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着)

    “多谢师兄师姐赐教。”

    陈临宴刚跟人比试完,气儿还没喘匀就抱拳行礼。对面一行人也没好到哪儿去,为首的师姐一手叉腰一手摆了摆:“别,别。”

    四个人抹了抹额角上的汗,看陈临宴的眼神莫名有点儿悲愤,看了一会儿扭头就走。

    陈临宴目送他们离开,抬步正欲离去便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他师父,一个是他大师姐。

    二人之间气氛微妙,毕竟覃将行罕见的没怎么笑。他站在游恒殊身边低眼看她,冷着张脸的时候让人觉得他马上就要骂游恒殊一句“孽徒”了。

    陈临宴在原地看了会儿,最后还是抬脚走向他们。

    “师父,师姐。”陈临宴垂着眼向两人喊了一声,眼睫毛遮了一半他一半眼睛。他不是看不出两人之间气氛,只是觉得这两人应该是来看他比试的,没看见还好,要是看见了还不打招呼多少有点不合适。

    但是没一个人有闲暇理他的。

    游恒殊本人站在那眼睛看着地,眼神被遮住谁也看不出来情绪,脸上更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单看外表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听到他喊她的时候倒是抬眼瞥了一眼,但那一眼又冷又凶,和之前在草药堂看见的一点儿也没相似点。

    覃将行更是没动一下,盯着游恒殊也不说话,像是在等什么答复。

    “……陈临宴先回去,”覃将行到底没听见游恒殊开口,打发了新收的小弟子,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指了指杵那儿装木头的游恒殊,“你,跟我回去。”

    随后也不管陈临宴了,从后颈拎着游恒殊几个闪身人就没影了。

    陈临宴在原地愣了会儿,好像有点不解。

    不过这不重要。

    他扭头就去藏书阁拿新书了。

    尚且崭新的书被一只手握着。

    手的主人轻轻叩击着书脊,莫名显得有些暴躁。

    覃将行看向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游恒殊,又吸了几口气,捏着书脊的手稍微用了点儿力。

    他确实得用点儿力,防止自己真的忍不住手痒去敲游恒殊的头。

    这方小厅自然没有正经的大殿气派,相应的,那种能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感自然也少了许多。但就像宗门大殿的压迫感并不是大殿本身加持一般,被一位大能用带着冷意的眼睛盯着时,心里的紧迫感一点儿没少。

    但游恒殊不想说话。

    她累得要命。

    “…小游,出关半月,你一句话没跟我说。”覃将行将手里的书放下,“为师不问,你就当不知道了是吗。”

    这或许是覃将行把游恒殊带到宗门里,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次数的冷脸。

    游恒殊听着这语气,明白自己要是再不开口说些什么,她师父是真的能把她丢到戒律堂走上那么一遭的。她稍稍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没结婴这事儿倒也不是罕见,且我已经慢慢调整过来了。”

    覃将行被她气笑了。

    往日里他顾忌游恒殊是个姑娘就没说过什么重话,现在看来倒好,这姑娘是愈发有了些不知所谓无法无天的样子来了。

    “游恒殊,你且去十二洲界各处问问,哪个修士敢说出你那番话来,”他顿了顿,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再有一条,没结婴和结婴失败是两码事,你别在我面前玩儿这些把戏。”

    游恒殊安静听覃将行说完,抬眼看他,眼睛里清凌凌的:“师父,是你说的,说我结不结婴都无所谓。”

    覃将行忽然就哑火了。

    他还真说过这话。

    那会儿游恒殊十二岁,小小一个,前一天还跟药峰那个关门弟子管着一宗的小崽子,板着脸有模有样的。后一天就直接跑他面前来扬着张脸特别板正的跟他禀报说要闭关。

    他听这话时正因为无聊合着眼差点儿睡过去,于是应得也懒散:“行,闭关去吧,结不结婴倒是无所谓,你就是闭关在里头玩儿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覃将行回忆起来,自己先“嘶”了一声。他伸手按了按眉心,本来长得清风朗月的一张脸愣是带了点愁:“你说,我倒看看你今天能给我说出什么花样。”

    游恒殊又不说话了。

    她如今十七岁,和五年前的样子又大不相同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像朵花,站那儿就是不吱声也摇曳生姿,让人看着不觉就有点喜欢,像是望着生机勃勃的希望。

    覃将行不觉得。

    他只觉得自己拎了头犟驴回家,偏偏他还下不去手怎么治她。

    “游恒殊,你认为天衍宗是你的家吗。”

    覃将行又问了这个问题。

    游恒殊抬眼,想也不想:“是。”

    这下换覃将行不说话了。

    他有点厌烦,像是实在失望了一般:“游恒殊,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把天衍宗当家吗。”

    当的。

    那么一句简单的话突然就哽在游恒殊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覃将行一双眼盯着她,眼神有种无奈的包容,像是看见孩子犯错不肯承认最后妥协了一样:“你八岁的时候我遇见你,你眼神里空的吓人像是马上就要寻死一样,我把你拎回山上你也不说话,亏得顶了个大师姐的名头,不然你真会闷屋子里一辈子。”

    “你十岁去走了一趟问心道,硬闯到第五层的时候,问心道已经把你踢出来了。我当时就看着你,你不服气,又进去了一遍,这次好些,第六层。”

