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舒染染髂骨一紧,浑身肌肉暗暗抻直,望着白桐尘的双眼:

    “什么叫有预谋的?”

    他回头望她,她有点紧张,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到了她。

    只好,他佯装:

    “协议婚姻当然是有预谋的,不是为了骗你爸妈和公司的股东嘛。”

    哦,仅仅是这样······

    还以为他会说动情在先,巴不得想和她结婚,也叫预谋。

    舒染染心底闪过一丝失望,不免嘴角挂着一丝自嘲。

    盯着她嘴角的嘲讽,白桐尘刹时有点紧张,解读出一种学霸式的清醒——“不为诓钱,姥子结个屁!”

    他略略手足无措,暗自庆幸没把“我对你一见钟情,想和你结婚的想法早于你提锤子要结婚”宣之于口。

    结婚有段时间了,尤其她嫁妆要到后,他开始有羞于启齿的惶惶不安,怕被随时提离婚。

    两人各自腹诽着上车,赶往桐大。

    一路,舒染染有点沉默。

    他有点不适应过于安静的她,开了车内音响。

    “······留下小秘密,鸭洗洗,鸭洗洗······”

    无意间,又回到了认识最初时,也是坐在他的车上,听着这首歌。

    仅仅是上个季节的故事,却像更迭了一个世纪。

    好久远了。

    想起那天,锁了脖儿狗大儿又诬赖了白桐尘,好一个狂徒!

    舒染染终于忍不住偷笑。

    她一笑,他感觉自己紧绷绷的神经一阵松弛。

    要不是嫌旁边的中文系会骂他酸,他恨不得喊一句:

    好想一直爱你啊。

    反正那么大胆的人,就没敢······

    不把表白说出口,白桐尘浑身不得劲儿,把着方向盘,没话找话:

    “看,我在给你当骆驼祥子欸。”

    “你很亏?”

    “······”

    爱你的话,活活憋死在肚肠。

    章京梦和张沪遥结婚这天没请别人,只请了舒染染和白桐尘。

    在张沪遥分的教授楼里,老夫妇做了几个家常菜,开了白桐尘带来的酒,就算是喜宴。

    四人都是舒染染平日交集密切的人。

    但凑在一起,围着窄小餐厅的掉漆红饭桌,都有说不出的拘谨。

    还是章京梦有魄力,举起杯子:

    “谢谢染染和小白来参加我和沪遥的婚礼。你们别见笑,人老了还要结婚。”

    白桐尘赶忙回敬。

    表示怎么会笑长辈的婚姻,只是有点意外,想听听其中的浪漫。

    他很会穿针引线,气氛马上缓和。

    章京梦笑笑:

    “也没什么好讲,就是聊得来,还都有自理能力,不拖累对方。”

    说得这么赤裸裸?舒染染讶异。

    老年的爱情带着微妙的辛酸,却又实际周全。

    章京梦指指身边的张沪遥:

    “他有顾虑,怕还当着染染导师,却和她姥姥结婚了。我说怕什么,我连第二天的太阳能不能见到都不知道,还有想这想那的心呢。又不是他和我先结了婚,才收染染当学生的。”

    张沪遥老脸红红的,和祥垂低着眼皮,双手不住地搓着裤管。

    怪有初变“不洁”的害羞样子。

    舒染染这才领悟:

    自小半年前,导儿就改变了着装,虽不算新潮,但透着干净朴素,发型也不再火云邪神。颇有求偶那味儿。

    也就是这段老恋爱从舒白婚礼时,一直悄悄谈到了现在。

    张沪遥像忽然想起什么,双手递出结婚证,显得郑重。

    舒染染和白桐尘翻开,上面贴着章京梦和张沪遥穿着衬衫的2寸照。

    喜事让俩老人神态露出羞涩与年轻。

    白桐尘和舒染染凑头看,对视一眼,无声笑了。

    同时想起出门前,他戏称结婚半年的是“老人”,才结婚的是“新人”。

    俩“老人”起身,给“新人”证婚。

    仪式简单。

    张沪遥举半臂,肃穆宣布与章京梦女士于3月12日正式结为夫妻,余生相互扶持,愿时代和平无妄。

    白桐尘做着大公司的销售经理,冠冕堂皇的话可以张口就来,但他没有,言语清洁宣誓:

    “今日舒染染携夫白桐尘,一起见证章京梦女士与张沪遥先生喜结连理,愿你们余生安稳康定。”

