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此大气,语气随意的像是在说“只要你喜欢,这一屋子任你挑”。

    如果放到别个是没什么的,但宋老太太屋里哪样不是宝贝。这气度和魄力怎么看都不像雇佣,倒像主人。

    茉莉稍稍的疑虑了一下,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因为他的语气太像哄小孩开心。为没扶住她感到抱歉,所以用这样的方式让她不那么难受。

    她没有见过比他更细腻温柔的男人。

    茉莉想告诉他自己没有怪他,本就是她没站稳。但那样说并不合适,显得她不肯领情。

    想着,茉莉也一应地笑道:“真的吗?”

    她笑起来很好看,酒窝深陷,弯起的眉眼总有股不自知的天真烂漫。

    不知为何,戴远知原本凝重的心情,似乎也被她的笑容带得轻快了许多。他将手插入裤袋,低头望她,笑意渐深,“那得看老太太肯不肯割爱了。”

    说着,转首看向靠在塌上的宋凤霖。

    茉莉也随同他转过视线。在那个当下,她忽然生出错觉,他刚才的语气和姿态,像是与她认识了许久。不由地用余光去打量。他看起来很年轻,比她大五六岁,或者再大点,但不会超过三十岁,可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成熟和游刃有余,又让她无从判别他的真实年龄。年纪轻轻的能有这样的自信魄力,应当不是普通家境能养出来的性子。

    宋凤霖倒是好说话,一点没有主子的架势,对他摆摆手,“去吧,去挑吧。就在我那屋里头放着,多挑几双,我也穿不了。”

    接着,又向茉莉解释:“那些都是戴先生买的,他知道我爱时髦,买的花里胡哨的,我现在出门少了,哪能每双都穿。纯属浪费。”

    这最后一句听起来像在指责。

    戴先生本人也不在这儿,老太太不知在指责谁。

    茉莉身后的戴远知歪头轻笑了一下,也不说话,转而神色一敛,像换了个人,朝武罗递了个眼神。

    稍顷,武罗拿着一双拖鞋进来,放茉莉脚边。

    换好鞋子,戴远知对茉莉一偏头,“走,扫货去。”

    扫货在那时还是新词汇,茉莉没懂。跟着戴远知跨出前厅,穿过游廊,来到一扇门前,推开。戴远知下巴轻扬。示意之下,茉莉看向右侧靠墙的透明陈列柜。被眼前排列有序的一整面墙的鞋包呆的凝住了脚。扫货这个词,她忽然明白了。

    对比她的怔然,戴远知无事一般,走到旁边桌前,拎起茶壶,低头倒茶,“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喜欢收藏这些,她在香港曾有一整屋的鞋包,都是收藏级别的,后来都卖光了。”

    茉莉听着,既惊讶又惶恐,“那这些……”

    看出她的心思,戴远知笑着,将茶杯挪到唇边,看了眼她:“这些自然不是。”

    茉莉心安了回去。下一秒,她低了低头,没忍住似的从唇角溢出一缕笑来,像是在取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要真是收藏品,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挑。

    她的笑里有一种娇俏矜持的含蓄,那张带着婴儿肥的,溢满了胶原蛋白的脸蛋,清丽柔和,少女感十足。戴远知难得生出些兴趣:“在笑什么?”

    茉莉下意识用手背轻轻挡住嘴角,微微摇头。

    戴远知指了指对面,“坐会儿喝喝茶。”

    这语气听着像是不急着这会儿。

    茉莉走到戴远知对面,将手放在后面捋平裙子弯腰坐下。沉默里,茉莉低头盯着脚上的拖鞋,二龙戏珠的图案,刺绣精致,一丝一线都看得分明,顶上缀着两颗圆润的珍珠,有拇指那么大。

    鞋子是新的。

    但她的鞋子不是。那双带坡跟的高跟皮靴还是考上大学时姨母送她的成年礼,这是她的第一双高跟鞋,读书期间不到重要场合绝不拿出来,后来参加工作以后总也不能还像个孩子打扮,她没别的高跟鞋,穿来穿去就这一双,入了秋天气冷,就往里面塞了层棉垫,不想这个冬天也没跟着熬过去。

    那时候普通家庭还没到可以坏一双鞋扔一双的地步,大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观念,买新鞋子要花好多钱,加上她珍惜,外观上如同新鞋一样。真舍不得扔,也觉得买新的实在是一种浪费。

    但拒绝的话她说不出来,总觉得愧对他的一片诚意。

    戴远知取出盘里倒扣的杯子,慢条斯理倒了半杯茶,放到她面前,抬眼轻轻瞥她,“有心事?”

