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山下的姚水一样流逝着。
距离武昌上山来看病已经又过去了足足有两个月，但皇唐真人的身体状况居然还未好转，甚至变得更加虚弱了一些。
皇唐真人有定期给长生殿洒扫修缮的习惯，这么多年以来，风雨无阻，也从不假于他人之手。
但最近的几次，这件应该被皇唐真人所重视的事情已经被他交给了殊华和殊末，他看上去似乎没有精力去做这件事了。
平日里，无事时，皇唐真人也会在不逝山上四处转转。但现在，他已经很久没出过长生殿了。
师父身体虚弱，师兄师姐们心情也不好，整个长生殿内的气氛都变得压抑起来。
长生殿内已经很久没听到殊华的琴声了，连小花园里的秋千也落了灰。殊镜和殊涯成天在藏书阁里也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小石头内心惴惴不安，活泼劲儿一下子少了。
殊末只得多陪陪她。但二人心里都清楚的很：师父已活了五百余岁，是整个长生教派罕有的能够进入真人期的控灵者，不仅是整个长生教派的人，就算是俗世人间，也有诸多控灵者在期望着他能够突破限制，找到真正的长生之道。
殊镜、殊华和殊涯尚且帮他不能，更遑论他们两个年岁甚至不到半百的人。
师父受难，五个徒弟也只能徒增忧伤，祈天祷地，毫无办法。
又一天的日暮时分，小石头吃完晚饭，照例去正殿照看师父，但这次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应。着急忙慌地推开门，见屋子里竟空无一人。
她内心害怕师父出事，一时间心乱如麻，犹如无头苍蝇一般跑到长生殿的大门口，一会儿叫师父，一会儿叫师姐，一会叫殊末，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没有应她。倒是殊末听到她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跑到了门口。
“小石头，怎么了？”殊末见她急得满脸是汗，眼圈红红，忙用衣袖去给她擦。
“别着急，跟我说，我不是在这么，嗯？”
“师...师父......师父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说到最后，小石头没忍住，哽咽了一下。
殊末这才明白过来，小石头最近心绪不宁，没在正殿看到师父，心里便有些急了。
这时殊镜他们也过来了，听小石头说师父不在正殿，便分头先去殿内寻找，一时之间四处都回荡着叫喊师父的声音。
殊末的目光转了一圈，见圈养在长生殿一侧的驴子也不见了，想着师父是不是骑驴出去散心或是下山去了，便和小石头等在大门口处，想着若是师父回来能及时地迎一迎。
落日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将一个奇怪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渐渐的，这影子到了长生殿的门口。
小石头惊喜的迎上前去，果然是师父骑着驴子回来了！
皇唐真人被殊末扶着下到地面上来，小石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师父，您去哪儿了？”
皇唐真人见小石头仍一脸忧愁迷茫，知道这孩子在为自己担心，便道：“别怕，我只是去后山转转，成天呆在这长生殿里也颇有些憋闷了。”
殊末有些奇怪，师父平日里也不经常去后山，怎么今天倒是骑着驴也要去这么一趟了？
未及细想，殊镜他们也过来了，皇唐真人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大事，便叫众人都散了。
又过了几日，晚上，不逝山又下起了雨，偶尔有几声沉闷的雷鸣。
小石头正和殊末在书房研究他布置给自己的任务——一张花鸟图。殊镜突然过来了，说皇唐真人叫她过去。
小石头欣然前往。
殊末在书房门口站着，望着她隐入雨雾的背影走进长生殿的正殿，一股奇妙的悲伤涌进他的心里，叫他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鼻头酸涩。
殊镜看他一眼，深深地叹气。
“小师弟，你留在这里，等小石头回来了，陪陪她吧。”
小石头停在门口敲了几下，听里面师父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去了。
皇唐真人正端坐在一张榻上闭目养神，面前的几上摆了一卷竹简，摊开着。
她自己找了个蒲团，跪坐好，等着师父开口。
小石头把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听着殿外雨滴落在树叶上，又从树叶上滑落所发出的滴答滴答的雨声。
外面的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树，阴差阳错之下，小石头直至今日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棵什么树。
不过秋天到了之后，竹林还是郁郁葱葱的，这棵树却在一场又一场秋雨里黄了叶子，后来秋风一刮，黄色的树叶便扑簌簌地掉下来。如今这树的枝桠只稀疏地挑着几片叶子，看起来冷冷清清的。
小石头默默地想着，大概，下完今晚的这场雨之后，这么大的一棵树，叶子也就该掉光了吧，或许明天秋风一吹，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同时，她感觉到长生殿内似乎存在着一股奇怪的能量，这能量令她渴求又畏惧，她低下头去，看见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还浸出一些湿黏黏的冷汗。
很快，在小石头的感觉里，这股奇怪的能量包围了她的师父，她忍不住把视线移到了师父的脸上。
她看着师父的脸，那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脸。
因着定颜术的缘故，这位五百多岁的老人有着一副年轻人的躯壳。小石头并不善于观察，往日里她只觉得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是师父的样子，师父的样子也应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样子。
但现在，在摇曳的烛光下，小石头第一次察觉到师父的苍老。
这并非是说皮相上的苍老，而是一种自内而外的苍老，这种时间刻砺出来的苍老无情地穿透了这副年轻的躯壳，映在小石头的眼睛上。
小石头望着她的师父，想，原来活了五百多年是一件这么令人感觉到疲劳的事情。
一股莫大的悲伤席卷了她。
“殊劫，为何如此忧伤呢？”皇唐真人睁开了眼睛，问她。
她看着自己的师父，悲伤的、迷茫的摇了摇头。
皇唐真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便将那放在几上的竹简翻转了一下，让竹简上的字朝着小石头的方向，显然是要给她看的。
“这是我百年前的出行小记。”皇唐真人解释道。
小石头正正身子，皇唐真人用手指了指一行字，示意她去读。
“不逝山顶，桃花林处，有赤蛇衔石走，危。”小石头把这句话读完，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实，殊劫，”皇唐真人顿了顿，似乎在下什么决心，“你，并非我从山下捡来的孩子。”
小石头瞪大了眼睛。她的心中此刻被迷茫给填满了。不是捡来的，那——
难道殊镜是我的母亲？还是殊华？？？？难不成是师父——
她的心里一片杂乱，正胡思乱想间，皇唐真人又开口了。
“你第一次出现，就在此处，就记载在这句话中。”皇唐真人又指了指竹简上的那行字。
小石头看了看师父，又低下头去看那句话，“不逝山顶，桃花林处，有赤蛇衔石走，危。”她在心里把这句话无意识地默默读了好几遍，终于把自己的思绪找回来了。
这句话里记载的东西只有这么几个，不逝山，桃花林，赤蛇，石。
小石头恍然大悟。
“所以，我是赤蛇变成了人........”她说完，几乎要哭出来，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一条长虫！
“错了，”皇唐真人怜爱似地笑了笑，道：“殊劫，想想你的师兄师姐们给你起的乳名。”
小石头怔了怔，她又看了一遍那句话：不逝山顶，桃花林处，有赤蛇衔石走，危。
赤蛇衔石走。
而她的乳名是小石头。。。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望着皇唐真人，“我......”她说不下去了。
“不错，你便是那块赤蛇所衔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