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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杳决定灭情绝爱

    用头发绣像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青杳心无旁骛,日夜守在灵都观里,大约二十天的功夫,总算修补好了。

    刘府也传来信儿,说青杳要教的几个女学生不日即将抵达长安,也该收拾收拾行囊赴任了。

    上午,青杳趁着去给刘夫人送观音像的机会向夏怡打听,自己要去任女先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大概有几位女公子。

    夏怡说是刘老夫人老家送来的几个女孩子,具体的她也不太了解。

    “可……我总得准备准备,这些孩子多大年纪,可曾读书习字么?”

    夏怡拉着青杳让她放心,说自己相信青杳肯定没问题的。

    青杳心里却有些惴惴,毕竟自己只是个肄业生,若是准备得不充分,教不好,有负所托。

    夏怡只是一个劲儿地鼓励青杳,青杳从心底里感激她。

    送还了观音像,刘老夫人又拉着青杳说了好一会儿话,又留下用了午饭,直到快未时,青杳见刘老夫人要午睡了,才告辞出来。

    长安城已经进入盛夏。

    从道政坊到东市的路上两旁都有行道树,青杳贴着树下的荫凉地走,一路蝉鸣阵阵。

    青杳在东市找了一间名气大的茶铺,要了一碗冰镇绿豆沙。她跟罗戟约好在这见面。

    绿豆煮得又绵又软开了花,放入□□糖开小火炖,炖到冰糖都化了,然后放在阴凉处,吃的时候舀出一碗,在上面撒上一层白色的糖霜,再将冰块细细挫来在糖霜上再铺一层,然后等冰霜慢慢化开,融了糖霜,再融进绿豆沙里去,用小勺舀一口放入嘴中等待它慢慢融化流入嗓子和肚腹的过程,真是又凉、又甜、又滑,简直是人间至品享受!

    店家今天用的是一个荷叶形的小碗,青绿色的碗沿上因为冰融化凝成细细的水珠,触手生凉,碗中央还摆着两颗白嫩嫩的莲子,窗外是放生池里开着一片一片的荷花,风从池上缓缓吹过来,颇有夏趣。

    青杳吃了没几口,罗戟就到了,他还穿着巡防的差服,热的满头是汗,但即便如此还是白白净净的样子,看了叫人心生喜欢。他洗了脸和手才坐在青杳对面,从怀中拿出手帕擦去下巴上的水珠,青杳指着店中挂着的招牌,跟他说想喝什么随便点,今天自己请客。

    “嗬!今天好阔气!”罗戟笑呵呵地点了梅子饮。

    今天确实值得阔气一把,夏怡给荐的西席,说好了是三两银子一个月,刘老夫人又因青杳修补观音像说什么都不肯收钱,便包了一封红包给青杳,青杳出来时悄悄一看,乖乖,足够自己一年吃用花销的银票,这可不是发了笔小财么!

    一杯饮子下肚,罗戟的汗也消了七八分,问青杳有什么喜事。

    青杳唤店家又给他上了一杯,自己拿着小勺搅动着荷叶碗里的绿豆沙,缓缓道:“你上次问我的事,我想明白了,特地来与你说一声。”

    罗戟眨了眨他那双笑眼,似乎想不起来问过什么事了。

    “就是你和杨国舅在东都遇上的那桩蹊跷事。”

    罗戟直怪自己榆木脑袋,把身体往前凑了凑问青杳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杳理了理思绪,便跟罗戟一点点拆解——这整件事的关键,都在那封信上。

    罗戟说这点自己想到了,可问题是,信呢?当时什么也没查到啊。

    青杳说,按照自己的推断,那封信,原本是要通过你藏在杨国舅的某本书册里的。

    罗戟不解,说我没有要藏什么信啊。

    不是你要藏,是有人想嫁祸你藏了一封和罪臣的通信到国舅的东西里。

    罗戟听到嫁祸二字没了笑容,说自己可没有存着这样的念头。

    但是杨国舅一开始觉得你有。

    罗戟试图回忆自己哪里一举一动引起了杨国舅的猜忌。

    但青杳接下来又补充说一开始杨国舅也觉得派你过去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但是很快你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罗戟想起杨国舅说的那句“我的东西,倒不怕少了什么,就怕多点什么,那时麻烦才大呢。”

    青杳点头,他见你谨慎自保,就意识到你并不知情,而背后的人也无法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信藏进来。

    罗戟这才松了口气,说我谨慎不也是怕被甩锅么?出门前你特意嘱咐过我的,走哪里不要落单,做什么都要有人做个见证,可是我一去,什么都不在计划里,只能自己多留个心眼。

    你做得很对。

    青杳的赞许让罗戟心里美滋滋的。

    “很明显,那六个人是一伙的,你是被选中背锅的。”青杳说出自己的推测。

    罗戟委屈:“为什么是我呀?我招谁惹谁了?”

