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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别君去

    尚京大雪,皇城银妆。

    殿阁里自然是暖和如春,美酒飘香,辛辣浓烈。只有浓烈,才能压得住天寒。

    但如此浓烈的酒到了王了然杯中,被他指尖寒意一拂,顷刻就寡淡如水。

    但他喝得高兴,上官夜亦不劝。少年相信宗风翊不会在里头下毒——

    只消再见个面,闲聊两句,他就会离开这里,不让宗风翊心烦,后者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情。

    王了然喝酒喝到一半,耳边还响着悦耳的丝竹声,宗风翊知道人瞎了,没有安排什么舞姬,只叫一队粉裳姑娘奏曲儿。

    上官夜不会碰酒,他压低声音问小公子:“宗风翊说叫您来治眼睛,一夜已过,未见什么大夫来。”

    王了然道:“他不会叫大夫了,因为如果治好了,他和我们不就互不相欠,所以我不会让眼睛好起来的,至少离开这里之前不会。宗风翊想得到这一点,所以不会派人来了。”

    上官夜唇间抿成一线,片刻后又道:“表面功夫也不做?”

    王了然道:“跟聪明人打交道,就不用这些表面功夫了。”

    他悠然一笑,“曲妙,酒好,宗风翊躲着不见我是为了消磨消磨我的耐心,品酒听曲便是。”

    他朗声打断曲声,“丝竹寡淡,哪位姑娘能给我唱上几句?”

    很快就有个软糯女声回了话:“小公子想听什么?”

    王了然道:“你们大人最常听什么就唱什么罢,一定不会差。”

    女声娇滴滴一应,王了然便听琴声转了调,低低缓缓,浅之若无,而姑娘娓娓唱来,竟是一首《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

    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1)

    王了然闭着眼睛听,那每一句唯有四字,节奏缓缓,如泣如求,尤其到“瞻彼日月,悠悠我思”一句,声调忽抬,捻出细细尾音,姑娘气息极长,似吐出百转千回的夙愿,绵绵随风,催人入梦。

    一曲终,王了然欣然击掌,“好听极了,怪不得你家大人喜欢。”

    食指在案上轻轻一点,他品出宗风翊浓情——

    “听闻域主夫人芳名楚瞻月,更难怪他喜欢了……”

    “不过还是姑娘唱得好,你叫什么名字?”

    歌姬瞧着王了然那双灰瞳,柔柔答话:“奴婢叫露晞,是笙乐掌司给奴婢取的,翻了《诗经》所得。”

    王了然脱口道:“湛湛露斯,匪阳不晞。”(2)

    “写宴饮的诗,很适合你。”他笑意一冷,“不过,换个说法可就一点儿也不好了。”

    他指尖一动,上官夜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见这名字好听声音也动人的姑娘身形一僵,仰倒而下。

    众人尖叫着四散,箜篌摔落,长琴翻地,箫笛咕噜噜地滚远。

    上官夜毫无惊色,冷冷看着她们逃出去,王了然云淡风轻地揉着眉心,“好了,他马上就要见我了,这破酒真是喝够了。”

    堂堂的一域之主所在,皇城巍峨,雕梁画栋,外见庄严,里头还有如此雅致的亭楼——

    每块砖上都雕着一朵莲花,青玉砖,青玉莲,满堂纱帐都是荷花,在外头冬雪飞扬时,这里几乎转为夏景,着实很美。

    可惜了,王了然看不见。

    上官夜扶他入座,便转身步出门外,毫无要旁听之意。

    靠着红栏,背后便是皇城雪色。

    宗风翊的声音低沉而稳重,他生得面如冠玉,风姿挺拔,三十一岁的年纪,正是男人的好时候,妻子温婉,女儿娇俏,而且整个中域都在他手里,人生美满,尽在其身。

    难以想象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堂中飘着一股醉人的酒香,宗风翊剑眉一扬,执着酒盏抱怨道:“我请王公子来做客,公子却信手杀人,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他袖摆宽大,垂下两面金龙,点睛绣尾,好像马上就要腾云而出。

    指间握着的一小盏清露忽地脱手而去,力道又平又稳,速却极快,玉盏直晃成一线白光,转瞬被王了然伸手接住,一滴也没有洒落,只手腕被震得发麻。

    “剑南烧春——”

    王了然嗅着酒意芬芳,“传说此酒三日开瓮香满城,果然不是虚言。”

    他小抿一口,“我杀了你的人,你还请我喝这么好的酒,果然大家风范,不跟我这小孩子一般见识。”

    宗风翊道:“王公子方从蜀中来,料想那时事多,公子必未有闲情品酒,故请一杯。”