    “然后你就不死心了,一遍遍去,一遍遍被踢出来,有一次不到第四层就被扔出来了,问心道都烦了,我去接你时你就是不吭声,那回我告诉你这是你的家,你点点头又不吱声了。”

    “十二岁你说你要结婴,我都不用仔细瞧你,就知道你那会儿金丹中期都还没稳,不知道被谁刺激了要冲元婴,往我跟前一杵,好好一孩子张嘴说出的话那不是询问,那是告知我这个做师父的。”

    “等了不到一年我就察觉不对劲,你院子里结界封的那么死,说明是你自己一直在加固,你去闭关有空吗?我等你跟我说,你不开口。”

    “你在院子里死耗了五年,终于开窍了出来,结果呢?金丹初期。”

    “游恒殊,是天衍宗有什么东西克你,还是为师要把你杀了,让你这么苦心防着所有人?!”

    游恒殊彻底哽住。

    她看着覃将行,师徒两个像是刚认识那样,对望起来。

    游恒殊一直挺着的站姿微微松了。

    像是死了一样的沉寂。

    “……对不起,师父。”

    游恒殊说完这句话,心里也难受。

    她是真的把天衍宗当家的。

    覃将行把她拎回来那会儿,算她半个娘的夫人过世,她在这个异世里唯一一丝归属感也就这么被掐断了。于是便开始思考到底是脖子一拧赌一把,说不定就回家了还是老老实实在这个世界呆着找点儿工作把自己养活。

    神思飘忽的时候误入了最热闹的那块地儿,随即就被覃将行逮回去了。她那会儿莫名脑补了一点儿自己世界里来宠物店买猫的情景,觉得自己是被看上的那只猫。

    随后覃将行不靠谱算是当了甩手掌柜,她莫名其妙被扣上了大师姐的帽子,只能老老实实去找药峰那位师兄指点。那会儿她是不敢以大师姐自居的,遇见人都老老实实喊“师兄”“师姐”。

    哪知这一群人跟覃将行一个德行,根本不理,非管她叫“大师姐”。一帮人各喊各的,最后游恒殊实在没办法一个个硬着头皮承认了。

    也是那会儿,游恒殊有了点“家”的自觉。

    后来过了一年,在覃将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教育里她艰难学习,最后忍不了了登门拜访其余几位长老,愣是把讲学堂搞出来福泽一众弟子。覃将行也没说话,就拍了拍她肩膀说“那群老头没我讲的好”。于是哼着曲儿走远了。

    事实证明覃将行是对的。

    游恒殊也是那会儿发现自己可能确实有那么点天赋,长老的授课她觉得有些慢,转头就找覃将行开小灶了。

    那会儿覃将行笑眯眯的薅了她一把头毛,声音里颇有点儿自傲:“我说什么来着?还得是你师父。”

    再过了一年,她果然是一帮人里头结丹时间最短的。但问题就出在结丹上。

    她发现她结丹的阻力很大。

    结丹的劫雷看着没什么特别,劈她自己身上时才察觉不对。

    不是痛,是像是什么东西要把她逼回去一样。别人劫雷问道心,到她这来变成吸她灵气的了。她当然不愿意,咬牙挺了许久,边过雷劫边和劫雷抢灵气。等结丹成功她累得直接晕那儿。

    醒了之后就往问心道立钻。

    她不觉得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只是问心道看的透彻,能问出点她没察觉的东西。

    谁知道这一问不要紧,那一句话硬生生给她问得真气逆行险些走火入魔。

    她去问心道,从第一层到第六层,反反复复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不想回去吗?”

    开头还好,她尚能清醒,越到最后衍生的问题就越多。从小时候过的不幸到修行日日夜夜算法的累再到结丹时的无法言说。

    一句句问的都是天道对她的不承认。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如今她又因为灵魂的不同格外受天道排斥,修行路上更是寸步难行。

    可她不服。

    她一遍遍进去,一遍遍跟自己说,跟天道说。

    “我不想回家。”

    说到她自己都信了,天道也没放过她。

    最后一遍被踢出来的时候,才是第四层。等在一旁的覃将行也像现在这样,望着她的眼神里带着点对孩子的心疼,说出的话却像是看透了什么:“小游,天衍宗是你的家。”

    它当然是,但不是她真正的家。

    她犯倔,只是点头。

    再过两年,她彻底修不下去了。

    她能感受到金丹中期是天道对她的底线。她不服。

    于是在自己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就去找了覃将行说自己要闭关。

    闭关后她给自己院子里设了不少结界,一层又一层,为的是试一试把天道隔绝的可能。

    可显然,失败了。

    一年里一切都好好的,唯独她真正要冲元婴的那一刻,劫雷狠狠劈了下来。

    只那一下,硬生生把她灵气薅了大把,修为一层层的退,回到了金丹初期。

    她硬是呕出一口血。

    那一日,是她被夫人领回宅子后的第八年。

    她擦掉了血,又开始犯混。她明知这时就该去找覃将行,干脆把自己的事儿告诉他,他是她师父,这种事儿就该交给大人操心。但她不愿意。

    她一遍又一遍加固结界,修炼,结婴。

    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

    等到第五年,她金丹初期的修为再也不得寸进一步。

    她坐在一堆阵法结界书里,看了一天的天际。等到最后没了光亮,她终于站了起来。

    两个半的正字被她抹去。

    她只坚定了一件事。

    “你等着,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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