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致才

    第二日再入宫,许之脉刚且随着婢女们走到揽云殿下,一只发簪从高处掉在她脚边。

    许之脉吓了一跳,往上一抬,见窗帘一张清冷冷面容的小美人正居高处往下看着她,“吓着许姑娘了,属实抱歉。”

    却不觉得真心。

    许之脉面容沉稳,眯着眼笑着反问道:“公主果真是无意的吗?”

    那齐施恩明显一顿,眉宇微蹙,未答话。

    齐施恩身旁的婢女出声道:“殿下,此女狂妄。”

    “毕竟是刀尖上舔过血的,你当是吃素的。”齐施恩话是回的婢女,眼睛却紧盯着楼下的许之脉,忽而笑起来,“许姑娘,且上楼一叙。”

    *

    齐施恩一对柳眉微蹙,明明是清秀雅致的样貌,却总给人哀怨惆怅之感。

    这不该是公主的情绪。

    更不像,之前司徒家的小姐所说的,骄纵?

    许之脉望着她,虽然满腹疑惑,却不好贸然询问,只得抿了抿嘴,将手中的发簪递还。

    “殿下是生气了?”

    虽然没明白点在何处。

    一双秋水明眸盯着许之脉,眸中是有震动,却被齐施恩在片刻内明显按捺下去,“许姑娘所言有误,本宫未曾生气。”

    既然齐施恩并不想将自己的情绪表露人前,许之脉也不傻,没必非要戳破,“是属下僭越揣测。”

    许之脉是见过有脾气却藏在心里的人,但齐施恩是公主,她是天之骄女,为何也要如此?

    “听说,你昨日与阿姐,相谈甚欢?”齐施恩漫不经心地望向许之脉。

    “是定江公主青眼,属下也受宠若惊。”许之脉道。

    “知道是下就好。”齐施恩紧盯住她,“阿姐是我的。”

    “……?”

    这什么情况,恋姐?还是单纯关系好?

    许之脉秉持着少说少错原则,只应了声“是”,便再不说话。

    齐施恩只觉无趣,懒懒摆手,使唤婢女将她请下了楼。

    *

    随着婢女来到齐荣南殿外,一位中年男子正告辞离开。

    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倒也是挺拔的身躯,约莫是双眼睑,可上眼睑明显肿起,压了眸中的神采,眉毛浓但短,与眼尾齐平,鼻长嘴宽,倒也不过余,单论起来五官都算规正,可是凑起来总觉得,说不上来,也好看也不好看。

    不过只乍眼一看,却能觉察出那眼睛里透露出一股精明得过分的自负感?

    自负,也是自卑吗?许之脉正想着,耳边传来丛草窸窣的脚步声。

    给许之脉领路的婢女立马恭敬地作了个礼,道了声“邢大人。”

    邢致才?!

    万象之间,惊栗骇魄。

    许之脉再次凝视住眼前这中年人。

    战场血意,满山性命冲入脑海,激得她怒火翻涌。

    邢致才敏锐地感受到了敌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提及,“这位定江公主的贵客,好似不喜见我。”

    闻言,许之脉立刻转换了神色,躬身道:“抱歉,邢大人,一时失色,还望勿怪。”

    邢致才显然并不将她放在眼里,神色打量间尽显轻慢,但可能还是念在齐施恩的公主身份,并未发难,只点了点头,拂袖离开了。

    邢致才在书中的描写很少,任谁去读,都在意不了。

    论资排辈,本不该如今的俞王继承王位,但因当初的太子资质过于优异,在政局动荡中,被刺杀身亡。

    确实不曾想,邢致才还在梁国时,能看中如今的俞王。

    待邢致才走后,齐荣南笑道:“可见到邢致才了?”

    许之脉点头,“定江公主与邢大人,看来交往甚密。”

    “你昨日是想问我,为何奢靡吧。”齐荣南缓缓笑道,“为了拉拢邢致才,这就是我的缘由。”

    “本还在猜测,现下能理解。”许之脉点头。

    齐荣南道:“要他死自然容易,暗杀权臣虽是有难度,但以你的能力,应也不算棘手,但你迟迟没有动静,我就知道,你不是个莽撞无谋的人。”

    许之脉不傻,“他死自然轻巧,可现在的时机不行。我要他身败名裂的死,在史册上留下罄竹难书的罪名。”

    “你怎么不相信他们是真心的呢?”齐荣南道,“当你能充分的给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他们自然会真心。”

    许之脉也不较真,只是疑惑,“树倒猢狲散,猢狲对树如何?”

