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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并非无事,只是找事的是苏亦青罢了。

    从他找邪佛之事暴露,这人便持续不断地联系。

    此人表面和善,但情绪脆弱,极爱走极端。

    秦戈不想刺激他,可这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些信鸢,一群群往结界上扑,炸出雷鸣般的脆响。

    山下守阵的人发来通讯法阵:“道尊,苏道君的信鸢要处理吗?”

    秦戈面无表情:“不用。”

    等他没趣了,自然就消停了。

    可消停不了,因隔了不到一刻钟,守阵的人惊慌地发来通讯:“道尊,这些信鸢把莲池峰下的阵石围起来了,有要炸的意思。”

    这已经不是在玩了,一旦阵石被毁,整个莲池峰的结界都会破裂。

    秦戈无奈,太清门对苏亦青没有任何秘密。

    只要他想,来去自由。

    他只得道:“我会处理。”

    随手打开结界,放那些信鸢进来。

    第一只信鸢展开,化为一段墨痕;第二只展开,又是一段;接下来三四段,五六段,搅成一团飘在空中。外人看来是毫无意义的杂乱线条,但在秦戈眼里却是苏亦青在咆哮:“你疯了吗?为什么不按我们商量好的办?为什么背着我找邪佛?”

    两人之前达成共识,秦戈用三个月时间养伤,由苏亦青为他撑住郾城的局面。

    与此同时,秦戈必须在回太清门的路上,彻底探出莱芜的来历。

    可秦戈不仅没按计划修养,还半途改主意,并未将将莱芜逼迫到底。

    更找邪佛做私下交易。

    邪佛此人极其邪门。

    一旦沾上他,轻则丧命,重则灭门祸国。

    百余年前,南瞻洲的某个小国,文脉昌盛,从国君到国民,均以文为贵。

    如此风气下,即便不识字的乞丐也会背诵几篇别人做出的好文章,充做自己肚里的墨水。

    某年盛典,欢快的气氛到最高点,国君叫来已成年的十个王子,现场出了几十个题目,让他们随意来写作。

    为避免作弊,不许他们带随从或门客,只用金銮殿里的侍者伺候笔墨。

    为免品评人识别笔迹,评分有所偏颇,由国君最器重的秉笔官统一收卷后誊抄,再以不记名的方式分发出去。

    得分最高者,可做太子。

    此举实在儿戏,但在这小国发生又不奇怪。

    权势动人心,自然有人作弊。

    问题不出在题目上,毕竟众目睽睽下无法作假。

    也不出在笔墨纸砚上,即便作假成功也可以立刻退换。

    关键在那位才十八岁的秉笔身上,他是农户家的小儿子,因为从小聪明,被家里砸大钱送私塾读书。他很争气,七八岁就将课本倒背如流,能做出条理清晰的小文章。十岁参加考试,将比他大四五岁的学生远远抛在后面。等到十二三岁时,做的诗写的字已经摆在国君案头上品评了。如此天才,国君当然爱惜,亲自召到身边培养。

    他刚满十六岁,便成为为国君誊抄奏折的秉笔官。

    秉笔能写出天下最妙的文章,却依然为重病的母亲烦恼。

    大王子承诺,只要秉笔在誊抄时将他的平庸之作更换为神来之笔,可为他母亲寻找神仙药。

    毕竟是国之王子,有门路联系修士。

    若秉笔不同意,那王府的刺客必定将他全家斩杀。

    秉笔无可奈何,只好在誊写时摒弃往日用词,以大王子的习惯用语现写出一篇文笔朴素但文理透骨的好文章。

    于是金銮殿上,大王子得偿所愿。

    秉笔窃喜,告假回家探望母亲。

    然而家中遭了贼,恶徒抢走金银还不够,恶毒地杀了他父母亲,兄嫂妹和侄儿侄女。

    他拼死也没能逃脱,等死时,却有个贼可惜道:“你成也文章,败也文章啊!”

    秉笔猛然惊醒,是大王子啊!

    大王子成为新太子,怎么可能将作弊这样大的把柄留在别人手里?

    哪里是恶贼抢劫?

    根本是杀手来灭口。

    他立刻将脸撞向刀锋,哀求那人:“我毁容,改名换姓,从今往后再不碰文章,求你饶我一命。”

    他甚至伸出右手:“这只手也可以给你。”

    就是这只惹祸的手,害了他全家。

    他要活下去,即便活成一条狗,也要为全家人报血仇。

    杀手动了恻隐之心,也佩服他文才,没要他手,只毁了他脸便走了。

    从此后,国中再无秉笔,只多了个要复仇的貌丑乞丐。

    可乞丐文弱,哪里能斗得过兵强马壮的王族?

