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昏沉沉。
姜栀本来有些困倦，在跟那双阴鸷的血色眼睛对上视线的刹那，感觉到后背发寒，血液倒流，瞬间清醒。
胡左对此毫无所觉，看着姜栀，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看，我帮了你，替你领了路来到境外，理所当然的，你是不是也应该……”
朋友，这个字眼太可笑了。
怎么会有人把这样的他当朋友呢。
姜栀根本没注意胡左的话，她的注意力都在他身后的少年上。
那个少年是人……？
还是妖？
溪涧的水汽氤氲。
姜栀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除寒山泉水外，特别的味道。
又腥又甜。
像是……血的味道。
姜栀手指兀的攥紧。不管他是人还是妖，直觉告诉她，这个少年极度危险。
胡左还在不停说话，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先等等胡左，你后……”
胡左看着姜栀的目光几乎是有些灼热，不待姜栀说完便打断了她，一字一句的：“我保证，不会很麻烦的，很快的。”
但是今日之后就不一样了，
他不再会整日受歧视，受人白眼，
他会有真正的朋友。
他露出个笑，和平时一样，温和又敦厚。
“帮帮我好吗？”
姜栀看到后面的少年微微眯起了眸子，眼底划过一丝烦躁，阴鸷的目光挪开，缓慢落在了他的身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姜栀猛地拉住胡左的手臂往后一拉。
“小心！”
下一秒，胡左原来所站的地面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数道细细密密的裂缝，承受不住一般，碎裂成整齐的小块碎石。
“你没事吧！？”姜栀心跳扑通，侧眼一看愣住了。
即使是她拽的及时，胡左的半条手臂连带着衣袖也被斩断，手臂的下场与那些碎石别无二致。
痛意姗姗来迟，胡左痛呼了一声，手臂流血不止。
姜栀知道在战斗中注意力不应该放在伤员上，应该应对专注敌人，快速从怀里掏出丹药塞给胡左，另一只手拔出了剑。
“你先去旁边止血。”
她执着剑，定睛朝溪石上一看，那上面却空空如也，不见少年的身影。
姜栀怔了一下，去哪了……？
空气中忽的“咔嚓”了一声。
温热的液体忽然溅到了侧脸，紧接着，浓郁的血腥气冲入鼻间。
姜栀猛地转头看向声源，眼前的景象让她瞳孔微缩。
胡左的脖颈被一道黑气掐着，身体悬在半空，姜栀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脑袋正软软地垂下来，脸刚好朝向了她。
他双眼死死瞪大，露出大片眼白。似乎是想说话，但又无法说话，脸色青紫，满脸痛苦狰狞，令人毛骨悚然。
姜栀心跳停滞了一瞬，浑身僵住，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直到那道黑气松开了胡左。
眼前的妖像是没了生息，维持不住人形，变回了原形，“噗”一声，掉落在细碎冰凉的溪石上。
姜栀才好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扑过去抱起狐妖的小小躯体，手慌乱地打开药瓶倒丹药。
“别死、不要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抖，想要尽量冷静下来，手却抖得更厉害了，没拿稳药瓶，一下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姜栀想伸手去捡，抬起眼，却猛然看到了少年。
白色药瓶滚到了他脚边。
姜栀总算看清了少年的脸，漂亮得如同琉璃娃娃，冷白得接近透明的脸上还沾了一些水汽，身形清瘦，看起来苍白易碎。
只单单看这幅样子，像久居家中不见阳光的病秧子，完全没有攻击性。
但事实告诉她，这人危险至极。
胡左的修为在她之上，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仅仅一息之间便被他打败。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是他的敌手。
姜栀攥紧了手里的剑，没有妄动出手。
她张了张口，僵涩的喉咙挤出声音，“我想死个明白。”
“能否告知，为什么？”
少年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看着她，看她强装镇定的样子，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物。
他难得没有直接动手解决掉她，而是弯下腰捡起了药瓶，走到她面前。
少年的手皮肤苍白的不似活人，关节甚至能看到骨头，指节轻巧地捏着药瓶，递给她，语气轻快。
“给。”
姜栀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完全不明白他这是想做什么，只能尽量镇定，先顺着他的意思。
她缓慢抬手，从他手里接过药瓶。
仅仅是被他接触过，药瓶就变得冰凉无比，几乎是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传来。
少年手指了下她怀里奄奄一息的狐妖。
姜栀揣摩他的意思。
难道是放过他们了？
她试探着跟之前一样倒出丹药，捏着喂给狐妖，余光看到少年并没有任何举动，稍微放松了一些。
结果下一秒，丹药刚碰到狐妖的微张的嘴，姜栀指尖忽的一寒。
捏着的丹药瞬间化为齑粉。
姜栀倏地抬眼，看到少年眼底划过一丝恶劣的笑意。
她明白过来，他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只是在戏弄她，等玩够了再杀。
姜栀心沉下来，猛吸一口气，从袖间抽出一张引雷符，朝少年贴了过去。
少年不紧不慢侧了一步，躲开。
雷声轰鸣而至，猛地击在偌大的溪石上，瞬间被击碎，一时间飞沙走石，烟雾弥漫。
浓浓烟雾遮挡视线，少年慵懒搭着眼皮，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听到细微的剑气破空声响起。
而少女朝他过来，按方位判断，这一剑直指他的心口。
可惜太慢了。
少年有些无趣地抬起手，在距离他心口仅剩两寸时，指尖夹住了少女刺过来的——
……树枝？
少年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树枝的另一端那人忽的松了手。
下一秒，少女温热的身体扑进了他的怀里，两条细臂猛地抱住了他，死死圈紧了他的脖颈。
一股淡淡的，从未闻过的香味瞬间将他笼罩。
引雷符在两人紧贴的身体处发烫。
数道雷声霎时响起，一道接着一道劈下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头顶，轰鸣声震耳欲聋。
周遭陷入长久的嗡鸣。
他感觉到了心跳的震动。
魔不会有心跳，这跳动声是身前的少女的。
一下接一下，扑通扑通，但间隔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虚弱。
