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淮清街临河那一带的拐角巷子内便是夏家的宅子。

    卫琛下午回来伺候夏母喝完药后,便累得趴在桌案上睡了起来。

    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女人狰狞地笑,又低低地哭,他感觉喉咙发痒发紧,一股腥甜的液体由下至上喷涌而出,鲜红的血滴在素云纹锦袍上,显得分外刺眼。

    他伸出手,想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更想用尽余力掐死她,同归于尽,毒发速度很快,他使不上力,栽倒在红鸾锦被上,死不瞑目。

    接着又是漂浮在冰冷的水中,胸腔发胀,似乎被灌足了水,四周漆黑一片,他奋力挣扎,划动四肢,想要寻找出路。

    “淙儿,淙儿……”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额头,卫琛一激灵,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青衣麻布的妇人满脸担忧,望着他醒来怔忪的样子,掩嘴咳了咳,“淙儿梦魇了?别在这睡,起风了,容易着凉。”

    卫琛才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梦见自己死的时候,他揉揉眉心,望着眼前孱弱多病的妇人,干涩的开口道:“娘,您怎么起来了。”

    “你屋里头暗着,我来瞧瞧,咳咳……”,夏母扶着椅子坐下,卫琛点上油灯,跳跃的火苗闪动着,夏母的脸色似是红润了些。

    “淙儿,娘近来觉得身子好多了,你不用老是陪着我,咳咳咳……,你学业荒废时日已久。”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好好准备来年春试才是正经。”

    夏母说的不急不慢,但卫琛能看得出来,她在努力稳住自己的气息,这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是长久之相。

    他捏紧拳头,背也绷直了起来,不动声色的转过身,为她倒了杯茶水,自言自语般道:“娘说得对。”

    夏母脸上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深了,卫琛待夏母睡了后,在前院水井旁用冷水冲洗着,秋夜的水竟有些刺骨,卫琛自嘲的扯了扯嘴角,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大门外的人影来回踱步许久,卫琛心想,这么穷酸人家竟也有人盯梢么?

    他披上半湿襦衫,跨步上前打开了被风吹的吱哑响的木门。

    陶师傅在夏家门前徘徊了许久,木门突然大敞,夏举子半披发,长身立在门前,薄唇轻抿,面色清冷,眸中漆寒的光在看清自己的面孔后慢慢消失。

    看清来人,卫琛轻抬手作揖。

    他记得此人,夏家家贫,夏母病重,自他醒来为了维持生计,将家里最后一块墨锭用完,绘了些字画拿出去卖。

    堂堂国公府三公子,竟落得临街卖画的地步,实在是落魄,饶是如此,也无人问津,连日来只卖出一副。

    便是卖给了眼前此人。

    秋风萧瑟,落叶残卷,陶师傅本以为今日是见不到夏举人了,白日里他又需要赶工雕篆,无奈之下在夏家门前苦苦等候。

    他拘谨开口道:“打扰夏举子了,我是宝琢楼的雕刻师傅,我们掌柜想请您来画些图样子。”

    这番话说得冒昧,卫琛眯起眼,心下生疑。

    陶师傅从怀里掏出自己下午用的废料雕刻的潜龙戏珠的玉佩,递到卫琛眼前,正是卫琛画的百禽图上的样子。

    卫琛心下了然,眼神也逐渐柔和,望着眼前满手粗茧的陶师傅,淡淡道:“我的画不俗,要价高。”

    陶师傅深以为然,夏举子的画惟妙惟肖,情物跃然纸上,自是不俗。

    “我们东家惜才,不会亏待。”陶师傅拍拍胸脯打着包票。

    卫琛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陶师傅抱拳向他告辞,拎着酒壶进了邻家屋舍。

    翌日一早,陶师傅便领着卫琛进了宝琢楼。

    伙计睡眼惺忪间,便看到一谪仙公子立在宝琢楼大堂,虽穿着浆洗的发白的布衫,仍掩盖不住通身清贵的气质。

    卫琛看着周边的伙计探头探脑的打量自己,丝毫不在意,国公府的三公子,作风素来纨绔,对这种地方自是不陌生。

    这宝琢楼也来过几次,但都是女子珠宝首饰,为讨女人欢心,他也曾一掷千金。

    孙掌柜没想到陶师傅成事如此之快,见到卫琛时也难免感慨他的清风朗月之姿,态度也恭敬了几分。

    因要照顾病母,孙掌柜便准许他将笔墨涂料带回去作画。

    临近中秋,少东家定会来宝琢楼巡视一番,届时将他引荐给少东家,由少东家定夺他如何作画。

    孙掌柜也未曾让他空手而归,给了些宣纸笔墨和碎银,让他随时等少东家吩咐。

    店里伙计听得少东家要来,纷纷面露喜色,谁都知少东家出手大方,为人和善,最是体贴下人,整个宝琢楼洋溢着满满的喜气。

    许是被这些人感染,卫琛捏着孙掌柜递过来的荷包,也深深吐出一股浊气。

    想他自幼才华横溢,在国公府却不得不藏巧于拙,不敢于人前展露半分,只得扮作纨绔子弟,流连花丛。

    如今换了副皮囊,却也能凭本事于民间自立,当得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望着卫琛离去的清隽背影,孙掌柜捻须微笑,想着又为这宝琢楼招揽了个人才,看这情势,开几家分号也不在话下。

