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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八

    欧阳尧旭局促不安地站立于甯安桌边,垂首低眉、敛声屏气以待结果。甯安放下手头的分析报告,简短有力地点评道:“不错。”

    策处科行动专员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调查某些不寻常的案/事件的涉及人员中是否存在异类;若是,则要预判其能力、拟定相应措施,力求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因此一名合格的专员,必须对异类的各项知识了如指掌,并且能在实践中做出正确判断。鉴于欧阳尧旭已在文书工作上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甯安决定将“扶正欧阳家长歪独苗”计划的重心移至外勤事务,请薛琴任给他科普有关异类的基本常识。奈何这位老师不仅自我感觉太过良好,还动不动就爆粗口,“笨驴“蠢蛋”“傻逼”骂得行云流水、不带成本,乃至于愤怒的学生差点暴跳到外太空去,甯安只好自食其力,每天抽出一定时间,如哄痴呆老人一般,不厌其烦地给这位智商实在有些捉鸡的同学补习。然而欧阳尧旭根本不会通过已知线索分析出目标对象的能力,或者说,他就没这个意识,无论给出的条件是什么,回答从头到尾都是“弄点血来验验”。昨天也是。大抵是不满周末还得出来补课,不等甯安开口,欧阳少爷就自顾自摇头摆臀,复读机似的重复“血检”“血检”“血检”,音调飘得宛如唱歌,就差个美女来伴舞了。甯安忍无可忍,反问:“要是现场没有血迹呢?”

    “那就找其他痕迹验DNA呗。”

    “如果什么痕迹都没有呢?”

    “没有就没有呗,我还能怎么办?哭吗?”

    甯安无语凝噎,“异肽素的检验结果至多表示该案可能与异类相关,并不能告知其能力。”

    “这不就是了嘛。”欧阳尧旭理直气壮,“鉴定科那么多精密的仪器都检测不出来,何况肉眼凡胎呢?再说,管他什么能力,麻/醉枪一打,不都一样呼呼睡大觉?”

    诚然,部门之所以让部员配备麻/醉枪,正是因为部分异类的能力难以预判,有时即使成功预判,采取的应对措施也不一定百分百起效。既然如此,还不如寻一个统一简单又有效的方法。异类的异能虽然五花八门,但归根结底,无非来自于异肽素,因此只要控制了异类体内的异肽素分泌,就相当于掌控了其能力的开关。部门特制的麻/醉药中包含了异肽素抑制剂,这样一来,就算某异类足以抵抗麻药,在抑制剂的作用下,该能力会暂时受到压制,从而陷入昏睡状态。当然,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年部门也是试验了上百次后才找到了见效快、又不至于把对方直接弄死的绝佳配方。

    “这点是无可否认。”甯安道,“但万一到时候你手上没有麻/醉枪呢?或者说麻/醉弹打完了呢?若提前知晓出了对方的能力,也好临机应变自保。”

    欧阳尧旭不以为意,身体后靠,翘起二郎腿,双手十指相扣置于大腿上:“要真遇到这种情况,比起绞尽脑汁临机应变,直接投降才是最省时省力且最安全的自保方式吧?”

    甯安不依不挠:“万一对方是穷凶极恶的疯子,连投降的人也不放过呢?”

    欧阳尧旭游刃有余:“为了预防这种情况,我特地配备了两把麻/醉枪。一把用来攻击,一把用来装死。只要我‘死’了,他也不会对我怎样吧?”

    尽管某些疯子疯起来连尸体也不会放过,但甯安已经没耐心和余力继续争论下去了。他想,看来自己这几天对这货太好了,居然敢光明正大地顶嘴。于是微微一笑,将预定等下讲解的案卷甩到桌上:“把这上面的涉案异类侧写出来,要是有一个与血液检查和DNA鉴定相关的字眼,把这几天学过的东西,以及我讲过的过往案例抄十次。”

    欧阳尧旭在心里大概估计了一下字数,蓦地拍案而起:“你这是逼良为娼!”

    甯安面不改色:“是的。我就是逼良为娼,所以呢?”

    “所以……”欧阳尧旭吹胡子瞪眼,似欲与甯安展开殊死搏斗,下一秒却挤出一道大大的谄媚笑容,同时话音一转,“我分析还不行吗?”

    看着欧阳尧旭揣着案卷灰溜溜而去的背影,甯安颇为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带一个欧阳尧旭,简直比带十个尹娜还要累人百倍。

    欧阳少爷自问从小到大没如此窝囊过,回到座位后瞪着组长办公室内的甯安,一边眼中燃烧熊熊大火,一边低声骂骂咧咧,后悔当初为何没在宜青公寓彻底解决了这混蛋。然而甯安一抬头往这边望来,他就立刻乖巧地坐下来翻开案卷,装出一副非常认真的模样。片刻后,确认甯安收回了视线,他才长出一口气,趴在桌上,一脸生无可恋。晨星凑过来问:“组长给你什么了?”

