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转眼已是七月末,方沅这段时间一直忙于运河决堤处的堤坝重修工程。

    这一日下午,他刚巡视完堤坝,回到城里,路过临河巷时,发现一大群人围在一处宅子外,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哭喊声:“求求你们开开恩,再宽限我们几天吧!”

    接着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刘举子,您别这样,我们也是按契书办事,您别让我们为难。”

    侯金?

    方沅下马,走近一看,果然是一身华服的侯金。因着前段时间向钱庄借银,再到不久前的还银,都是侯金往来县衙经手办理,是以方沅对他的声音很熟了。

    侯金带着几个壮汉站在那宅子门外,一名四十出头、书生模样的瘦削男子挡住大门,想必他就是侯金口中的“刘举子”,再看那大门上的牌匾,赫然写着“刘宅”二字。

    侯金抬手,示意身后的几名壮汉上前。只见两名壮汉身手利落地将那刘举子拉开,其余人径直闯入大门。

    “你们不能进去!你们这群强盗,光天化日强抢民宅!”刘举子一边挣扎着想要挣脱桎梏,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

    侯金一脸无奈,厉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也是读书人,不能如此不讲理!”说罢不再理会他,转身也进了那宅子。

    不用问,方沅也明白了眼前的状况,恐怕又是宏盛钱庄在收账。他听说过这个刘举子,是本地有名的举子,只是科场不顺,屡试不中。看着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被几个粗壮汉子钳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斯文扫地,他突然生出些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感。

    “侯金!”

    侯金闻言转身,恰看到方沅迈步上前,顿觉不妙,怎么又遇上这个瘟神?

    “明府。”侯金赶忙躬身行礼。

    “光天化日,这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方沅皱眉看向刘举子。

    侯金赶忙示意那两个壮汉松开刘举子,刘举子扑通一下跪在方沅脚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拽住他的衣袖,哭诉道:“青天大老爷,您要给我做主啊!这伙强人要强抢我家祖宅!”

    方沅将他扶起,宽慰道:“先生莫着急。”

    侯金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不觉双股隐隐作痛,仍强作镇定地取出契书,将刘举子抵押祖宅向钱庄借银之事详细禀告,如今期限已过,刘举子无力偿还,钱庄理当依约收回其祖宅。

    方沅接过契书,却如侯金所言,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对侯金的为人也有所了解,此人虽然好穿锦衣华服,极修边幅,但是为人倒也老实,并非华而不实之人。但秉着公正的原则,他还是问了刘举子,刘举子一面承认那契书是真的,一面又哭诉钱庄这伙强人要强抢民宅。

    侯金看他这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是读书人呢!“明府,他……”

    方沅抬手止住他,事情原委他已了解,刚要开口,就听到宅子里面传出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声:“你们住手!”

    方沅向里面看去,看到几个壮汉将一名妇人从前厅拉拽出来,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拽着壮汉,试图将他从妇人身边拉开。

    眼看方沅面色不虞,侯金赶紧高声对里面的壮汉道:“都放手,拉拉扯扯地做什么!不是跟你们说了,要跟人家好好说吗?”

    几个壮汉面面相觑,松开了那妇人,妇人和少女赶紧抱作一团,满眼惊恐地看着他们。

    方沅将契书还给侯金,沉声问道:“刘举子素有名望,想必定不会赖账,何不再给他些时日去筹钱。如今这般强行将人赶出去,传扬出去岂不是也有损宏盛钱庄的名声?”

    侯金对他的前半段话颇不以为然,但是最后这句确实有道理,只是收账这种事,向来是好言相劝无用,非得使用强力不可。

    “明府所言有理,只是……这是掌柜的吩咐的事,今天若是无功而返,掌柜的那里小人无法交待。”

    方沅知他为难,便道:“这样吧,我这就去钱庄找你们掌柜,你们这边暂且停下。”

    侯金大喜,“小人遵命!”

    方沅当即策马赶往宏盛钱庄。到了钱庄,一问伙计,顾兰芷正在后院,他便径直去找。

    钱庄向来看护极严,是不允许外人这么擅闯的,只是钱庄里的人都认识方沅,是以不敢拦他,才养成了他这“擅闯民宅”的习惯。

    顾兰芷正在房里看账本,为今晚的月会作准备。乍一看见多日未见的方沅来了,忙笑逐颜开地起身相迎:“稀客呀!”

    方沅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在刘举子家遇见侯金。”

    “哦?”顾兰芷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这事。

    方沅见她不接话,继续说道:“我知道钱庄是依据契书收他家祖宅,但是刘举子素有名望,何不再宽限些时日,也能成全钱庄礼敬读书人的名声。”

    顾兰芷听着他这冠冕堂皇的话,礼貌笑道:“依明府之见,我该宽限他多少时日?”

    这倒把方沅问住了,“你觉得呢?”

    顾兰芷冷笑一声,“这倒有趣了,您让我宽限他时日,怎么反倒问我该宽限多久呢?”见方沅不说话,她继续道,“三年?五载?”

    方沅听出她话中的讽刺之意,不悦道:“刘举子好歹也是读书人,你叫手下那般粗鲁行事,岂不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什么是斯文?他堂堂一个举人,欠债不还才是有辱斯文!”顾兰芷越听越气,他左一个“读书人”,右一个“斯文”,读书人了不起啊!