    章京梦和张沪遥相望一眼,眼中都含着泪光,点点头,敬了彼此一杯酒。

    四人吃着菜,喝了很多酒,张沪遥逐渐放松,解释了为何说“愿时代和平无妄”。

    并不是书教久了,人朽了,不由自主说些冠冕堂皇。

    而是因为他和章京梦,都是因为时代被改写命运的人。

    运动年代,张沪遥的母亲在念大学,老师被划成□□,全班学生作证指控。

    只有其母为老师说话:

    他不是□□。

    结果,老师被打成□□,其母受牵连下放到西北盐湖改造。

    申诉无门,返乡无望,母亲在当地结婚产下儿子,取名张沪遥。

    寓意:母亲姓张,沪上遥远,有家难回。

    盐湖生活艰苦,淡水饮用都是困难。风又大,窗子上永远擦不干净的盐渍,衣服挂盐返潮,永远穿起来杀皮肤。

    像张母的“罪恶”,洗也洗不干净。申诉材料寄出,永无回应。

    张沪遥十几岁时,张母一病不起,挣扎着不肯咽气,等一个正名。

    一天,张沪遥放学,家门口来了两个上海来的人,说了两句话掉头就走:

    你妈不是□□。我们搞错了。

    两句话,十一个字,别人的一个错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女人的一生。

    说上海话的张沪遥,只去过一次上海,就是安葬母亲的骨灰。

    张沪遥举起酒杯,手有点哆嗦:

    “学生,我姆妈跟阿拉讲的最后一句话:人如果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还是要坚持说真话。”

    他努力笑,却声音颤抖:

    “但是,代价太大了,太大了。我这样要求自己可以,却不知道能不能教给你。”

    越是饱读诗书,学问扎实的人,却越不敢轻易教别人“正确”。

    舒染染一直不抬眼皮,忍住哽咽,清晰回:

    “可我已经记住了。”

    嘴上说着不敢让学生这样的张沪遥,欣慰且重重地点点头,一仰脖子,喝尽杯中酒。

    舒染染不爱人前流泪,白桐尘从桌子底下递来叠成小方块的纸巾。

    “擦擦汗。”他沉声说。

    配合着她的掩耳盗铃。

    章京梦和张沪遥的特别有话聊,除了投契,还有惺惺相惜。

    她父亲死得早,她妈寡妇顾不上田间地头,奶奶还算开明,让儿媳带好几个孩子就行,雇了村里的一个壮劳力侍弄田地。

    男劳力干久了,起了坏心思:

    想和年纪不算大的奶奶结婚,这样就白得她家好多田。

    奶奶不干,还把轻狂男开除了。

    不久赶上运动,被那狗男人跳出来指认:

    她剥削劳动人民。

    结果奶奶被划为地主,田被没收,家被抄,子女接受劳动改造。

    章京梦到鲸云插队,在公婆暗中阻挠下,失去机会参加高考,再也没能迁回北京。

    今日一对新人夫妻,坐在这里,已是饱经沧桑,无需再等待世俗承认,时间不禁耗了。

    白桐尘悄悄转过身去,舒染染也递给他一小叠纸巾“擦擦汗”。

    几句话交代完半生的章京梦却呵呵笑了:

    “我曾以为我是困在时间里的不幸人,后来才渐渐接受,人在时代面前,形同船小浪大。看船今日巅峰扬,明日翻,就知道人没有什么好得意,也并没有什么真知灼见。不过是随波逐流中,有个人无论什么关系,都愿意和你挨着,相互取点暖,让人觉得活着也不那么操蛋。”

    张沪遥握紧章京梦的手:

    “找到这个人且能走得长远,得有一些个人勇气。这点,我远不如你。”

    午后春光慵懒,喝了酒,舒染染感觉像掉进时间的罅缝,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从时空的隧道,席卷而来宏阔的荡气回肠,让人情不自禁珍惜自己的渺小。

    当初,她深陷的危机,能把她拖累死。是白桐尘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让她今日又过的幸福荡漾。

    她忽然心底承认,她很爱这段最初目的不纯的婚姻,很依赖他,很想与他共度余生。

    借着酒,她想向白桐尘表白的心情强烈。

    谁知,白桐尘喝多了,先凑过来,用指腹点着酒,在舒染染面前的桌面上,划拉了几个字。

    字体是镜像结构,舒染染看不懂。

    张沪遥眼尖,拧着脖子翻译:

    “爱是常觉亏欠?呕——我还是去洗碗吧,万一哕在桌子上。”

