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十九次穿越以来,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道君的杀意实质化,令她陷入冰冷的风暴中,身体皮肤被割出丝丝血痕。

    莱芜张口,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位道君实在太警觉的,居然不给她丝毫狡辩的机会,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全部作废。

    她在脑中疯狂呼唤:“系统,我知道你在!再不出来救人,我嗝屁了,你也没好果子吃!”

    可任她怎么大声,系统都跟死了一样没动静。

    只是偶尔,系统界面闪过虚弱的光。

    道君直接从自己身体里拉出符文锁链,将她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紧接着,他砸下个青铜阵盘,用法力将之展开。

    白光以阵盘为中心铺开上百米,可只维持短短一呼吸就夭折了。

    莱芜认识这玩意,是天算门出产的溯源法阵,一旦展开,可将阵盘笼罩范围内过往某段时间发生的事以影像的方式重现,仿佛现代的录音带回放。

    可这法阵涉及时间,而时间又是修行中最难的法门之一,最消耗法力。

    道君重伤赶路五千里,又独自和梦魇斗了一天,还连续三天三夜用三味真火炼化梦魇的魔丹,即便他能力堪比玄元真君,也撑不住这样大规模的法阵了。

    但他并没有收手,见溯源失败,立即掏出另一个青铜阵盘。

    这次施法的范围小了很多,只一尺见方,而且是不怎么耗费法力的传讯阵。

    阵中白光里浮现一张男生女相的脸,白肤红唇狐狸眼,头戴缀满宝石的华冠,身披纯白色的毛皮大氅。

    七八月的天气穿大氅,不知是身体太好还是太差。

    他打扮得像是哪个世家王朝的贵公子,但冠上熠熠生辉的宝石算盘子,又表明其天算门弟子的身份。

    莱芜不认识这人,但太熟悉天算门豪奢浮华的作风了。

    这门派主修卜卦和测算天命,辅修各类符法和阵法,是千万道门中的技术流派。最令人称道的有二,一是符法阵法精妙,二是算命本事独步天下。这两样都极挣钱,毕竟修行者行走在外,谁不买点符文和阵盘防防身呢?而算命和预测吉凶能避祸,修行者都舍得花大价钱,更不用说凡人里求权势和财富的高官巨贾们了。

    因此这门派,是天下道门中数一数二有钱的。

    也不仅有钱,还有本事,他们算命算到最厉害的程度,能测算天命。

    三百年前,玄远真君亲自去天算门拜访门主天一真君,求门主一生只能一算的天卦,得到上上大吉的卦文才在罗浮山挂起旌旗,号召天下道门一同抗击天谴。

    可见其不一般的实力。

    道君对那人道:“苏亦青,立刻来找我。”

    报出长串地名和方位。

    苏亦青诧异:“秦戈,你引着那只梦魇跑东清洲哪个狗不拉屎的偏僻地方去了?咱们一大群人找你好几天,传讯也不接,以为你被梦魇干死了——”

    秦戈不回他话,只道:“以最快的速度,甩开其它人,独自来。”

    苏亦青笑着抱怨:“我好歹是天算门亲传弟子,怎么在你这位太清门掌座眼里,成随叫随到的狗了?”

    又以开玩笑的语气:“你求我,我才去。”

    秦戈不跟他废话,直接举起黑光闪耀的魔丹:“两个时辰内到,这梦魇魔丹就是你的。”

    苏亦青狐狸眼立刻瞪大,不可思议道:“你自己一个人干死了天魔梦魇不说,还炼化了魔丹?秦戈,你还是人吗?”

    他再也坐不住,二话不说,关了通讯法阵。

    显然是出发了。

    秦戈这才黑着脸,收了魔丹。

    莱芜身体紧紧缩在符文锁链的束缚中,尽量不发出声音招惹盛怒中的他。

    但秦戈不可能忘记她。

    他收好两张阵盘和魔丹,转身面向她。

    微光从洞口进来,照出他难堪的表情,以及黑眼睛里翻腾着的漆黑黏腻至极的杀意。

    莱芜的命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抬起的手,只要再略往前伸伸,莱芜就嗝屁了。

    可他一步没动,整个人如同玉雕般。

    一分钟过去,一刻钟过去,吐出一口血。

    莱芜心惊,她揭穿喜脉之前,他的身体虽虚弱,但已基本修补好了,只要等待一些时日就能恢复修为,根本不会吐血。

    这意味着,这血单纯是他自己气出来的。

    她更不敢动了,只抱歉地看着他。

    秦戈不看她,忍着气,盘腿闭眼打坐。

    可他心绪不宁,几次睁眼,不甘心地用冰冷的目光探究她。

    过没一刻钟,居然又吐了次血。

    莱芜十分理解他的心情,费尽心机隐藏三十年的葫芦子终于成熟了,忍着重伤奔袭五千里,不等休息好又迎战梦魇,打了整整一天,又炼化了三天三夜,结果迎来的居然是喜脉噩耗。

    普通修士都无法承受这样的侮辱,何况是位高权重又受人敬仰的掌座呢?

