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次知晓父亲和雷古勒斯协议的那天开始，我学会不对任何男人抱有绝对的信任。哪怕他们的出发点是“爱”，但对我而言那依然是一种欺骗，一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我从未放弃反抗，并终于能在此骄傲地宣布，这场博弈的最终胜利者，是我。

    ——《三个人的回忆录：维斯塔·沙菲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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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莉莉和索菲亚聊天的同时，维斯塔正在堆积如山的家族事务里挣扎。

    沙菲克先生决定从这个暑假起，正式开始让维斯塔接手一部分家族产业——这个决定来得突然，以至于维斯塔乍一听到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她曾经无比期待的一幕，接手家族产业便意味着接管原本掌握在父亲手里的一部分权力，也让维斯塔认为，父亲的确已经将她视为下一任家主。

    不可否认，对于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来说，这的确是一份重担，更何况她还要抽空学习家族藏书室里一些更为高深的魔法——但无论如何，这条路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天深夜，她在最后一份羊皮纸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几乎已经无法看清楚那上面的内容，能流畅地签字几乎全靠惯性，好在最后处理的这一沓文件都是父亲交代无需关注内容只需签字盖章的一类，她不用担心搞砸。

    就在她不顾形象地趴在写字台上长舒口气时，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背后的沙菲克先生幽幽地问道：“都签完了？”

    维斯塔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回答：“没错，爸爸。”

    沙菲克先生把她刚刚丢在一旁的文件拿起来，随手翻了翻最上面两份：“没顾得上看其中的内容？”

    维斯塔吐了吐舌头，有一点忐忑：“不是说让我不用关注内容吗？”

    沙菲克先生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继而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却又立即严肃起来：“我的确这么说过，然而甜心，如果你将来成为沙菲克家主，有其他人，哪怕是你的心腹下属或者最亲密的人让你签字时告诉你无需留心内容，都不要轻信——任何时候，不要轻易署名。”

    “我明白的，只是因为信得过您——”维斯塔说完，不由皱起眉，“可是如果每天都要处理这么多文件，还要每一份都认真看过，哪怕我把学习高级魔咒的时间都挪过来，那也不够用。我一开始还打算坚持每份都看完的，可事实证明，不可能做到……”

    她从里面随便挑出一份，抱怨道：“而且，为什么就连这种，‘某某分店员工甲和员工乙私下发生口角’都要拿来给我裁决？家主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亲自过目吗？我真怀疑这样下去我有一天会累死——”

    沙菲克先生不轻不重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不知忌讳，别轻易把生死挂在嘴边——虽然我确实没想到你在这件事上会如此死板，动动你的脑筋，甜心，我的精力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那么我是怎么做到的？”

    维斯塔愣愣地望着他，脑海里划过无数种魔咒，基础的、高等的、家族秘藏的……接着是各种有提神作用的魔药，但似乎都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而且，她记得去年暑假父亲让自己来书房看他工作的时候，他手边可从来没有这么多文件……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沙菲克先生欣赏了一会儿女儿的表情，最后悠然公布答案：“事实就是，这种级别的文书根本不会被送到我手上。”

    维斯塔沉默了两秒，忽然尖声抗议：“那为什么我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来处理这种事情啊！我的胳膊都已经酸疼好多天了！”

    “所以你就一直没有察觉不对？”沙菲克先生笑着反问。

    维斯塔不满地抱怨：“一开始是想过，但后来觉得你可能是希望我以小见大……而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信任你嘛，爸爸。”

    沙菲克先生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再次弯起嘴角：“你能懂得以小见大，并且有这份耐心，是件好事。但除此之外，我想你现在应该也明白了，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家主——我对你的期待可不只是‘合格’，还要有足够的洞察力，必要时懂得反抗‘权威’，要知人善任……”