    “······”

    白桐尘暗自懊悔第二次表白也夭折,没看到舒染染嘴角的羞涩与甜蜜。

    张沪遥洗完碗,要和章京梦外出,去留个结婚纪念。

    意思是酒足饭饱,那俩“老人”该滚了,少在他家恶心人。

    舒染染偷偷跟白桐尘咬舌:

    “他们这么大年纪,应该造不出孩子当纪念了吧。”

    她喝得有点多,自以为悄悄话,声音满屋子都听得到。

    白桐尘使劲捂住她的嘴,脖子通红。

    章京梦换完运动服出来,大义凛然:

    “我们两个是一起去植树!今天正好植树节,树可比人活得长久,更有纪念意义。张沪遥,你怎么教的学生?满脑子诲淫诲盗。”

    张沪遥系着围裙擦桌子,摇着贤惠的脑袋:

    “她思想建设也不归我管,他们结婚经验久的人,都不大要脸。”

    还是要点脸吧!

    白桐尘扶着醉鬼舒染染马不停蹄地滚了。

    走在桐大校园,白桐尘横揽着舒染染的脖子,她把重量信任地都压在他胳膊上,望着树桠间湛蓝的天,不由感慨:

    “白云千载空悠悠,人会代际更迭,天还是那个天。我也要种树,舒门永存!”

    她突然发酒疯,引得校园内侧目纷纷。

    求她别再说话,白桐尘只好带她去买树苗。

    到了花鸟市场,卖苗木的极力推荐各种花树果树。

    白桐尘听见果树就想起陈若希的破桃树,她给种家了,开春后居然还发芽了!

    他便非要种只能观赏的花树。

    早忘记有家里有桃树了,舒染染非要买桃树:

    “我爱吃桃。”

    因为种什么树,俩人吵起来了,都喝了酒,谁也不让谁。

    舒染染突然妥协:

    “那我不种桃树了,种榆树。”

    拐得也太急转弯,白桐尘一愣:

    “是不是因为榆钱,你当发财树种?”

    舒染染摇头,让卖苗木的包起一棵榆树:

    “不,我养出个榆木疙瘩,砍下来,挂你脖儿上,和你脑袋配一对。”

    “······”

    许路飞又插播,打来电话求救舒染染。

    黑莓来桐城考完专升本了,他要带黑莓大庆祝,但黑莓非要等成绩出来再庆祝。

    俩人因为考完就庆祝还是成绩出来后庆祝,发生了争执。

    黑莓觉得庆祝两次浪费钱,气得她要“不跟你耍喽,回四川儿”。

    小老弟托舒染染劝劝黑莓,别紧张成绩,也别担心钱,他家就他一个孩子,条件大大的好。

    白桐尘抢过电话,唾弃表弟。

    许路飞在电话那头急眼:

    “我不怕黑莓花我的,就怕她不花。哥,你不懂,爱一个人,就是常觉亏欠!”

    跟戳了白桐尘的肺管子似的,他更急眼:

    “你再恶心我,我哕你一脑袋!”

    白桐尘挂上电话,跟舒染染异口同声嘲讽:

    “真是不经风浪的小年轻,这种小事都能吵起来。”

    “就是,情侣不都是你体贴我,我温暖你吗?较什么劲儿?”

    舒染染趁机:

    “那你给我买榆木疙瘩吗?”

    “买买买,你种!”

    白桐尘结账还在背刺表弟,标榜自己:

    “他这才哪儿到哪儿,尤其结了婚,男人更要主打一个和平。媳妇儿要干嘛,就依着呗。来10棵榆树。”

    “10棵?我又不是植树造林!”

    “必须一次性满足,少一棵都不行!”

    白桐尘还买了把锹和锄头,陪着舒染染去野外种树。

    因为家里实在种不下10棵。

    郊区找到几个没长草的土包包,舒染染刚撅起腚要刨坑,就被周围村民逮捕:

    “谁叫你们刨我家坟的?!”

    也没立碑啊!

    坟头都塌了,这些不肖子孙也不见得修修。

    怕挨揍,俩人解释清楚,被村民赶到他们田里植树造林:

    “你们种这儿,赶明儿修路占了,我们还能多要点赔偿。”

    刨了一锄头人家坟头,他俩的白白植树算是赎罪。

    舒染染不会使锄头,白桐尘见她刨坑艰难,他抢过锄头,想赶紧种完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白桐尘扬起锄头,直直抡下去。

    铲脚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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