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难防

    毒发的微痛缠绕不散,洛玉阳咬牙切齿地坐在床上忍耐着,凌司玄忐忑望向孟初,后者是洛玉辰座下的医师,虽然比起百里忧差之千里,却也算良医了。

    孟初为人本分老实,遇到这个大难题,愁眉苦脸,只觉朝不保夕。

    凌司玄问:“如何了?”

    洛玉阳摊开手臂由他诊脉,脸色泛青,道:“孟先生,五日内再不把毒清了,你一家老小就会没命。”

    孟初跪地磕头,“二少爷!在下已经尽力了,可实在——”

    洛玉阳笑得很艰难,好像没有多余的力气分给这个笑容,所以它浅淡极了。

    “听说孟先生有个女儿,聪明伶俐,乖巧可人,今年才十一岁。”

    孟初听出这是个威胁,直觉以为洛玉阳有什么办法,忙道:“求二少爷救命!”

    洛玉阳咳嗽两声,“你知道的,我哥没了药,功力就大打折扣,沈良轩步步紧逼,凶多吉少,你到头来都是个死,何不听我的?”

    孟初道:“在下愚钝,求少爷明言!”

    洛玉阳道:“简单,去告诉我哥,我已经好了。”

    孟初讶然,“可是,分明没有啊,这样的血制药吃下去,会——”

    “会死是吧……”洛玉阳声调一高,“你解不了毒,他照样会死。他死了,罗刹楼就是我的,我就护你家一世安好,这个买卖做不做,随便你,你若应了,全家就能活,你若等五日过去,毒也清不掉,一家都没命。”

    他想撑起身子,凌司玄急忙上去扶他起来。

    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凉薄无情,“他一定急疯了,孟先生,你只有这一条路而已,非走不可。”

    孟初惶惶道:“楼主是您哥哥……”

    洛玉阳道:“那又如何,饥荒之年,人人易子而食。自古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事情也数不胜数,你是大夫,看有人割腕取血炼药,觉得美好如斯吗——”

    他越说越气,禁不住闭了眼猛地咳嗽起来,坚持着拉住孟初袖摆,“孟先生,要想清楚。”

    “你们这几个大夫,都不想死罢,我打赌,现在已经有人想逃跑了,我哥下的是死令,你们人人都想死吗!”

    孟初眼神松动,气声颤抖,“二少爷,在下……愿为犬马,求少爷庇护……”

    洛玉阳道:“那是当然。孟先生,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们一早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要么都死,要么我哥死。我要他们统一口径,孟先生做得到吗?”

    孟初颤颤点头,“在下……在下一定尽力!”

    洛玉阳神色一缓,“不过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想知道……只是不敢问,现在……”

    孟初疑惑,“少爷请问。”

    洛玉阳道:“洛玉辰的《焚血心经》……耗费血气,历来……练到第三重,人就枯朽如木,是谁给他支了这么聪明的办法,采血为药,月月奉命……不会就是你罢……”

    孟初忙摇头,“不是!绝不是在下!是百里长老——”

    果然!

    洛玉阳冷笑不停,“呵呵,难怪她日夜看护我……”

    不过现在人都死了,没什么所谓的了。

    洛玉阳接过凌司玄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冲淡喉间的血腥气,栽回床上。

    “我累了,孟先生去罢,我哥心急如焚,去,赶紧把好消息告诉他。”

    凌司玄送了孟初出门,回到床边替洛玉阳掩好被子。

    得了信的洛玉辰头发散乱,面容颓败,一阵风似地冲进房里,像犯了瘾症的街头混混,贪婪扑到床前,笑道:“我的好弟弟……”

    拽过人手腕,在本就惨不忍睹的伤疤上再添新伤,洛玉阳本昏昏欲睡,被这一下疼醒,仍不睁眼,在黑暗里细致地感受着疼痛,只听凌司玄在低声抽泣。

    洛玉辰道:“好弟弟,哥给你找了几个媳妇,盼着你能有一子半女,明天下午,人就送来。”

    洛玉阳恍惚睁眼,瞬间明白了洛玉辰的意思——

    他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太不保险,想要用孩子继续当药库。

    伤口发热,洛玉阳心头却冰凉。

    总有很多时候,有人的一句话,轻飘飘的,轻得像一根针,可是这跟针猛地扎在心上,还裹着满满的烈毒,瞬间麻痹心脉。

    一句话能杀人,一句话也能救人。

    就像苏棠往那院子里扔出火把之前,那位母亲若是聪慧一点,记性再好一点,要是能认出这个穿金戴银的姑娘是她女儿,哪怕不敢相认,只是一个探寻的眼神——

    大概就不会有那场火了。

    她恨,只有恨,凌晨的微光这么冷,一点温暖也没有,让她不禁怀念顾清影掌心的热度。

    虽然明知梦生的话多半是试探,是假的——

    顾清影不会成亲的,她念着同门,放不下。

    可是那一瞬间,她看着红艳蔷薇,想象了顾清影穿嫁衣的样子——

    金玉添彩,红妆在夜。

    新郎是个剑客,一定风流倜傥。

    顾清影那样的人,被掀开红盖头的时候会不会娇羞地低头一笑呢?

