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璧将前院留给老刀诸人，从正殿侧面的甬道往后面去。

    他听见有人惊恐细语：“老刀，他进去，妙音师太生气怎么办？”

    老刀捂住那人的嘴，呵斥道：“师太若怪罪，我一力承担，与你们无关。”

    倒是很有些担当。

    赵灵璧绕过正殿和后堂，直入安置菩萨立身像的后院。

    整座寺庙鸦雀无声，除了香炉内寥寥青烟，确实毫无人气。

    那妙音，也不知避在何处修行。

    袖中莲蓬出声道：“妙音是佘留的徒弟，跟她一样爆碳脾气，本就对你诸多意见。咱们不告而入，略拜一拜菩萨就赶紧走，别惹她不开心。”

    后院敞阔，地面均由青石板铺开，尽头是无声矗立的菩萨石像。

    白雪飘着，石像的头顶和肩部被堆满。

    赵灵璧站到石佛像下，双手合什。

    他虔诚地拜三拜，从袖中摸出三根黑色细香，将之点燃，双手插入巨大的石香炉中。

    又跪下，俯身再拜。

    雪冷石硬，如同三百年过往。

    赵灵璧如是三遍，才道：“连翘，你当我怕她？”

    连翘浮出灵身，对菩萨同样拜几次：“你贵为明心宫魔主，冥渊内万万魔头以你为尊，自然不怕她。可咱们都曾是菩萨坐下，虽然志向不同，但不必闹得太难堪。”

    三百年前，菩萨对众人隐瞒殉道的决定，只说天谴决战在即，她是正面战场的先锋，不能有累赘，更无法照顾大家。

    便暂时为所有人安排了去向。

    她道场中的庙众凡人，或去罗浮山下设的农庄，或送去小道门学艺。

    略有些修为的僧众，则遣去佛门的其它寺庙。

    比较难安排的是曾收复的以蛇妖佘留为首的妖众，以及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的赵灵璧。

    她思虑再三，对佘留道：“决战在即，道门和凡人对魔物的痛恨已至极点，难免迁怒妖众。你们跟着我上战场，不是最好的出路，而且我也需要法宝和灵石支撑。佘留，妖众以你为首，你虽不服气我，屡屡在寺中恶作剧，但我信你千金一诺。只要你发誓，为我去南瞻洲运来佛门为我准备的灵石和法宝，我便放你和你的妖众自由——”

    佘留虽是千年修行的白蛇妖，但心性幼稚，化出的人形也只是个小姑娘。

    她骄横地甩着蛇尾巴：“明光，枉你天天折磨我们，拘着我们开山修路，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原来也有靠我们的时候。”

    明光菩萨好脾气笑：“对，我也有靠你们的时候。”

    佘留见她服软，心情大好地同意：“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求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

    便带着妖众，往南方而去。

    最后剩下的赵灵璧，眼巴巴地看着她：“菩萨，我不走。”

    明光菩萨却收了笑脸，严肃地问他：“赵灵璧，你堂堂男子汉，不思进取，却只想躲我身后，叫我次次冒险找你？我在阵前搏命，难道还要分心留意你躲在哪个犄角旮旯？”

    赵灵璧脸赤红，憋着气说不出话。

    菩萨嫌他没出息，拖后腿了。

    可这是事实，一个出身青楼，只会献媚的凡人，不仅不能帮菩萨，反而会害了她。

    菩萨扬手，将莲蓬丢给他：“这是我随身法宝，已生了器灵连翘。连翘熟背道门基础修行法，可做你的指引人。至于正经师父，我已拜托北渊洲太阴门主孙瑾，你将连翘给他看，他自会收下你这个徒弟。去吧，好好学艺，努力用功。这天谴指不定还要绵延多年，你快点变有用，再来战场找我。我等你，到那时，咱们并肩作战。”

    赵灵璧顿时心动，整个人都亮了。

    若菩萨许他未来，他是不是可以更多妄想？

    不管是为她刀锋，还是洒扫除尘，又或者暖床叠被——

    于是他起了贪心，紧盯着菩萨的脸：“出家人不打妄语，菩萨更不能骗人。菩萨，我要你保证——”

    菩萨被他气笑了：“小崽子，居然不信我？”

    赵灵璧执拗，更放肆地用目光纠缠她的唇。

    那圣洁之处，曾被他胆大包天地亵渎过，若能再次——

    菩萨何尝不知他龌龊，巴掌狠狠甩来。

    赵灵璧求之不得，主动将脸凑过去，打吧，即便打，也是别人没有的待遇。

    可那巴掌来得急，落下来却是轻轻地，扫过他脸颊后拍在他肩上，叹息道：“赵灵璧，佛门中人不会被男女私情所困。我知你一片赤忱，但——”

    “可佛门也有修习欢喜禅和明妃一道。”赵灵璧胆大包天道：“我出身卑贱，明知配不上菩萨，但求菩萨慈悲，可怜我，允我做菩萨法侣。”

    道门有道侣，佛门自然也有法侣。

    只是佛门讲究控制欲心，走法侣一道者少，且不为佛众推崇。

    赵灵璧说这话，是离别前的痴心妄想。

    他以为菩萨会断然拒绝，甚至斥责他没脸没皮。

    可没料到，菩萨真的慈悲，居然沉默地看着他，并在他自惭形秽之前开口：“即便我对你并无男女情谊？”