    听闻,茉莉将注意从拖鞋上方转开,安静柔和地注视向对面的男人。窗外的余晖散落在他随意搭在桌沿的手上,像阴阳晨昏线,斜长一折,仔细去看,应是门窗的影子。他的手很修长,覆在薄薄的光影里,像极了电视里那些公子哥。他看着不像家里的雇佣,跟老太太说话也不似武罗那样,没有什么规矩,却又有种小辈对长辈的呵护,又或者,是他的本性使然。他到底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老太太或者问他,都太贸然。他们自己不说,茉莉也不会主动去问。

    带着这疑虑,茉莉将视线从男人的手上移到了脸上,微笑着指了指自己脚上:“我那鞋子原本也不值几个钱,老太太这儿就算随便拿出一双,都抵得上我买好多的了。”

    “是嫌贵?”戴远知垂眼拎起茶壶,动作随意散漫地往自己杯里倒了半满。

    不知是男人气场太强,还是什么,茉莉感受到了压迫,以至于她第一反应不是和同龄人交流那般轻松应对,而像是在面对师长时下意识注意措施带来不必要的误解,那种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态度。而这个反应连她自己也没有留意到。

    茉莉习惯说话时保持微笑,许是家里的关系,在待人接物上她一向是极好的。奶奶去世以后,爸爸就给她改了名字,至此以后没有人再照拂她了。总怕做的不对不好,被人挑出错来,本能的用完美恰当保护自己。

    所以这一次,即便心里有些不安,还是笑着道,“不是嫌,是觉得。”

    戴远知看出她的压力,没有让她为难,手指轻轻叩着桌沿,稍一沉吟,抬起眸:“晚上有空吗?”

    说有空其实也是有的,但是要说有没有忙的,也有的忙,只不过茉莉不清楚他的用意,不好回答。

    “是有什么事吗?”茉莉只好这样问。

    戴远知嘴角轻轻弯了弯。他总要比她长十一二岁,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遇上的事,那都是她无法想象的,自然,女孩脸上的点滴心思,逃不过他的眼。

    人在面对干净纯暇的事物,心也会变得纯净,仿佛面对初出茅庐的自己。眼前的她如同一面明镜,照出他的世故和在俗世浸染中日渐麻木的心,他是不愿意让那些心机手段破坏这样一颗至真至纯的心的。

    戴远知却想逗一逗她,手指漫不经心转着杯盏,状似随口说道:“既然你觉得这屋里贵,那我只好带你去店里买一双新的,总不能让你穿着拖鞋回去。”

    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茉莉低头去看脚上的鞋子,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歪头想了会儿,眉心轻轻皱着,食指点着微微抿起的嘴唇,模样看起来似费力的思考着什么。

    戴远知耐心等着她,看着她的反应,说不上来为什么心情变得这么轻松愉悦起来。

    “在想什么?”他饶有兴致的问道。

    “不对啊。”茉莉轻软着嗓音,很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怎么不对?”戴远知眼里促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许是太久没这样好的兴致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复又放下,见她仍是歪着脑袋费解着,眸里的笑意渐深,“说来听听。”

    “要买鞋子的话,我自己也可以买的,不用你买。”她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戴远知垂眸将杯子放去一边,看了眼她杯里没有动过的茶水,轻轻说道:“这不合规矩。”

    “哪来这么多的规矩?”茉莉仍是不解,想等他解释,却见戴远知站起身来,看着她说,“择日不如撞日。”