    暴雨成了细语,从屋顶滴滴落下,淅淅沥沥,满院残叶,泥泞不堪。

    苏棠轻轻一动,身上盖着的一件绒毯在她脸侧蹭了蹭,软软的。

    她警觉起来——说不定陆子宣又会来了,不能再这么颓然在地,不能露出一分真情实感,痴儿岂会烦忧……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是天下最快活的人。

    她浑身酸麻,缓缓坐起来,披上衣服,嘴里还留着夜里的甜腻药香。

    她一手轻轻搭在小腹上,心乱如麻。

    勉强趴在床边,长发散了一肩,她两指圈在手腕上,觉得似乎又细了一点。

    陆子宣忙了一夜,恐怕又会因此想起她说过的恶毒话,不光可能要来泄气,恐怕这几天都不会来了。

    苏棠恍然想起——

    玉面先生说沈良轩快要到了。

    他是怎么把消息传过去的?!

    果然这人心机深重,还那么忠心——

    她眸子里如陡然起了一火光般亮起来。

    今天受的一切侮辱和苦难,都要人付出代价。

    一个也别想跑!

    她刚刚穿好衣裳,将夹在领口下的头发理出来,一件月白色的常服,绣着几朵芙蓉花,据说是陆丹蓉最喜欢的花。

    她从蜀中来,那里的芙蓉花天下最好。

    或许是因为名字罢,苏棠也喜欢海棠花。

    她握着一支小梳子,对镜弄妆,伸手去抚镜像里那人的脸,手心一凉。

    房门猛地被踢开,陆子宣满脸倦容,憔悴苍老,看到人坐在妆台前,上去一把扯着她头发将她扔在地上。

    正要大骂,外面有人急切追来,抬手恭敬道:“大人,洛城的信来了。”

    霜夜知道两个小孩子又是九死一生,陆子宣心情正是极差,因而语调一低,饱含征询之意——

    “大人请容我细细回禀。”

    陆子宣怒到说不出话来,指着苏棠半响,才道:“要是他们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苏棠低着头,在心里笑:要是自己的诅咒这么灵验,不知道早死了多少人了。

    她作抽泣状,眼睛里溢出泪光,怯生生地抬头看向他,接着便委屈地大哭。

    陆子宣观察着她的神色,一时真的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痴傻如此,于是再不看她,负手转身。

    霜夜紧随其后,还不忘帮忙关门,再跟门口的一个粉衣婢女对视一眼,微一点头,示意已下。

    陆子宣快步急走,一面问道:“出了什么事。”

    霜夜看一眼周围,“回大人,沈良轩死了。”

    陆子宣脚步一停,蹙眉再问:“什么?”

    霜夜道:“探报来信说,沈良轩死了。”

    陆子宣还未细问,就已笃定道:“不可能。”

    霜夜道:“洛玉辰从澹州弄去了陆——”

    他斟酌一下,“是陆小姐的尸身,派人求和,亲自去交接,两边言定战罢,以免被玉山坐收渔翁之利,结果那棺材里的尸体中埋了炸药,据说当场炸得沈良轩血肉横飞,肠子溅了一地。”

    “若是假死,一定还有后招啊,可风月阁剩下的人都撤了,洛玉辰还得对付玉山,也没有再追。”

    陆子宣凝神一想,“他会这么容易死?呵,只怕是要声东击西……”

    他一惊,“玉面先生在哪儿?”

    霜夜道:“你还怀疑他?他一早就去药房了,这阵子他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可疑举动,更别说是传递消息了。大人,或许我们把沈良轩想得太复杂,说不定他真的已经被炸死了呢?他喜欢那具尸体,胜过喜欢一个替代品。”

    “大夫也说了,他医术没问题,从来没有动过手脚,昨夜的确只是个意外。”

    陆子宣摇头,“我还是觉得有蹊跷,直觉而已。”

    他回头,看到上头一众侍女进去伺候女人梳洗,眉头一皱,“都安排了?”

    霜夜道:“是,大人静待……最多半个时辰内就能有成效。”

    陆子宣道:“一句话而已,真有那么管用?”

    霜夜笃定道:“对有情的人就管用。”

    余光里,那楼上的房门屋檐,窗外的绿意潮湿,风过生凉。

    苏棠痴痴坐在地上,被人扶着起来,粉衣婢女头一个过去帮她梳头,窥着她神色道:“姑娘昨夜没睡好罢。”

    苏棠恍惚抬眸,歪着头,露出疑惑神情来,眼角还挂着泪珠。

    婢女道:“今天一早,奴婢在外头好像听见您惊梦,说梦话呢。”

    苏棠牙关一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撑着神情道:“梦话……梦话是什么?”

    婢女梳理着她黑亮的头发,笑着道:“梦话就是最想说的话吧,不是都说梦里梦见的是最想看到的?”

    她用梳子拍拍自己下巴,复又继续梳头,喃喃道:“好像是在叫谁的名字呢……”

    身后的几个婢女正倒水的倒水,理床的理床,似未注意妆台前的动静。

    粉衣婢女好像终于想了起来——

    “什么影来着……清影?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苏棠舌尖都麻木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骤变,只是婢女低着头,不知道有没有看到。

    怔怔之间,头发被一支玉钗挽起,粉衣婢女接过身后人递来的热茶,“姑娘,喝口茶,就可以吃点心了。”

    她恭恭敬敬地把茶碗送到苏棠眼前。

    苏棠脑中飞快思考:不能让她出这个门——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

    就必须——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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