    方沅被她一噎,也有些动气,仍克制道:“现下你们收走那宅子,他们一家就只能露宿街头,我看他家女儿才十多岁,你就忍心看他们无家可归。”

    “他们无家可归难道怨我吗?”

    “不是怨你,只是希望你,高抬贵手。”

    顾兰芷心绪稍平,拿起案上的紫陶壶倒了杯茶,正准备拿起来喝,又听方沅说道:“虽说商人重利,但是也不能罔顾世情人言,刘举子是本县有名的读书人,你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要强夺人家祖宅,实在是有失体面。”

    顾兰芷刚刚平息的怒火又噌噌地窜起来,“商人”“蝇头小利”“有失体面”,真是字字刺耳!

    “您这话没错,商人重利,我们按照契书收他家祖宅,有什么错吗?不在乎这点蝇头小利,我们这钱庄岂不是要关门大吉!”顾兰芷压着火气道,“对了,您与那刘举子是沾亲呀还是带故啊,能让您来我这里说情?”

    “我与他怎会沾亲带故,只是路遇不平……”

    没等他说完,顾兰芷就讥笑道:“您要拔刀相助啊,合着是要割我的肉,全了你们读书人的体面啊!”

    “你……”

    “只可惜我们这小门小户,就靠着那点蝇头小利糊口呢。县令大人若是觉得我们依约收他家祖宅有违律法,自可将我捉了去,该杀该打全凭您裁决,若是不违律法,那就别耽误我们赚银子啦。”顾兰芷说完便背过身去自顾自地翻弄账本,不再理他。

    最后这句话“送客”的含义已然很明显,方沅怎会听不懂,他面色阴沉,压抑着怒气道:“还以为你与那些人不同,原来是一……”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完,便拂袖而去。

    他刚一走,顾兰芷便忍不住双眼发酸,掉下泪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觉充斥心中,挥之不去。

    “掌柜的,我刚看到县令大人走了。”青梗端着一碟切好的蜜瓜进来。

    顾兰芷赶忙悄悄拭去脸上的泪水,若无其事地坐回到书案后,假装看账本。

    但青梗还是看出了异常,她看顾兰芷眼角微红,明显是刚哭过,立马惊奇地睁大眼睛,关切道:“掌柜的,您哭啦?”

    “哪有。”顾兰芷轻声道,嗓音还有些喑哑。

    “还说没有,您声音都不对,是不是县令大人欺负您啦?”青梗这才发觉刚才离去的方沅似乎也很不对劲。

    顾兰芷强颜欢笑道:“我是谁呀,能被他欺负?”说罢从碟子中取了片蜜瓜吃起来,“真甜!”

    青梗自来到宏盛钱庄,还从没见顾兰芷哭过,就算上次受了那么重的脚伤,她也一滴泪没流过。

    既然顾兰芷这么说,她也就这么信了吧,兴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对了,你去前厅跟吴襄理说,让他立刻派人去刘举子家,告诉侯金,今天要是收不回来那宅子,他也就不用回来了!”顾兰芷咬牙切齿道。

    方沅离开宏盛钱庄,倒没有返回刘宅,而是回了县衙。一回县衙,他就直奔后院自己的居所。

    陆十一今日原本是跟方沅一起去堤岸巡查的,巡查途中遇到一个修堤坝的河工不慎被石料砸伤,方沅便将他留下处理善后。看着那河工的伤势被郎中妥善处理后,陆十一才回来复命。结果一进来,他就发现正在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东西的方沅。

    “大公子,您这是找什么呢?”陆十一好奇道。

    “你可回来了,你把银子放哪了?”

    这下陆十一更好奇了,大公子怎么关心起银子了?平日里出门都是自己带钱,大公子的荷包里也就是象征性地放一点散碎银两,他基本用不到。

    “你发什么呆?”方沅有些着急。

    “哦!”陆十一赶紧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小木匣交给方沅,“大公子,就这些了。”

    方沅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最多也就二十两银子,不敢相信道:“就这么一点?”

    “就这么多了,您一年的俸禄才多少,咱们一切吃穿用度都靠您那点俸禄。要不是离开长安时,咱们多带了些盘缠没用完,要不然还剩不了这些呢。”

    方沅叹口气,无奈道:“算了,这些应该也够他们一家用一段时间了。”

    “够谁用啊?”陆十一纳闷道。

    “你现在就把这些银子送去临河巷的刘宅,交给刘举子。”

    “是。”陆十一虽然不明就里,也不认识什么刘举子,但是习惯使然,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陆十一又带着那些银子回来了。原来他到了临河巷后,找到那刘宅,却发现大门紧闭,敲了半天也没人开。

    他就向一位在这条街上摆摊儿卖胡饼的老丈打听,这临河巷确实只有这一所刘宅。他刚庆幸自己没找错,老丈紧接着又说,这已经不是刘宅了,刘举子一家已经被赶出去了。

    “他们被赶出来后,去了何处?”方沅问道。

    “那老丈说,起初一家三口还在那门口嚎哭,后来他忙着做生意就没注意。再想起来时,发现那里已没了人影。”

    方沅看着那些银子,无奈叹气。

    陆十一宽慰他道:“大公子不必太过忧虑,兴许他们去投靠亲友了。我听那老丈说,这刘举子在本县很有名,肯定有亲戚朋友会收留他们的。”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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