    茉莉没懂他的意思。戴远知走到那排陈列柜前,取了一双高跟鞋和一顶纱掩礼帽给她。

    帽子是上世纪欧洲宫廷流行的复古款式,黑白相间,纱幔半遮在额前,搭配她的黑呢大衣,意外的好看。

    只是有些太仪式感,不像是去买鞋的,更像是去参加某个酒会。

    看到她迟疑,戴远知将鞋帽搁在茶几上,随意的像是唠家常:“这都是新款,老太太没有穿过,你就当是替她试穿了。回头给她送回来就行。”

    茉莉不好再拒绝,抱着鞋子,往里头指了指,“我去里面换。”

    “就在这换也行,我在外面等你。”戴远知说完,走出去的时候顺手把门关了。

    茉莉换好衣服,出来找戴远知。没在门口找到他的身影,茉莉沿廊穿行,听到不远处有人声,其中一道低沉的声音来自戴远知。和他大多数和她说话时那种低沉悦耳有所不同,那声音听上去威严,也压抑。茉莉不自知地放轻了脚步。

    “银行那边怎么说?”

    “他们自然是愿意为戴先生效劳的,就看戴先生意下如何了。”

    “还有别的事没?”

    “蒋家公子后天婚礼,邀请您和老太太出席。”

    “推了吧,就说老太太腿脚不便。”

    “那礼金和喜帖都送来了。”

    “都退回去。”

    “是。”

    ……

    偶尔传来几声咳嗽。

    隔得有些远,茉莉并不能每一句话都听清,只给她一种感觉,赤华不是替老太太办事的,而是替戴先生办事的人,那么,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那每一声的咳嗽都在她心上漾开,让人无限的忧虑他的身体。

    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听到声音了,茉莉从墙头探出脑袋去,远远的看见男人背对着她,独自立在廊上,手里捏着根烟,沉在落日最后的光景中,背影被拉的颀长。看上去萧条又肃穆。

    茉莉忽然的想到了他眉心上的两道皱褶,许是经常皱眉留下的深痕,不管脸上的笑意有多深,都掩饰不了他眼里的凉薄。其实她早就发现,不说话时候的赤华眼里总有一股无形的忧郁,阴鸷,掌控全局的压迫力。大概是为了掩饰,所以他经常爱笑。

    在戴先生身边做事一定很辛苦吧。

    身后细微的声响没有逃过戴远知的耳朵。

    “谁?”他转过头,眼里满是警惕,像猎鹰盘旋在领地上空。

    茉莉被他的模样吓的屏息。手里的烟从他指尖掉落,鞋底碾过,向她躲藏的方向走来,皮鞋踩在地上,每一步都让人心慌和不安。

    在他抬起步落下之际,茉莉从墙后走了出来,她想解释自己不是有意偷听的,是因为没找到他,才会来此处,而且他说话不算数,明明没在门口,她兀自低着头,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被吓到,眼眶润湿了。

    戴远知脚步一顿,满脸的戾气在见是面前低着脑袋仿佛做错事的姑娘时,收敛了神色。

    他自己也知道刚才的模样有多吓人,可他无从解释,也不能解释,只觉得心软,走到女孩面前,弯下腰来,笑着道:“吓到了?”

    可这姑娘却始终不抬头,也不看他,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含羞。戴远知意识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丝巾交进她手里,“是我的错,去那里等你好不好?”

    他仿佛知道她在哭,给足了她面子,没有看她,也没有戳破,茉莉心头一暖,觉得自己矫情了,可生理上的眼泪是她也无法控制住的。她接过,那丝绸的帕子摸在手里柔软无物,揣了些他怀里的暖意。

    茉莉垂着头,将手帕盖在眼睛上,泪意湿润手帕,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夕阳已经散下去了,蹲在眼前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了,竹叶在晚间苍凉的风里沙沙作响,影子落在什锦窗上,好像一幅会动的古画。

    地上的烟蒂还在,人却不见踪影了。

    茉莉将目光投向远处,看见男人的背影靠在廊柱,沉眸凝想着什么。

    他真的说话算话,给了她极大的尊重和空间。

    茉莉轻快地走了过去,准备告诉他,她已经好了。丝巾被她捻住一个角,在风里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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