    于是,他沿路乞讨,不去富裕的大城或国都,只往著名的道佛妖修的洞府去。

    但凡听说谁遇仙或逢魔,便凑上去问清楚时间地点。

    他就去,无论如何也要等个修行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许多年,终于让他等到个年轻的和尚。

    和尚问他:“你为什么找修士?”

    乞丐的声音已经哑了,只能用气音回答:“报仇,杀人。”

    和尚却笑:“我是佛修,不伤人命——”

    乞丐跪下:“我有四洲文脉汇聚而成的脑子和手,你想要什么样的好文章,我都可以为你做。”

    和尚性情有点怪,收了笑道:“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乞丐五体投地,没敢发出任何声音打断他。

    和尚这才满意了,继续道:“我是佛修,不伤人命,除非你问心无愧。”

    乞丐疑惑:“怎样才算问心无愧?”

    和尚回答:“你从落地到如今,可有愧对过什么人?”

    乞丐被说中伤心事,泪如滂沱,哭得不能自己道:“愧对家人,愧对国君,愧对金銮殿上真正写出好文章的七王子殿下,更愧对我国数万无辜的百姓。”

    如此看来,他不是问心无愧之人,不值得佛修为他报仇。

    乞丐绝望地起身,要走。

    和尚却问他:“你去哪里?”

    乞丐回答:“去找需要我的脑袋和手的修士。”

    无论如何,仇是要报的。

    和尚惊异道:“我没拒绝你——”

    乞丐立刻又跪下,两眼血泪着问:“佛爷——”

    话没说完,和尚又不高兴了。

    乞丐知道自己又抢话了,马上闭嘴。

    和尚这才道:“你可以出价买你心中的愧疚,若这价能打动我,我自然能为你报仇。”

    乞丐两眼放光,他只此一身,没什么不能舍弃的。

    于是毫不犹豫道:“我的脑袋,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皮肉骨血,我的尊严和信念,甚至我的命,都可以交给你处置。”

    和尚非常满意,接了这活。

    不几日,一个自号轻尘的年轻男佛修,堂而皇之地走进王宫金銮殿。

    众人以为,是太子登基为新王,引来修士自荐国师。

    可没想到,那佛修却将新王掳到专杀死刑犯的午门。

    他站在高台上,当着满朝文武和围观的数千百姓的面,审判这位国君。

    弄虚作假,夺人美名,草菅人命——

    不仅秉笔,他的王路上铺满了人血和人骨。

    每当佛修勾销一条命债,便夺走国君一个身体部位,只因问心无愧的秉笔官已付出同等代价。

    直到国君高价聘请的修士赶来,却根本敌不过这年轻男佛修的护体佛光。

    那些修士不甘心,不明白为何他杀了人,却依然受佛光庇佑。

    佛修却道:“只因我问心无愧。”

    因心中信仰坚定,意志不可撼动,佛光自然是不破金光。

    那些修士便换了个说辞:“修士不能干涉人间王道,这是天道规矩——”

    修士不是不能杀凡人,而是最好不动王族,只因王族身上担负着人族气运,动了会有极大的麻烦。

    轻尘却毫不在意道:“天道?你们道修怕是忘了,佛修自诞生起便血雨腥风。哪个古佛爷扬名,不是因为跟南瞻洲的龙凤鲲鹏这些上古妖族打生打死?若非如此,现在的四洲八海会有佛修的位置?古佛爷们站稳了,开始要脸,就洗干净手脚上沾的血,说着放下屠刀的话,你们就信以为真了?”

    他笑着切下国君的脑袋:“屠刀仍在,这不是天道,是佛道。”

    与此事相关的官员和内监,一二百口人均没保住命。

    若仅如此,他只担得起邪字。

    偏偏他又非常具有佛性,叫出那国中十位才能和名气都极好的官员,将国事交托他们。

    又亲自为这国守关十年,不让邻国借机祸害百姓。

    凡人惧他,但又信他。

    修士们恨他,可又不能奈何他。

    佛门更没有否认他的出生和来历,并严正声明:“众生平等,即便王子犯法也应与庶民同罪。轻尘用法审判,用律杀人,不管杀的是谁,问心无愧而已。”

    邪佛轻尘,不分正邪,修的是问心无愧一道。

    秦戈要用的,也是邪佛的问心无愧。

    可苏亦青在通讯法阵里死板了脸:“你用什么换他的问心无愧来暂时稳固道心?”