    但她也很不容易,陪着系统风雨血火,刀山火海,无数次同死神擦肩而过才换来这第九十九次的复活大礼包。她只不过是取一片无关紧要的叶片,救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谁知道能有那样的阴差阳错?

    光越来越弱,洞里越来越暗,秦戈的杀意越来越浓。

    他的身躯开始不稳,之前被葫芦藤补好的左手和左脚开始流血,丹田位置有光泄出。

    人身九窍三百六十五穴,与天地灵气相通。

    修者能将灵气蕴养在窍穴中,修为越高者能蕴养的量越大。

    若窍穴内的灵气外溢,不及时制止的话,将神魂不稳,损伤道心。

    若道心有损,便飞升无望了。

    莱芜的心越来越紧缩了,这位道君自尊心实在强烈,居然把自己气到伤道心的程度?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杀她?

    是他人太好,还是——

    不,不是他人好。

    他的目光中满是血恨,若可以,早将她四分五裂了。

    是他不能!

    两个时辰里,秦戈吐了五次血,脸色肉眼可见地乌青了。

    再这么下去,只怕要修行散尽而亡了!

    莱芜只想救茱萸娘的命,没想害无关人去死。

    她在脑子里问系统:“你不可以帮我,但能不能帮别人?”

    毕竟几天前出手为茱萸娘摘下葫芦叶。

    依然没有回答。

    暮色沉沉,白色流光穿透。

    一个人影突兀地出现,落在秦戈身前。

    皮毛大氅,珠玉丁零当啷,浑身上下的富贵气,以及浓烈的麝香味道。

    细长的狐狸眼将不大的石洞一眼扫明,毫无感情地掠过莱芜,最终落秦戈身上。

    狐狸眼睁大,手指着秦戈身体周围散溢的灵气,震惊得说不出话。

    秦戈沉沉道:“你来得太慢。”

    苏亦青收回手,慢慢道:“我已经在拼命了。”

    两个时辰赶路上千公里,不仅仅是拼命,还消耗了巨大量的灵石。

    若不是天算门富裕,根本支撑不起。

    他转头看向莱芜,问的却是秦戈:“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居然伤了道心,要散修为了?

    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魔丹呢?快给我看看!”

    秦戈将右手伸他面前:“先别废话,给我把脉!”

    苏亦青口中抱怨:“我天算门是算命的,不是搞医药的,只有小时候学了点皮毛——”

    但还是伸手搭在他脉门上:“你是修士,身体重伤无所谓,损修为和伤道心才要紧。把什么脉?我在医道是半吊子,也把不出什么——”

    话音停了,把出来了。

    他长眉高挑,琥珀色的眼睛巨震,充满自我怀疑地问:“不至于吧?我虽然不精医道,但最基本的把脉不会错。你这是喜——”

    秦戈厌恶喜脉两字,快速收回手:“你立刻在三十里范围内布下溯源法阵,我要回溯三十年的影像。”

    苏亦青啧啧半晌,看看秦戈,又看看莱芜。

    秦戈不耐烦道:“赶紧。”

    但苏亦青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指着莱芜问他:“我刚进山谷就发现遮天引灵大阵的痕迹,这布阵方式跟我三十多年前卖给你那个阵盘一模一样!秦戈,你是不是早就找到葫芦种的种子了?怕人觊觎,偷偷种在东清洲这无人的荒山野岭,用引灵大阵培养。结果被人掏了窝,用血污了成熟的葫芦子。你感知法阵变化,着急,不慎被梦魇所伤。你想查探情况,但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郾城战场,只好借故,孤身引着梦魇闯进东清洲。抵达之后,你又忘了查探,直接摘下果子疗伤,就——”

    秦戈脸黑如铁锅,牙关咬得死紧。

    可苏亦青不依不饶道:“你从来不跟凡人计较,居然用法宝困天锁来锁她?看来,喜脉是她的吧?封了她嘴,却让我用溯源法阵来追溯真实影像,看来是不想听她狡辩了。可方圆三十里,这么大范围的法阵能要人命,你怎么不上天?”