直到少女没了力气，从他怀里软软滑下。
她要死了。
他想。
但他还没玩够。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揪着她的衣领拎起来，把她身上贴的乱七八糟的符都撕下来，周遭雷声停了下来。
他捡起地上她的脏兮兮的药瓶，倒了一颗塞进她嘴里，捏了捏下巴让她咽下去。
姜栀靠着树干，醒来时猛咳了好几声，发现自己没死时愣了一下。
她猛地坐起身，连忙往周围看。
周围的景象让她心惊。
之前那块偌大的溪石之后，躺着许多尸体，姜栀辨认出来是不同派的弟子，之前她闻到的血腥味就是他们的。
这些是来处理魔潮的那些弟子吧……
所以那少年是……魔？
不过她怎么没死？
姜栀疑惑。
难道那人以为她死了就走了，没补刀？
她正想着这事，转眼一看，就看到了溪涧边洗手的少年，他刚巧转过身，跟她对上视线。
姜栀：“……”
姜栀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回去。
少年似乎笑了下。
“怎么，不反抗了？”
之前奋力反抗是为了拖延时间，她趁迷雾给胡左喂了丹药，又用剑把胡左送走，想着能活一个是一个，总比他们俩都死在这好。
引雷符是裴危雪给她的，她全用了也没能伤到他，姜栀知道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反正也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姜栀一副摆烂的样子，靠着树干，“没力气了，你随便吧，要杀快点。”
她还以为自己这种态度会激怒他，没想到他目光打量了她片刻，开口。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姜栀：“哈？”
姜栀觉得他肯定是有点大病。
也对，没病怎么能叫魔头呢。
姜栀又释然了。
她闭上眼，脑袋往树上一靠，别过脸，不搭理他。
脸上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少年的手指沾着溪水的凉意，让姜栀身体禁不住一抖。
他捏着她的小脸迫使她转过来。
“说话。”
姜栀逆反心起来，偏偏紧闭着嘴，就是不开口。
左右不过就是杀了她，还能怎么的。
这么想着，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姜栀一下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流到少年手上。
少年一怔。
好痛……
姜栀脸色瞬间苍白，感觉浑身的灵力都被抽空，身体的每一条经脉都像有虫啃食，又麻又痛，直到钻入心脏，痛得她身体不住痉挛。
意识也跟着昏沉起来，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姜栀在心里痛骂魔头。
死也不给个痛快，还要这么折磨她，真是变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痛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姜栀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心口的疼好像减弱了很多。
她不再吐血了。
姜栀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看过去。
少年魔头面色冷淡，他的面前一团黑气包裹着胡左。
胡左看上去状态很差，一只手臂空荡荡的，不停地喘着气，面色如纸，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她不是把他送走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是魔头把他抓回来的吗？
“胡、咳咳咳……”
她想开口说话却只能咳嗽，但这次她终于没有发抖，也没有不知所措。
姜栀看到了自己的剑就在手畔，动了动僵疼的手指，努力地抓住剑柄，支撑着站起来。
“姜栀……”
姜栀忽的听到胡左的声音。
她抬眼看去。
胡左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像是痛苦，又像是什么别的情绪，姜栀看不明白。
她现在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告诉他别放弃，自己会救他的。
但他的眼神却更黯了。
直到姜栀看到他眼角缓慢滑下一滴泪。
……他怎么了？
是很痛吗？
姜栀握紧了剑走过去，想救他，却看到他忽然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抵抗。
黑气吞没他的瞬间，姜栀看到他嘴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心口的疼忽然停下了。
“……”
姜栀看着那团黑气，沉默了很久。
她慢慢放下手，低喃出声。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月色照醒梦境。
周遭的一切轰然崩溃，姜栀再抬眼时已经是一片纯白之境。
她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怅然，还是别的什么，有点堵堵的。
原来，困了她百年的梦魇是这样的。
当时太过年幼，经历了这样的事，始终害怕去回想其中的细节。
这百年，她一直以为，她的朋友胡左重情重义，不愿自己一个人离开，回来救她，最后死于魔头之手，死在她面前。
他最后一直看着她的眼神，还有这样的场景如同梦魇一样，时常会出现在她的梦中，驱之不去。
而以她现在的阅历心境再看一遍。
真相却是：胡左一开始就存了不轨之心，她所认为的魔头的折磨痛苦，其实是胡左用了手段，一手造成的。
如果不是那晚碰到了魔头，他的计划出了岔子，她想必已经死在胡左手下。
只是……他是自己回来的，还是被魔头抓回来的？
还有他最后想跟她说什么呢……
少年像是在外面等了很久，靠坐在云朵里，见她出来，懒洋洋的。
“不再多睡会了？”
他忽的笑了声：“不会是输不起吧。”
姜栀听到他的声音就生气，那点心中忧郁一扫而空，磨了磨牙。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愤怒不已，在此之后跟魔头打了一架，这算是他们真正第一次交手，结果整个过程中她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可恶的魔头，居然去她梦里作弄她。
什么诸仁，不就是主人么！？
还被他骗走了她所有的栀子糖！她够吃三个月的存货！！
姜栀越想越气，直接拔剑，跟他打架。
结果不出意料，一如既往的连衣角都碰不到，姜栀看着他气定神闲悠哉悠哉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开口。
“应摇光！”
少年忽的一怔，躲闪的动作停顿了下。
姜栀的这剑他没有躲过去，不偏不倚地刺中了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