    秦戈无视他的怒火:“传讯法阵里不谈这些事,等你来太清门——”

    苏亦青深吸口气,豁出去道:“用葫芦子换的?”

    秦戈默认。

    苏亦青冷笑:“虽然你不告诉我,但猜也猜得出来,那葫芦种是赵——”

    秦戈立刻举起手,为整个山头加了一重护阵,以隔绝任何人窥探。

    苏亦青见他谨慎,出言道:“我已警戒过了,无人能探视我们的对话。”

    又道:“那葫芦种是赵灵璧给你,让你种出葫芦子来炼制化身。你用了一个疗伤,现又换一个给邪佛,导致两个化身的机缘没了。你不怕他出关后,一把将你掐死?”

    他最后问:“你是不是已经开始炼制化身了?”

    秦戈反问他:“你怕我死?”

    苏亦青皱眉:“咱们要做的事凶险,多个人多份力。”

    秦戈点头:“没错,你会这样想,他也会。”

    所以,他不会被轻易杀死。

    苏亦青还是不放心:“邪佛的问心无愧呢?此术确实能暂时压住你动摇的道心,但弊端重重。一旦你支付给他的葫芦子被问心无愧消耗光,他必然会找来讨债。”

    到时候,便是道心崩溃。

    秦戈笃定道:“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苏亦青见说不动他,沉默了片刻道:“你既然固执己见,我也不多费口舌,但有件事必须明确。”

    他直视他:“为什么中断对莱芜的试探?”

    不搞清楚她的来历,终究是最大的隐患,他不能容忍身边有不可掌控的人和事存在。

    秦戈没有直接回答,只坚持道:“我有自己的考虑。”

    苏亦青冷笑:“你向我隐瞒葫芦子,我理解,毕竟有他的命令;可你放过莱芜,七八成是私心作祟。”

    他竟敢对菩萨之外的女人,有私心!

    这对菩萨,是背叛。

    秦戈站看穿他未尽之意,起身,语带愤怒道:“苏亦青,你我同出一源,最不该怀疑我。我所做一切,都自有考虑——”

    苏亦青只是冷笑,眼中的寒意越来越重。

    秦戈便知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他不再多解释,只断然道:“你我被赋予的职责不同,我走的路你不要打扰,你完成他私下交付的任务,我也不会多问。”

    赵灵璧化身时,用葫芦种自创了秘法。

    他们仿佛真正的人,有出生来历,有婴儿到成年的过程,连修为也是耗费时间真正修炼出来。

    如此慎密,连天道都无法察觉其中差别。

    秦戈和苏亦青能熟知彼此,只因他们是第一和第二个化身,具备试验性质。

    赵灵璧当时年轻,修为有限,无法给他们太多助力,于是让他们相识,相助,彼此成长。

    可到后来,他遭遇过更多挫折,心思更加慎密了。

    他再不公开后来的化身,大多数时候,连化身对自己的身份也不自知。

    苏亦青面容扭曲,双眼赤红得仿佛流血:“你不会还有计划,要探她背后之人,便顺势跟她结成道侣吧?”

    秦戈没否认,反而道:“确实是我计划的一环。”

    而且会在三个月内大告天下。

    苏亦青冷笑,世上计划千千万,这人怎能将无耻的话说得那么动听?

    同意他暂用那女人安抚肚子里的孽障,不代表可用她来过情劫。

    更不代表她能霸占道侣这位置。

    赵灵璧将最好的品质,最多的智慧,世间最为不被诟病的出生,都给了秦戈这位第一化身。

    希望他长成毫无污点,受四洲人敬仰的正道魁首。

    然后联手,为菩萨报仇。

    可结果呢?

    背叛!

    苏亦青压住胸中愤怒,冷冰冰道:“两个消息。第一,随国新国主连同周边几个小国,已发出国书尊你为道尊,各国的礼仪官已向太清门出发。第二,罗浮纪轩见这事不可阻拦,提出交换条件,可以承认你道尊的号,但太清门需承担玉屏关的修复费用,且永以罗浮山为尊。若你不同意,他会亲自登门问责邪佛之事——”

    既然秦戈说各有各的道,那他便要行第二化身监督第一化身的职责。

    道侣?

    即便有名无实,他也绝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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