    他惊叹小小年纪的孩子真的可以有这么好的身手,忽然有些羡慕——

    一丁点而已。

    王了然淡淡道:“听闻域主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成婚十几年都未有侧室,想来情比金坚。方才我听那歌姬名叫露晞,一时心怒手快,便帮大人杀了。”

    宗风翊摇摇头,“听闻公子伶牙俐齿,想来有番说辞。”

    王了然道:“大人尚武,恐不喜诗书。贺三愁有篇《鹧鸪天》——”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3)

    少年挑衅一笑,“这可是悼念亡妻的佳作,大人说……取这种名字的人是不是大不敬,简直是在咒夫人死。”

    宗风翊眼光一寒,屋里顿时安静下去,片刻后才又响起男人低沉之声——

    “小公子博学,很有道理,一个歌姬而已,想杀便杀了罢。”

    王了然神色一变,“大人真是长情,令晚辈感动极了,夫人太好福气,有您这样好的夫君。”

    宗风翊眉间漫上几分笑意,“公子年纪还小,又未曾有过父母关怀,自然对这种事多愁善感。”

    王了然竟就不再接话,像被戳中痛处一般,思考片刻,方才怼他的话:“听闻夫人生女儿时难产,落下很重的病根,所以大人不喜欢这个女儿,恐怕也少有关怀,若有机会,晚辈一定和宗小姐好生探讨一番,一定很投机。”

    宗风翊忍不住冷笑两声,“小小年纪,果然是什么都知道。”

    王了然得意地把酒杯拿在指间转,“晚辈说得开心了,可以谈正事了。”

    宗风翊道:“还有什么正事?风月阁你灭了,残本你也到手了,弄瞎你眼睛的是风月阁的死士,主谋被你亲手杀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了然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可以考虑。”

    宗风翊漫不经心,“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公子想必也想好代价了。”

    王了然道:“在下钻研医术数年,想出一法,或可治好夫人顽疾。”

    宗风翊脸色大变,强忍心头激荡,“公子今年才多少岁,能研究出什么?”

    王了然道:“夫人生产时伤了元气,您是中域之主,这里所有的名贵补药都可以得到,却还是补不好她身子,实在愁人。”

    他有意无意地抬高声调,“昔年顾氏那本《千灸经》中多半有精针秘法,大人找顾道长借来看看也可以啊。”

    宗风翊的神色痛苦而无奈,幸好对面的人是个瞎子——

    他岂不知那书里的秘法秘方,然而……

    全然无用。

    “公子费心了,夫人她身子没有那么糟,时时温补着也不费事。”

    王了然道:“大人无需这么警惕,一来我没有理由害夫人,二来那法子我也只是说给你听一听,你若要用,我也全然帮不上忙。”

    他未等宗风翊再说,“北域归顺大人,自行自治,想来关系不错。蛊王万俟氏善制蛊,以雪参、雪莲、血芝,加上所能找到的各种补药喂养一只蛊虫,将一颗种子埋进蛊身,再将它……”

    雪落纷纷,上官夜在门外听得一句半句,蹙眉间背后一凉。

    少年说得详细,句句入耳,使宗风翊愈发严肃了神色。

    “具体制法,大人可以亲自去问万俟氏,免得说我心有歹意,故意骗您。”

    宗风翊闭目忧思,“我自会去问,公子可以说你的不情之请了。”

    王了然撑着桌子站起来,一字一句,带了刻骨恨意:“大人若要万俟氏帮忙,自然该给人家一点甜头。北域之主,北凌氏……曾暗算在下恩师,此仇不报,毕生难安。”

    宗风翊朗声大笑,“陈年旧事,斯人已去,我原以为王公子乃绝世智者,却也为前尘往事纠结多年?”

    “你想我弃北凌而扶持万俟,来帮你报仇。”

    王了然怒而拍案,将上好的红木台面拍出一道裂纹,“不止我!东域苏家,也恨透北凌氏,域主大人只要答应此事,东南皆念此好,百利无害。三者为友,可得数十年安定,如此祥和,西域也不敢妄动。”

    “万俟氏下的风月阁已覆灭,没有牵连到他们就已很好,大人不但未责怪,还扶持他们,他们自然感恩戴德。若有朝一日大人又有了新的盟友,就旧事重提,说才查出证据,昔年风月阁所作恶事,尽是万俟氏授意,也可以让在下宣告,瞎我双目的死士其实乃万俟所遣,意在挑拨中南——总之大人想让他们生便生,想让他们死便死,都比北凌好掌控得多。”

    宗风翊鼓掌叫好,“公子说得极有道理,其实你来中域,这个才是主要目的,对不对?”