    “傻姑娘。”齐荣南指着许之脉的心口处,“这玩意儿,变起来快得很。真心假意,不过转念罢了。”

    “若本宫果真与他同流合污,你又如何?”齐荣南状似不经意,瞟眼看她。

    许之脉道:“定江公主何必试我,您自小随邱夫子教化,又与秦将军交好,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事的。”

    “人与人之间,就是相互博弈罢了。”齐荣南道,“你摸得清人性,就基本能实现许多事。”又补充道,“当然,也不绝对。”

    “殿下心有明镜。”

    “我捧着他,将他捧到高处,捧得他目中无人,骄横跋扈。如此,才为上策。”齐荣南笑,“帝君路上,他的确是个眼中钉,但若用得好,他便是踏脚石。”

    齐荣南打下主意要拉拢邢致才,是在她十五岁的及笄礼上。

    世人趋炎附势,哪里人头涌动,中心处便是“红人”。

    这些大小官吏对着邢致才阿谀奉承是为何,他们自己懂,齐荣南更懂。

    “邢致才羽翼广,势力盘根错节。”齐荣南继续道,“为人又阴险狡诈。原来救过父王,父王一向信任倚重,杀他容易,但我要他的势力全部转为我用。”

    许之脉忖度一二,提醒道:“但邢致才的势力,也许不适合殿下的治国方向。”

    “无妨。”齐荣南笑,“既然在我麾下,是生是死,看他们个人造化。”

    许之脉点头。

    “奸臣的帽子他戴的不冤,但他的奸佞,也还不是王上纵容出来的。”齐荣南一双凤眼弯起,轻抚她的脸颊,“你心里应是有答案的。”

    “属下以为,若要波及您的父亲,您心中,必有恻隐。”

    许之脉心中盘算,终还是选择赌一赌,说出了真话。

    “那你还是小瞧了我。”

    “我拉拢那些朱门酒肉臭的做什么,我要瞧他们,剖析他们,拉拢心有余温者。若整个朝堂都找不着,那就把朝堂的蛀虫都给灭了。”

    “我要称帝,非是要将这现状颠倒,非是要将我阿妹,或是别的女子惨痛经历,加诸在男子身上。我只是想要世间多些邱子这样的夫子。”

    “不该将道德门槛设的太高,动机我不论,被迫也好,做戏也罢,只要行事结果向好,便是该嘉奖,他若能一直这般假戏真做,倒也不无不可。与之相对的,行了好事,反而损了自己的,便更该,非是提倡,而是不可使人心寒。”

    “珠玉珍宝是好看得很,可有什么用呢,我知道我若说是身外物你们定会觉得我假,是因为我从小将这些看到大,方才不放入眼,若我是普通小娘,或是平日里见不到这些稀罕物的,怕又是另一副说辞。我也不否认。”

    “谁不愿自己独特呢,皇权神授。但是我呢,想争一争。”

    “父王之所以容忍邢致才,是因为邢致才尚有利用价值。”

    齐荣南道:“且,邢致才近日又举荐了塘给俞王,更是稳固了地位。”

    “了塘是谁?”许之脉好奇。

    “营水庭的庙里,有个道士,那道士法号了塘。”齐荣南道。

    这番话里槽点实在多了些,许之脉满脸怔然。

    至于这营水庭,许之脉觉得有些耳熟。

    “你莫要觉得嗤之以鼻。”齐荣南笑,“毕竟这了塘,确确实实算准了许多事情。”

    “什么事情?”

    齐荣南起身往摆放着乐器之处,“同关大败,和亲割地,都算准了。”

    许之脉听得火气又是蹿起,压声道:“这都是人为,自然能准。这了塘,恐怕是邢致才的提线木偶吧。”

    齐荣南道:“待过些时日,你可前去帮我瞧瞧,看看这了塘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让邢致才收入麾下。”

    “我明日便可前去。”许之脉道。

    “你如今在我这殿前与邢致才打了照面,他必然会调查你,待调查完毕之前,你最后别去打草惊蛇。”齐荣南道。

    许之脉问道:“定江公主特意让我和他在您的眼皮底下相遇,是给我编了身份?”

    “没有。”齐荣南道。

    许之脉疑惑,“我是秦家遗留女兵,如果被邢致才知道了……”

    话音一顿,许之脉诧异,“你要和他撕破脸?”