    --

    伴月阁中,一只纤纤玉手撩开绡金革丝罗帐,侍女鱼贯而入,伺候知宁盥洗。

    袁承正四品官,知宁本过不上这等奢靡生活,但白氏乃江南富户之女,知宁又得外祖舅父喜爱,自小一应用物,无一不精,无一不细。

    如依雯所说,她现在将养的这身皮肉,吃不得一点苦头。

    许是继承了江南白氏的经商头脑,知宁聪慧伶俐,也爱钻研这生财之道,对于女子内宅之事倒不大感兴趣,更爱这四方天地之外,天高任鸟飞般的生活。

    依雯知道自家小姐性子,天气一冷便要睡到日上三竿。

    前几日一场秋雨过后,逐渐凉爽起来,交代了小厨房温着早膳,等小姐起身后立刻端了来。

    一碟晶莹剔透的蟹肉饺,软烂入口赤豆粥并喷香四溢的胡饼,知宁早膳用的少,香茶漱口后便着人安排马车去一趟宝琢楼。

    各种节前,她总是要去巡视一番,也顺便给这些伙计分发些节礼,宽以待人,是她学掌家事宜中不可或缺的一项。

    依雯挑起车帘往外看去,中秋将至,四周店铺楼阁结彩花珞,搭起了台榭,一派热闹景象。

    她一脸兴奋,看着闭眼假寐的知宁道:“小姐,纪小姐和沈小姐都递了帖子邀小姐中秋同游呢,小姐去岁此时伤寒病中,没能出去,实在可惜。”

    “你以为小姐和你一样呢,中秋那日人挤人,还是在府里陪夫人拜月比较好。”依夏紧接着道。

    依夏素来沉稳,考虑事情周到,但依雯是个耐不住的,神色耷拉道:“年年都在府里拜月,小姐都没出去玩过几次呢。”

    “你呀,就知道玩。”依夏点了点依雯额头。

    知宁睁开双眼,如蝶翼般睫毛闪动着,“依雯说的对,今年是得出去玩一玩。”

    “真的吗,小姐,听说街头艺人表演十分精彩,还能去河边放灯,满河的灯顺流而去,可漂亮了。”依雯一脸憧憬道。

    “哦?你这是背着我偷偷去过了?”知宁歪着头,一脸审视地望着依雯。

    知宁今日穿着天香烟罗软纱,逶迤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身系软烟罗,纤腰袅袅,露出一截粉颈,望着人的眸中如含春水般清波流盼。

    “那哪能呢,我是听外出采买的婆子讲的。”

    依夏从箱笼中翻出天丝帷帽,一边替知宁戴上,一边叮嘱:“中秋之夜人流混杂,人贩子专挑落单女眷下手,小姐若是要去,得多带几个家丁跟着。”

    “依夏说得有道理,届时让大哥陪我去。”依夏听完,替知宁整理帷帽的手轻微地颤了颤。

    知宁话音刚落,车夫轻声“吁”了一声,马车便停了下来,宝琢楼这就到了。

    主仆来之前并未通知孙掌柜等人,新来的伙计见两个清丽丫环伴着一身姿娉婷的女子进来,便热情地迎了上去。

    知宁不欲表露身份,抬眼望望楼上的雅间外,具是仆婢垂首等候,一时有些意外。

    父亲素来不喜她出门,为钻营商贾之事教训了她几次,都是白氏为她转圜,所以她都是命人从侧门入府与她回禀楼中事宜。

    孙掌柜办事妥帖,精明能干,宝琢楼利润也在她接手后翻了几番,今时比起往日,似更兴隆了些。

    小伙计见帷幕下的美人环顾四周,略有所思的模样,便领着她往里间宽敞之处走去。

    二楼三楼雅间都满了,一楼也有茶座,只用屏风虚虚隔开。

    小伙计刚领着主仆三人坐下,后头声势浩大的一群奴仆簇拥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走了进来。

    小伙计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心焦之时,便看见正往后院而去的一个青衫公子。

    将茶托往他手里一塞,着急道:“夏举人,帮小的去给那边的小姐倒些茶水,请她们略用些点心,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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