    他说了很多，临走前还“贴心”地将那些用来考验维斯塔的文件们带离了她的视线，免得她看见之后心烦。

    不过，维斯塔此刻倒顾不上为这件事懊恼，她脑海里只剩下沙菲克先生最后留下的两条消息，一是她通过了第一关考验，即将真正接触到家族的核心产业；二是……在更进一步的训练开始之前，沙菲克先生准备先带她去参加一场宴会。

    宴会地点位于诺特庄园，并不是随意安个什么名头的社交宴会，而是诺特和帕金森的订婚宴——老实说，维斯塔不觉得参加这样一场宴会能让她心情愉悦，订婚宴的主角曾经多次在背后中伤她，尽管她已经可以免疫这种伤害，但也不可能跟他们和平相处。

    而且据她所知，帕金森小姐有爱慕对象——不巧正是她的男朋友，在她和雷古勒斯交往之后，帕金森几次三番过来刁难，前不久还声称自己不会放弃……至于诺特，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甚至搞出过不少私生活方面的丑闻，而准食死徒的身份又助长了他本就嚣张的气焰。

    维斯塔可以确定，这两个人的结合绝不是出于爱情，甚至帕金森小姐极其厌恶诺特荤素不忌的作风，可惜她大概没能拗过帕金森家的掌权人。

    或许到场的所有宾客也都清楚这一点，毕竟纯血巫师见惯了基于利益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单看舞池中央尽管盛装打扮却始终冷着一张脸的帕金森小姐，就能知道她有多么不乐意，可是除了她本人，谁在乎呢？

    她的父母正笑容满面地和老诺特夫妇交谈，时不时掩面一笑，或举杯畅饮；她的兄弟正在和其他家族的继承人热切攀谈，或许能在这场宴会上凭借新的姻亲关系谈成一两场生意；她的未婚夫正和自己的狐朋狗友凑在一处，时不时瞧她一眼，像在品评一件精致的瓷器……

    宾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在帕金森和诺特跳第一支舞时热情欢呼，似乎都在真心实意地庆祝又一对年轻人的结合。维斯塔站在人群当中，看着眼神空洞的帕金森，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沿着裸露在外的小腿蔓上脊背，直至扼住她的喉咙。

    无数来宾身上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伴着室内熏香的味道，搅成如有实质的一团，仿佛一滴又一滴的松脂，流淌下来，压在她，压在帕金森，压在女孩们无形的翅膀上，将她们包裹其中，等待时间孕育一颗精巧却了无生气的琥珀。

    窒息感让她几欲作呕，她的舞步再无法如蝴蝶一般轻盈，哪怕此刻带她旋转的是她的心上人——一支舞结束之后，维斯塔挣脱开雷古勒斯的手，捂着嘴巴跑了出去。

    她站在花坛边干呕两声，苍白的脸颊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雷古勒斯追出来，以她身体不适为由阻隔了其他人异样的眼光。

    那些人的笑声钻进维斯塔的耳朵，或许是善意的，他们在说，或许下次要参加的就是布莱克和沙菲克的订婚宴了……雷古勒斯没有否认。

    无论在他的食死徒同僚眼中，还是在其他仍在观望的家族看来，雷古勒斯都已经是纯血家族下一代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十六岁就能破格加入食死徒，布莱克家的唯一继承人，未来不久或许还会获得沙菲克的全部资源……

    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男孩，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望着维斯塔颤抖的背影，他沉默地走上前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掏出手帕轻柔拭去恋人额角的汗珠，牵着她走到幽静无人的角落。

    维斯塔的眼眸蒙着一层水雾，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他，半晌才说道：“我不想，也不会变成下一个帕金森，甚至连她也不应该……”

    “我知道你依然没有改变主意。”雷古勒斯笑了笑，眼中似有落寞，“你和她不一样。”

    “不，你不明白——”维斯塔本能地反驳，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心情，或许帕金森只是比她更没得选择，但困境的根源并不在她自己……她的眼睫微微颤动，再开口说出的却是，“我们都知道，她喜欢的是……”