    赵灵璧迫不及待地点头，当然愿意。

    无论如何，他就要死皮赖脸地跟着她。

    菩萨长长地叹口气，无奈道：“倘若你能再来见我——”

    赵灵璧被狂喜席卷，根本没琢磨菩萨的语意，也顾不得思考其中的不合理。

    他狠狠跪下，以头触碰她的脚尖。

    不管法侣名分是真还是假，他愿为此付出一切。

    于是他迫不急地离开，想早早功成而归。

    可走到半途，却听见无数流言蜚语，说罗浮山玄元真君已找到破魔之法，天谴将在几个月内结束。

    赵灵璧不相信，但不仅凡人如此说，连修士，连一向同罗浮山不和的方寸山修士也如此说。

    他内心惶恐，终于下定决心返回，问菩萨究竟。

    可现实残忍，给他此生都迈不过去的痛击。

    赵灵璧拜完，起身，右手指尖微动，勾起地面无数碎石屑。

    它们低低飞起，恭顺地按照他的意志，没入菩萨石像的裂缝中。

    眨眼间，陈旧破损的石像焕然一新。

    他仰头，黑瞳中丝丝血光流转：“与我志向不同，便是他们的罪责。”

    连翘是菩萨法器器灵，受佛光开智，虽然随赵灵璧在冥渊被魔气侵蚀多年，但依然神清心明。

    它飘起有些婴儿肥的灵体，直面他道：“赵灵璧，菩萨不喜你这样。”

    赵灵璧抬手，要掐它颈项让它闭嘴。

    可后方却传来阵阵佛香，以及妙音冷淡的声音：“菩萨殉道，虽有道门做局逼迫，但亦是她个人选择。我师父不喜道门，佛门也因此同道门划清界线，但绝不代表会因此兴起佛道之争令天下生灵涂炭，更不会堕入魔道主动引魔物乱世。”

    清瘦的女尼从雪中走出来：“赵灵璧，若菩萨知你今日所作所为，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她站在十尺之外：“看在你为菩萨苦守三百年，姑且容你进寺烧香。烧完香，你便滚出去，别玷污我佛门圣地。”

    连翘赞道：“赵灵璧，妙音说得对。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赵灵璧冷哼，坚定道：“绝无可能。”

    妙音见状，转头劝说连翘：“连翘，你为佛门至宝，不必同魔物混在一起。他执迷不悟，你何必执着？早点回归正途——”

    连翘却道：“不行！菩萨说他心性偏激，叫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他。”

    妙音冷笑：“菩萨叫你陪伴他，可没叫你助纣为虐！”

    她抬手一指，北方远天出现浅黄色的遁光。

    它们急匆匆，摇晃晃，距离寺庙越近便降得越低，最终化为几个修士落在寺外。

    “老刀，出来！”

    必是玉阳关内巡查的修士，发现了魔狼以及不正常的魔气变化。

    老刀迫不及待地应：“仙君，我在。”

    寺门开，老刀小跑出去。

    修士厉声道：“走，跟我回关内禀报。”

    抓起老刀便腾上天空，又化为流光。

    远远有声音传来：“妙音法师，关外魔气变化，大量魔渊深处的魔物南下。先头已抵达关外二百里，大批量将在半月内抵达此处。请法师通传四方佛门，请法师小心谨慎——”

    余音缭绕，恍若利刃。

    妙音双瞳中金光尽现，千眼发动，可探知目光所及之处的全部真相。

    她高声道：“赵灵璧，是不是你？”

    赵灵璧并未回答，只伸手摸摸连翘，然后将它收入袖中。

    妙音愤怒，身后出现佛光，数千佛身傀儡尽现。

    赵灵璧赞道：“居然真修成千佛千眼了！在你眼中，我此时此刻是何种模样？”

    妙音没回答，因为看不清。

    她的千眼可看清一切迷障，看透凡人的三魂七魄，甚至看清修为在她之下的修士和魔物的每一分血肉骨骼。

    可对上赵灵璧，却是一团迷影。

    她修为不如他，更打不过他，所以看不穿他。

    赵灵璧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交换信息？”

    妙音内心愤怒，但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天谴来势汹汹，有传言赵灵璧在冥渊之底召集数万万魔物，欲踏平四洲。

    可传言毕竟是传言，不能成为调兵遣将的信息。

    她深吸口气道：“可以。”

    又第一个发问：“这些魔物，是你召集的？”

    赵灵璧摇头：“我虽是冥渊之主，但整个魔地有数百魔渊，每个魔渊中又有无数魔物，怎会都听我号召。”

    妙音暴怒道：“少东拉西扯，我问的是南下的这些！”

    赵灵璧更是摇头：“一人一问，该我问了。”

    妙音恼恨，但面对他的冷酷只得道：“你说。”

    赵灵璧笑问：“跟我讲讲各道门的最近情况。”

    妙音冷笑：“一句话讲不清楚。”

    赵灵璧举起右手：“讲好了，我可连续回答你三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