例,但并没有女子不能称帝王的明律。况且先皇已留下遗诏,必定有他的道理!”

    或抱着孩童或未婚配的女子们也抱有不同意见。

    “女子就是相夫教子的,哪有做官的道理!”

    “就是就是!”

    “女子怎么就不能称帝了?巾帼不让须眉,女子怎就不如男子?”

    ……

    梁妩颖未曾理会女子们的争论,开口继续问那老者道:“你是铜泉县令的父亲?”

    老者被肖义剑指喉咙,只能跪在地上道:“是,吾儿是铜泉县令朱成玉。”

    “你是前任县令?”梁妩颖继续追问道。

    “正是。”那老者回答道。

    “那你主管铜泉期间可曾听说过铜泉宝藏?”梁妩颖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未曾。”那老者十分确定的回答。

    “那你们现如今又是如何得知铜泉有宝藏的?”梁妩颖询问到此,正细心观望百姓的深情。

    “恕老朽无法奉告。但我们找宝藏是为了救国,也是为自救。”老者视死如归道。

    梁妩颖冷静下来,继续追问道:“老先生此言何意?”

    “铜泉宝藏,事关大梁百姓安居乐业,只要先朝廷一步找到毁之,否则……”

    咻!一支箭自城墙飞来,精准地命中了老者的心脏,贯他穿胸膛前后。

    那老者说话未完,便倒在了地上。

    “保护小姐!”肖义立刻警觉起来,带领禁军上前将梁妩颖和顾承曦团团围住。

    洛子宸忙上前追那射箭之人,城墙脚下却只留下一副冰冷的尸体。

    他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分明是都察院的箭矢。

    “小姐请过目。”洛子宸呈上箭矢,而后上前探了探老者的鼻息,对着梁妩颖摇了摇头。

    梁妩颖握着箭矢,余光里是倒在地上的老者,心知线索至此又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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