    秦戈点头:“我不听她花言巧语,只要真相。”

    苏亦青从大氅里摸出个青铜阵盘,建议道:“怎么不搜魂?你虽然重伤在身,又道心动摇到灵气散溢的程度,撑不起溯源法阵,但起码能搜魂吧?”

    秦戈皱眉:“你说什么傻话?她的神魂若被人动了手脚,我搜过去,只能是打草惊蛇。”

    得到的也是被乔饰过的假消息。

    苏亦青将阵盘丢在地上,摇头:“你怀疑背后有人搞鬼?”

    秦戈看着他问:“你信巧合?我不信——”

    世上没这样巧的事。

    苏亦青没回答,因为阵盘已经展开了。

    蒙蒙白光以青铜阵盘为中心,往四面八方平铺开去,不打折扣的三十里。

    时光荏苒,无数幻影出现。

    三十年前,茱萸娘孤身一人生活在山谷中。

    每日晨起,她收集最干净的露水,用木盆搬到树洞中浇灌葫芦藤。

    她爱干净,将山洞周围,树林子,包括老榆树周围的荆棘林都整理得很好,整个上午都用来打扫卫生。

    她很勤快,开了好几块菜地,种了不少的庄稼和蔬菜。

    出太阳就将药材搬出来晒,下雨就在山洞里将药材分类包装。

    很忙碌但很孤独。

    时间抵达十六年前的某天,她听见山谷外传来婴儿的哭声,急匆匆出去,却是路边落了个襁褓。

    捡起来看,是个脸上胎毛还在的女婴。

    秦戈插话:“地点挪山谷外,看婴儿的来历。”

    苏亦青从善如流,调整阵盘上的方位,将焦点放在山谷外。

    山青水长,草长莺飞,年轻的男女猎户在山里对歌。

    你来我往,情谊暗生,在长辈们的帮助下结成夫妻过起日子了,没半年,姑娘的肚子就大了起来。

    小伙为了给妻子和孩子好日子,同家人去更深的山猎猛兽。

    一天两天,一旬一月,夫家人都没回来,听其他猎户说,是碰上一头生了灵智的妖兽被灭门了。

    姑娘不肯相信,等了很久,直等到瓜熟蒂落生下女儿,才不得不信。

    娘家人心疼她年轻守寡,要她再嫁,怕她不同意,趁她生女后虚弱,擅自将孩子抱走。

    也是娘家人最后的良心,没把孩子卖了,也没弄死。

    他们想起茱萸娘一个人活在山谷里,就故意将襁褓丢在山谷口。

    他们怕茱萸娘不能发现,离开之前恶狠狠地掐了孩子几下,让她猛烈地哭。

    苏亦青的手指从虚影中的莱芜脸上穿过:“溯源的全是真实影像,这姑娘的来历没问题。”

    因日常生活没什么趣,他调了溯源的速度,让影像过得飞快。

    一晃眼,茱萸娘将莱芜养到七八岁,下山找李大夫摸骨求仙缘了;

    又一晃眼,莱芜折腾着学字求医,捣腾草药,想办法抓各种狐狸山鸡来养,山上山下地折腾,还折腾得有模有样;

    秦戈的眼睛没放过任何细节,李大夫为莱芜摸骨时,他面无表情;莱芜逗引小动物在山谷口徘徊时,他若有所思;莱芜山谷里里外外摸索各种石头排布时,他更是后背紧绷。

    苏亦青安慰他:“茱萸告诉她你布阵了,小孩子好奇,又不知道轻重,会搞些事来试的。”

    秦戈没被说动,杀意更加凝实。

    画面终于到四天前,茱萸娘因躲避野兽跌落悬崖,莱芜着急地将她放在小木屋,不要命地往老榆树洞跑。

    她用匕首劈砍葫芦藤,满脸都是泪,不慎伤了自己。

    红血飞洒,葫芦藤被血引动,争相去吸,葫芦子的青皮也隐约透出红光。

    莱芜根本没在意快要成熟的更珍贵的葫芦子,只拿了想要的葫芦叶走。

    苏亦青叹气:“你看你,误会了,人家只是救人心切而已。”

    莱芜充满期冀地看着苏亦青,对,就是这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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