    王了然无力去笑,话中有话:“在下是个孩子,贪心得很,什么都想要。”

    宗风翊怡然起身,朝着他走过去。

    衣角的金枝纹路摇曳生风,星眸里含了许多光彩。

    王了然退后一步,“大人!大人内功太烈,你我还是隔得远一些比较好。”

    宗风翊不为其话所动,走到离他一步远处停下,“王公子,世上习武之人,大多都研修刚劲之法,男子内功更是都求纯烈,所以到哪里去找能跟你离得近的人?”

    “沈良轩?岳阑珊?都是死人了。”

    王了然嫌恶至极,“还请大人不要把她和那种人相提并论。”

    宗风翊察觉到寒意弥漫,笑道:“世人说你什么都知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少。”

    “岳阑珊练那心法,只活了不到二十七年,还是二十六年?就算北凌之人不暗算,她也没多少日子能活,我听说过她寒诀出手时的风采,把这阴寒的功夫练到极致,根本就是在送死。”

    他和蔼地打量少年,“所以你呢,你又能活多少年?如今你已能虚握而成冰,果然少年英才,却不让人羡慕,谁要羡慕一个短命鬼?”

    王了然无话可驳,只听得外头的上官夜佩剑摔落在地。

    他在黑暗里无奈一笑,“生死有命,不劳前辈记挂了。”

    宗风翊道:“你此生还有机会再来中域吗?恐怕唯此一次而已,所以非了却夙愿不可。”

    王了然保持着笑容,“好不容易来一趟,却未能得见前辈英姿,着实可惜。”

    宗风翊大笑,负手转身,“你的不情之请,我会好好考虑的,若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回去了。人生苦短,莫多耽误。”

    王了然道:“还有最后一事,也只是个建议罢了。”

    “风月阁丹夫人自愿配合我,引出了沈良轩,大人若决意与万俟交好,可以放她一马,她已疯傻,万俟氏若知您连一个傻子都容不下,怎会相信您的好意?”

    宗风翊回过头,“自愿配合?方休可不是如此说的。”

    王了然道:“我布局筹划,方大人也难知全局,不知道,很正常。且他和齐庸擅自行动,害我双目失明,害大人落下口实,大人又怎会视他为亲信?再说……整个暗杀府和一个方休,大人觉得孰轻孰重?”

    宗风翊笑着点头,“小公子看得好透彻,的确是知道得很多啊,我座下若有你这样的人,一定当个宝贝供起来——”

    他本是夸赞,却偏要加一句:“能供多久供多久。”

    王了然笑容一僵,“大人怎知少主没有把我当个宝贝一样供起来。”

    宗风翊回到座上,亲和道:“我喜欢公子这样的聪明孩子,若有生之年有朝一日眼睛治好了,欢迎公子再来中域做客。”

    王了然低下头拱手一拜,“多谢大人,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他揽衣起步,稳稳当当地往门口走去,没有摸索,没有迷茫,仿佛看得清清楚楚。

    宗风翊便望着少年的背影,讽刺一笑。

    上官夜苍白着脸色,一把握住王了然手臂,低声急唤:“公子?”

    王了然执意往前走,直到踏上雪地,耳边寒风呼啸,他摸着心口,方才冷冷道:“叔叔吓坏了?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我会长命百岁的,他——”

    他隔着衣裳,摸到了放在心口的信纸,黑暗中浮现了玖礿的笔锋。

    “他也会……他也会长命百岁……”

    他埋下头开始笑,阴恻恻的,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自作聪明的傻子,呵呵……伉俪情深,我等着他肝肠寸断……我倒要看看谁短命。”

    他耳听八方,自知周围无闲人,所以笑得很放肆,“也好,他以为我没几年可活,得意成那个样子。”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4)

    “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怎么在南窗听雨……”

    上官夜听他如此笃定,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少年伸出手,准准接住一片雪花,在手心落而不化,保持着晶莹雪白。

    他翻手将雪花弃掉——

    “人事已尽,后事难知,我们可以回去了。”

    呼啸的北风中,盖住的是他心底的笑声,还是苏棠的呜咽——

    顾清影的软语,方休的怒言,还是柳无归的悲叹——

    或是宗风翊回到床前时隐忍的哽咽,是南宫羽清醒后的一声轻咳,还是玉面先生的一缕笛音——

    人间只有北风,吹碎了万家灯火,它遍地行至,却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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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国风·邶风·雄雉》出自《诗经》。

    注2:出自《诗经,湛露》,写宴饮。

    注3,4:贺三愁即贺铸,宋,词人。出自《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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