    “不如你来与我说说,我心中怎么考虑的?”齐荣南拿着小锤往编钟上敲。

    “您是想要,众臣顺服。”许之脉端立在大堂中央,不卑不亢,气如芝兰。

    “如何才称之为顺服?”编钟乐音绵远厚重,带着齐荣南的野心传入许之脉的耳朵。

    “人心所向。”

    “如何拉拢人心?”齐荣南再敲一处,钟乐声愈发响亮。

    “最快的法子,自然是金银珠宝。”许之脉道,“但此法不长久,容易动摇。若是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也会迅速丢失人心。”

    “说说你的想法。”

    “我得,请他们欠着我的情。”

    “无情之人呢?”

    “威胁。”

    “拿刀比在脖子上?”

    “拿利益。”

    “有趣。”齐荣南丢下小锤,紧盯住她。

    许之脉道:“殿下此前已铺路许久,此事,应不必我助力。我只与殿下,一心扳倒刑致才。”

    “我与你对话,竟觉得是在与我自己的心里在对话。”齐荣南道,“我向来不信什么高山流水的知音,许之脉,你令我信了。”

    “天下偌大,我愿与殿下,彼此成就。”

    “女子有野心,本就难得,但您所求,超乎性别本身。”许之脉道。

    “若我父王果真有一统天下的大才,倒也罢了,可惜我看得越多,便越觉得他们窝囊不配。”齐荣南掩面笑道,“既然这天下终归要被蠢材拿来博弈,为何不能成为我手中的棋子?与他们相比,我又差在哪里了,只因为,我是女子,便说不得政见,稳不了江山吗?女娲娘娘还创造了他们,他们倒是将女人的功绩与出类拔萃之处忘得一干二净了。”

    许之脉点头回了两句话,却见齐荣南不接话。

    齐荣南望着窗外发呆。

    顺着目光看去,窗外的□□处,正来着一位两袖清风的青年官吏。

    裘参,字会歇。颜容舒雅,气宇清朗,胸中有日月天下,是当之无愧的如玉君子。

    传言中,二人和离,是因裘参受家风影响,清廉端正,刚正不阿。家中衣物,但凡还能织补的,也都以节俭为先。而齐荣南奢靡善用手腕,致二人不合。

    如今看来,确实是传言。

    裘参是早知道齐荣南的野心吧。

    “裘大人。”许之脉拱手。

    自明廷城别后,还是许久不见了。

    裘参回礼。

    齐荣南道:“明廷城中的贪墨一事,进展如何?”

    “已尽尾声。”

    “可惜犯人被劫了,无有对证,否则这火,指不定烧到哪里呢。”齐荣南道。

    “赵骏是邢致才的党羽,朝野上下何人不知?”裘参道。

    齐荣南道:“就算知道又能怎样,没有证据,他照样逍遥。”

    接着问道:“汛期将至,查得如何?”

    “已锁定了范围。”裘参回复。

    “要去的时候,把许姑娘带上。”齐荣南道。

    听自己被点,许之脉诧异。

    裘参也不问别的,“是。”

    殿内忽而沉默。

    “若殿下无别的事安排,臣先行告退。”裘参起身。

    “裘参。”齐荣南喊他。

    裘参拱手,“定江公主还有何吩咐?”

    齐荣南淡淡道:“辛苦了。”

    “臣不觉辛苦,明主之臣,当肝脑涂地。”裘参双手敛衣,俯首跪拜,“殿下如是。”

    “若我不是明主呢?”齐荣南垂眸看他。

    “望殿下,切记初衷。”裘参并未正面回答。

    但齐荣南何等聪明,许之脉都听得出来,假如公主果真出现了昏庸无能的迹象,裘参怕是会第一个弹劾她。

    说起来,裘参与齐荣南分明是相互欣赏,甚至是爱慕,可发展到现在,倒更像是势均力敌的合作关系。

    且,是那种一言不合可以随时分道扬镳的合作关系。

    齐荣南喜怒难辨,只是道:“裘侍郎所言甚是,本宫自会牢记。”

    待裘参走后,许之脉忍不住道:“裘大人与公主,不像传言所说有矛盾。”

    “和离并非是要闹得天翻地覆。”齐荣南道,“若是夫妻,他是不理解我的,我也是不理解他的。”

    “裘大人心胸磊落,有乾坤大义,也不理解殿下吗?”

    “哪有真正的理解。”齐荣南凑近看她,“即便你如此近距离注视本宫的眼睛,也不一定能猜透本宫所想。”

    “本宫与裘参,只有君臣关系最是适宜。”齐荣南好似有些惋惜,但再抬眼,又是熠熠生辉,“毕竟本宫想要得到的,只有本宫自己才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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