    欧阳尧旭顿了一下,答:“就是常有的那个啦。课上没讲完的例题当家庭作业。”

    “哦!”晨星右拳敲左掌,“原来组长还会额外布置任务啊。那老烟鬼就不会呢。每次都玩放置play,非得我主动去问他。”

    欧阳尧旭羡煞——同样是人,为何区别如此之大?

    “怎么样?能行吗?要不要我帮你看一下?”

    欧阳尧旭眼眸一亮,霍然抬头扶额,摆出一副酷炫的霸道总统的架势:“哼,女人,都说了本少爷对你没兴趣,有所企图就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当然,如果你非要这么玩,只要把本少爷哄开心了,本少爷也不介意赏你几眼。”

    晨星:“……”

    她冷漠地看了看这位天生大脑缺根筋的智障儿童,一声不吭地回去了。这时,一阵凉风于欧阳尧旭耳畔吹过:“欧阳尧旭,如果交上来的报告不是你独立完成的,你知道后果。”

    他脖子僵硬地转过头,视线对上甯安的“友善”微笑,心中顿时有千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欧阳尧旭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不就是案例分析么?不就是不准写“血检”和“DNA鉴定”么?有什么好了不起的?我呸!不让老子写一个与血液检查和DNA鉴定相关的字眼,老子写拼音总没话说吧?于是往一份空白文档输入“XUE JIAN”和“DNA JIAN DING”,字号大得占满了整整一页,还生怕甯安眼瞎似的加了粗。一想到他看到这份报告时的脸色,欧阳尧旭就乐得笑出了声,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吓得蹲坐于后的钟轶和钟晴还以为主人突发了什么怪病。不过乐归乐,假如真这么干了,明天恐怕就不用来上班了。欧阳少爷即使再傻,也不至于连这点都不知道。于是把案卷摆正,两手托腮,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此案卷关乎三年前轰动一时的飞车盗贼。一般的飞车抢劫,犯人瞄准的不外乎受害者身上的首饰和背包等方便夺取的财物,但本案犯人劫走的,不是受害者们的财物,而是耳朵。

    据第一名受害者称,当时他正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忽然一辆马达全开的摩托车飞奔而来,与自己擦肩而过。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甚至还骂了司机几句,直到一名路人指着他尖叫起来,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沾染了血液的左手,抬起来摸了摸头部左侧,然后脑子一嗡,眼前一片昏天暗地。后续受害者的经历大同小异。且由于犯人车速飞块,目击们都以为他是徒手撕掉了受害者们的耳朵,但通过伤痕鉴定,发现受害者们的耳朵其实是被咬掉的。

    看到这儿,欧阳尧旭隐约想起自己以前在二组实习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类似的案子,应该就是这起无疑了。如果没记错的话,犯人在最后一次作案时马前失蹄,不仅没能咬下受害者的耳朵,反而翻车死了。倒是便宜了刘存广,啥事没干,随随便便捡了个尸就破了案。

    欧阳尧旭删掉文档里的“XUE JIAN”和“DNA JIAN DING”,伸出双手隔空置于键盘之上,优雅程度几乎能与一位世界级钢琴家相媲美。突然,他猛地合拢四指并竖起食指,怀着一颗对键盘质量非常信任的赤子之心,在一阵不输于十指并用的劈里啪啦的敲击声中,以闪电般的速度打了以下一行字:犯人是异类,他手心长了一张嘴。

    这句话中,前半句无疑是废话——一般人能徒手造成咬痕吗?后半句注了很多水分——虽然咬痕加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只长了一张满是利齿的嘴的手,但欧阳少爷之所以慷慨大方地将有限的脑容量分给这个案子,就是因为犯人的右手过于令人印象深刻——掌心处有一张狰狞的大嘴,锋利的尖牙分三排,大小由外至内依次递减,还有一条软趴趴的舌头,沾满了恶心的哈喇子。至于这异类除了一只怪手外,是否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地方,欧阳尧旭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既然这飞车贼案的重点在于受害者们被夺走了耳朵,那么分析出犯人有一只长了嘴的恐怖怪手,应该就够了吧?哼,甯安这个白痴,他绝对想不到我知道这个案子。欧阳尧旭如此想着,毅然决然地保存打印,再如沐春风般地走入组长办公室。

    短短一行十四个字,甯安却看了足足十分钟。在此期间,由于其面无表情、嘴角紧绷,欧阳尧旭的信心满满、沾沾自喜,渐渐化成了忐忑不安、焦躁忧虑。他不觉得这份报告有任何不妥,毕竟自己确实是独立完成的,还如此简明扼要、一目了然,着实为异类侧写报告中的典范、后人争先效仿的楷模,但顾及过往经验,他想,还是订购一台仆人为自己推荐的仿手写机器好了。而就在此时,甯安冷不防蹦出一句:“不错。”

    欧阳尧旭呆了片刻,不确定地问:“不错?”