    “所以呢？”雷古勒斯的声音有些冷漠，“宽容大度的沙菲克小姐想要把我推给她？”

    维斯塔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我没有权力帮任何人做决定，我只是觉得，不该如此，我们都清楚，诺特他——”他甚至有过不少性暴力与性虐待的丑闻。

    雷古勒斯捂住她的嘴巴，没让那句话脱口而出。耳鬓厮磨间，他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啊，就算我们用了静音咒，也该注意……”

    见维斯塔安静下来，他继续说道：“如果不是诺特，就会是克拉布，或者高尔……他们和诺特也没有什么区别，而这已经是帕金森家最好的选择。如果一个纯血家族中没有人加入食死徒，最好的方式就是找一门食死徒姻亲，哪怕显得没那么积极，至少向……表明立场。”

    维斯塔的心脏骤然一缩，这种情况放在他们两个身上，又何其相似。可是这样真的就足够了吗？如果神秘人的野心不断膨胀，他还会满足于这种程度的“投诚”吗？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可除却加入食死徒，这或许是目前唯一的应对方法。

    她忽然意识到，父亲大概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会对她和雷古勒斯的交往不加阻拦，甚至她或许误会了父亲曾经的问题，如果在雷古勒斯加入食死徒后她就决定与他分手，父亲可能还会反过来阻止她，只是她的选择让他不必在此耗费心力。

    可是之后呢？等到毕业以后，等到他们的年纪到了大多数人眼里理应步入婚姻的时候，如果那时候神秘人依旧如日中天，为了继续存活，她是不是只能放弃自己的追求，冠上布莱克的姓氏，成为食死徒的附庸？

    维斯塔看不见其他生路，可现在这条路，真的通往生门吗？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的倚仗？”维斯塔望着那双灰色的眼睛，喃喃自语，“你早就知道，我或许只有这一个选择，除非……”除非我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和整个家族的命运去冒险。

    雷古勒斯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一记轻柔的吻采撷走她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泪珠：“抱歉，维斯塔，这并非我的本心……但是我保证，你会永远拥有对沙菲克的绝对掌控权，这也是我对你父亲的承诺——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已经将我们绑在一起。”

    “所以，爸爸或许也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我的想法，成为第一任女家主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所谓的家主培训目的大概也只是让我能更好地经营沙菲克。你们甚至一直把我蒙在鼓里，‘为了我好’……原来竟是这样。可是如果，如果你选择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呢？”

    雷古勒斯垂在身侧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为了遏制这种莫名的反应，他只能紧紧拥住维斯塔，故作轻松地说道：“那就让我们的角色对调吧。”

    维斯塔沉默了很久，没有挣脱开这个拥抱，但她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我不会放弃。”

    绝对不会。

    如果这场宴会的目的是想让她认清现状，那他们或许实现了这个目标，可是最终取得的效果，却是由她本人说了算——在看到帕金森的遭遇之后，她依然，甚至更加渴望摆脱这个困境。

    即便雷古勒斯的承诺可以保障她即便成为布莱克夫人也能保持最大程度的独立，可如果婚姻的外在形式无关紧要，那么为什么如此多的人在意嫁娶关系呢？男人入赘同样是婚姻，比例却如此稀少，难道这不是赤裸裸的讽刺吗？维斯塔不想自欺欺人。

    她也无比坚信，纯血主义不会是任何人的终点，所谓的巫师统治麻瓜只是愚蠢的妄想。坚信的理由或许听起来有些幼稚，但维斯塔依然认为缺乏正义为基础的变革注定失败，即便食死徒们有着一位前所未有的强大而可怖的领袖。

    在她自己择定的道路上，雷古勒斯不会是她的同盟，父亲也不会是，甚至于她的朋友们也只能给她精神上的支持，她唯一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但，这并不可怕。

    她不会因此拒绝父亲安排的考验，即便他们的目标已然不同。

    毕竟，从那些过程中汲取到的知识和阅历正在她的身躯中积淀，比起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才是她最大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