    青杳摇摇头,没有回答。

    罗戟被选中背锅有很多种原因,他年轻、又是第一次出公差没经验、没家世没背景、或许是暗中得罪了什么人、又或许只是被随机选中……太多可能了。

    见他有些失落,青杳一笑道:“杨国舅想必也是见你行事缜密,又确实是蒙在鼓里,最后才把你从这整件事里择出来,让你成为一行七人里,唯一生还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说那六个人,”罗戟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声音问,“是杨国舅除掉的?”

    “也有可能是他们背后的人杀了他们灭口吧,”青杳吃了一口绿豆沙,“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信呢?那个小娘子明明说她把信藏在了瓷枕里的藏着的信匣,可是却什么也没搜出来。”罗戟纳闷不已。

    “这里面有两种讲头,”青杳顿了顿,俏皮一笑,“考考你,看你历了这一遭有没有长进。”

    “赌什么?”

    “就赌——”青杳环视四周,“刚出锅的樱桃毕罗一笼吧。”

    罗戟志在必得:“瞧好吧你!”

    每次青杳说考考自己的时候,都能激起罗戟的好胜心,绝不能被她给考住了。

    “这其一,要么那个小娘子本来就是杨国舅的人,那天晚上都是杨国舅布的一场戏,他半夜来找我,也是来做个见证,把我也拉上他的戏台子。”

    店家端上刚蒸好樱桃毕罗,色泽紫红如鲜,青杳的目光已经移到了上面,罗戟逗她,把小笼屉一把抄到手中,用眼神示意她听自己讲完再惦记着吃。

    “其二呢?”

    “其二么,”罗戟把小笼屉放回桌上,提着毕罗下的荷叶先放了一只在青杳面前的碟中,“他应该是用了什么偷天换日变戏法的法子把信给换走了。”

    青杳一边点头一边小口咬开了毕罗,红色的樱桃馅儿烫口,她一边吃一边用手扇扇降温,还沾在了嘴角一块,罗戟刚想伸手帮她擦,她伸出小舌头一舔就给舔没了,又去咬第二口。

    罗戟又捏了一只给她:“你慢点儿吃,我又不跟你抢,分明就是你自己想吃,还说要跟我打赌。”

    “你也吃,你也吃。”青杳象征性地招呼了一下罗戟。

    罗戟还是比较喜欢看她吃东西。

    “对了,你说他是怎么把那封信变没的?”罗戟问。

    青杳答:“不知道。没想过,这人城府这么深,有没有这么一封信都不好说呢。”

    难道这一切都是杨国舅自己安排的?罗戟陷入思考,可是为什么呢?

    青杳吃完了樱桃毕罗,舔了舔手指:“对了,我还要跟你说呢,差点忘了,我今天主要来跟你说的这个事。”

    见青杳神色郑重,罗戟做好乖乖聆听的样子。

    “你不是说他回长安,就带了一个老管家和一个乳娘吗?”

    罗戟点头:“他们家佣人本来就不多,全都留在东都,送的送,卖的卖了。”

    “所以啊,我倒是觉得,你的机遇来了。”

    “你是说,他现在身边缺人手,让我去毛遂自荐一下?”

    青杳点拨:“再往前想一步。”

    罗戟有点头疼,每次下棋,青杳都爱说这句“再往前想一步”,可是自己想破头也就只能想到这一步了,论脑子,罗戟自认一辈子都比不过青杳的,所以听她的话就对了,听她的准没错。

    “你想啊,他是国舅,他想要人手,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在东都的时候,搜查的人知道他的枕头里有个信匣,里面放的是私密的通信,光这一点就说明跟在他身边很近很近的人出卖了他。”

    罗戟用力地点头,心想青杳不愧是青杳,即便人不在场,也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

    “所以他缺的不是人手,是能信任的人。”

    罗戟豁然开朗。

    青杳用小勺拨着碗里所剩不多的绿豆沙:“我倒不是说让你去攀龙附凤,只是正赶上人家身边缺信得过的人,你跟他在洛阳又有这么一番交情,他还主动说是你大哥的同袍,这样的关系,你要用起来嘛!”