    “嗯,”甯安笃定地说着,温和地笑了起来,“起码记得接手过的案子,不错。”

    欧阳尧旭:“……”

    靠,这家伙原来知道吗?

    “我给你的案卷,是根据原案卷删改过的版本。尽管细节不太一样,但关于犯人的部分,我一个字都没改,所以你的侧写报告完全正确。干得不错,欧阳尧旭。”

    甯安说得真心诚意、不带丝毫讽刺挖苦,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欧阳尧旭学会自己解读案卷和思考。只要迈出了第一步,以后的第二步和第三步便指日可待。欧阳尧旭虽然没理解甯安的良苦用心,亦觉得这表扬听来有点微妙,但还是毫不虚心地收下了。

    “不过,你并没有侧写出我真正想要你侧写的东西。”

    “你不是要我侧写犯人的能力吗?”

    “比起他的能力,我更希望你能侧写出他的心理。”

    这也是甯安特意挑一个欧阳尧旭熟悉的案件的原因。

    “……心理?”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夺取受害者们的耳朵?”

    欧阳尧旭想了想,摇了摇头。

    甯安将犯人的两张照片放到一起做对比:一张中的他有一对耳廓异常肿大且丑陋的招风耳,头发留得很长,却一点都遮挡不住;另一张中的他笑得很畅快,两侧头发垂直平顺,看起来与一个正常人无异。

    “他的大耳朵哪儿去了?”

    “割了。”

    “谁割的?”

    “他自己。”

    欧阳尧旭皱起眉头,显然无法理解犯人的所作所为,“他若想要一双正常的耳朵,做手术不就行了?何必割掉呢?”

    “穷。”甯安一针见血,“他之所以在最后一次作案时翻车,正是因为伤口感染、炎症发作。”

    欧阳尧旭眼中闪过一丝自作自受的不屑,“总之,他是因为羡慕别人耳朵正常,所以才用长在手上的嘴咬掉受害者们的耳朵?”

    甯安默认,“欧阳尧旭,如果犯人有一次选择的机会,畸形的耳朵的和长嘴的手,你认为他该选哪个?”

    欧阳尧旭脱口而出:“耳朵。”

    “为什么?”

    “只要没了那只怪手,他就不是异类了。”

    “但促使他去犯罪的并不是他手上的嘴,而是他的耳朵。”

    “所以呢?”

    甯安一噎,随即轻轻一吐息,笑意略显自嘲,“行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欧阳尧旭素来不是一个会客气的人,既然组长大人明言表示可以提前下班,那他便恭敬不如从命,早早整理好了东西,牵着钟轶和钟晴走了。他并没有马上回家,因为他今天忽然不想自己驾驶了,于是坐进欧阳家的专车,等母亲一起回去。

    范冰这辈子最溺爱自己唯一的儿子,即使他已经成年,却仍拿他当小孩子看待,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就差把自己的心肺全部掏给他了。听他今日独立完成了一份侧写报告,还正确率百分之百,表扬的话语连珠炮似的狂轰滥炸起来,几乎要将他炸到天上去。换做平时,欧阳尧旭一定高兴得飘飘欲仙、朝天大笑,可这次他却不为所动,甚至还有点厌烦,完全不比甯安说“不错”时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七分惊三分喜。见钟轶和钟晴从尾车里爬出来,行将由女仆牵引至狗屋,他说:“给我吧。”

    欧阳少爷一向不会多看自己的宠物一眼。不,与其说是宠物,还不如畜生来得准确。毕竟宠物时用来宠的,待遇和地位有时还高过宠它们的人;而畜生则是拿来欺压和宰割的,被迫承受俯视它们之人的歧视和凌虐,无论什么时候死了都不足为奇。女仆深知少爷多看她们的一眼、多牵的一次绳均意味着一顿毒打,却还是毕恭毕敬地奉上牵引绳,然后目送他渐行渐远,鞠了标准机械的一躬。

    姐妹俩亦明白主人此举背后的意义。她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不管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默默挨打就对了。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不敢吭一声。行至狗屋,欧阳尧旭松开牵引绳,两姐妹自觉跪坐好,乖乖等待惩罚。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欧阳尧旭却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单膝跪下,看双眼无光的钟晴在与自己视线相交之际悚然一惊并开始剧烈战栗,便试探性抬起手,还未伸出,就见钟轶立刻转身护住妹妹,和她以同样的频率颤动起来。欧阳尧旭眼睑微垂,耳畔响起甯安的声音:“如果有一次重来的机会,畸形的耳朵和长嘴的怪手,你觉得犯人该选哪个?”

    “耳朵。”他收回手,目光沉沉、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回答。

    “但迫使他去犯罪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耳朵。”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样,你们就不会杀死我姐姐了,对吗?”

    钟轶抱紧缩成一团的妹妹,一合眼,一滴顺着脸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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