    罗戟深受感动,心中生出一股暖意,青杳始终惦记着的是自己的前程。忙立誓保证说自己明日就去上门拜访这位救命恩人。

    “嗯!这样才像话,有来有往的,也顺理成章。”

    有青杳站在背后,罗戟总感觉很踏实,有什么自己想不明白的,总想找她商量。

    “还有一件事。”青杳欲言又止。

    罗戟太熟悉她的表情了,关于她即将说的话,心中感到一阵不妙。

    前夜,青杳盘腿坐在榻上终于绣上了最后一针,观世音像彻底修补好了,她揉了揉眼睛。

    躺在一旁的妙盈头枕双臂,翘起一条腿,懒懒地问:“你真想好了?”

    青杳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想好了。没有结果的事,就不必开始了。”

    妙盈翻了个身,侧卧着看着青杳:“你又说结果?你就不能单享受过程吗?像我一样?”

    青杳把绣像卷好装入画套:“我的老师啊,这世间有几人像您一样潇洒,能只要过程,不求结果呢?”

    “可你不说不想嫁人了吗?那能有什么结果?”

    “我不要结果,可罗戟能不要吗?”青杳趴到妙盈身边,“等他再长大一点,总要成亲的,到那个时候我算什么?被休的嫂子?没名堂的姐姐?还是偷偷摸摸的情妇?”

    妙盈一想是这么个理儿,为自己这位学生轻轻叹了口气。

    青杳也躺下,学妙盈翘起一条腿:“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可他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平白怀有期待,任由感情泄了洪似的四处漫去,到那个时候心痛的还是我啊。”

    妙盈叹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所以不要开始就好了。”

    “可是青杳啊,我跟你说过,红尘债还不清是要攒到下辈子的。”

    “那就下辈子再说咯。”

    “那你这辈子怎么办啊?”

    “我现在只想赚钱,赚好多好多钱,像老师你一样。”

    妙盈有点不忍心打击青杳的积极性:“我的钱又不是赚来的,是继承的遗产。”

    青杳丝毫没有受妙盈的影响,依然沉浸在变成富婆的美好幻想中:“到时候我就把这座山头买下来,修一个最大最气派的道观!”

    “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啊?”妙盈顺着她的话往下聊。

    青杳想了想:“可能得几十年吧。”

    “那你都成老奶奶了!”

    青杳想了想自己变成老奶奶的样子,肯定是很慈爱的老奶奶。

    “要是那个时候,罗戟的老伴走得早的话,我就把他接到山上来……”

    妙盈拍了青杳一下:“他那时也成老头子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你找几个十六七八岁的少年郎行不行!”

    青杳咯咯地笑了。

    笑着笑着有一丝怅惘。

    爱太奢侈了,要不起啊,我得糊口呢。

    顾青杳决定灭情绝爱。

    青杳把那用红绸包着的金戒指往罗戟面前推了一推。

    罗戟觉得最不妙的事情发生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这东西我不该收,还给你。”

    罗戟急了,把红绸包又推回给青杳:“可这是我送给你的。”

    见青杳一动不动,又赌气说:“你不要,就扔了!”

    “你不要跟我赌气。”

    青杳的声音淡淡的,但罗戟知道她这样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意味着她做出的决定已经不容改变了。

    “可是……可是……”罗戟觉得委屈,可又说不出可是什么。

    “咱们从前是亲戚,自然不分什么你的我的……”

    罗戟问:“那你现在要跟我分什么你的我的了吗?”

    青杳不敢看罗戟的眼睛,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

    “往后……其实之前……咱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罗戟心都快碎了,她怎么能说出这么冷血的话来!

    青杳觉得自己得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了,她吸了一下鼻子。

    “还有这个,”青杳从荷包里拿出碎银,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罗戟,努力笑了一下,“珍珠玉容膏我已经用过了,没法还你了,这个钱你收着,就当是我托你去东都给我买的。今天这些吃的喝的,算我谢你跑腿辛苦。”

    罗戟面色阴沉,就盯着青杳。那双笑眼里居然会装着这么锐利的目光吗,青杳都不敢再看第二眼。

    “青杳,你非得跟我算得这么清楚?”

    青杳觉得嗓子发干,但还是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快完了,快完了。

    “还有,我找到了一个西席的营生,明天就从妙师那里搬出去了……”

    罗戟抬起已经红了的眼眶,难以置信地问:“你要去哪儿?”

    该走了,青杳告诉自己,快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罗戟站起身来,克制着情绪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儿?”

    青杳本想说一句“有缘再见”作为最后的道别的,但是说不出口了,突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在眼泪即将冲出眼眶的时候青杳赶紧提起裙子跑了,多一刻也不敢停留。

    罗戟看着桌上的碎银,和包在红绸里露出一角的金戒指,觉得胃像是被谁拧住了,喘不上气来。

    八年了顾青杳,八年了啊,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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