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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十九

    沈连寂懵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听到对方说出替自己抱不平的话。

    作为第三代药剂异肽素迄今为止的第一位受益人,沈文寞虽然不太了解异类,但大概也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的人类。而这对堂兄弟的往来,也就仅限于共同住院的那短短一个月。一个月后,沈文寞继续留在附二医,沈连寂则被送去了设施。再后来,沈连寂回到附二医接受疗养,沈文寞对他的态度忽然一落千丈,每每相向的眼神都充满了极度厌恶。这变化可谓猝不及防,说是单方面的无理取闹也不为过,但沈连寂早已习惯了,所以也没觉得什么。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这份落差才更让他始料不及,甚至是不知所措了。

    沈文寞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一气之下吐露了真言,不禁当即羞愧得无地自容,而后更是恼羞成怒,把脸转过了九十度。沈连寂顿了一下,淡淡地说:“谢谢你,文寞。”

    沈文寞:“……”

    “我走了,别忘了定期去医院检查。”

    沈连寂说完,转身离开了。沈文寞站在原地,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起那天,自己向沈承信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请求——

    “我想把我名字中的‘墨’,改成‘寞’。”

    “你还真是奇怪。”沈连寂一出沈承信的住宅,就听在屋外等候的申姜说道,“要是我被当成实验白鼠了,管他是爹是娘,肯定一有机会就把他杀了,哪还会帮他照顾他儿子啊。你所做的事情,和你给人的感觉实在大相径庭。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精神分裂了。”

    沈连寂扫了她一眼,倒也不见丝毫不快。他抬起头,看向恰好于此刻到达的不速之客。

    甯安缓了缓急促的气息,瞥了眼申姜,随后将目光集中在沈连寂身上,“你要去哪儿?”

    “……”

    对方的沈默令甯安确信了自己的猜想。他缓缓一吐气,稍显无力地说:“刚才,我跟和玉笙确认过了。当初,是你与沈承信一同找上他,劝他任由塞勒涅唆使人接触史佩均。”

    “……”

    “为什么?”

    沈连寂不为所动地直视着他,“史佩均的身体早已习惯了异噬细胞的存在,所以很难让它将其识别为有害细胞并加以排除。若想他和刘禅嗣完全分离,只能唤醒后者的主观意识,并且制造出令他不得不主动脱离的状况。”

    “这所谓的状况,就是史佩均在大量异肽素的刺激下遭遇生命危险吗?”甯安反问道,“反正都是用异肽素,为什么不让沈承信来?万一有什么差池,史佩均说不定真就……”

    “在设施,史佩均才会死亡。”

    这突如其来的打断与不容置疑的口吻,当即让甯安无语凝噎。他缄默片刻,妥协似的说:“那沈承信呢?他为什么要以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他的选择。”沈连寂淡漠地答道,“每一次,他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甯安:“……”

    其实他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多到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要问什么了。他勉强克制住混乱的思绪,低声问:“是你叫雷轩联系怀珺衡的吗?”

    “嗯。”

    “为什么?”

    “我无法离开设施,但他可以。”

    “怀珺衡承认,塞勒涅被建立起来的目的,是筛选有意投靠人类的异类。”

    “……”

    “我不否认这样有利于保护话语权在异类中较弱的团体。但我不理解,你们明明事先知晓螺旋会对杭城七中下手,为什么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难道学校里的师生对你来说,就比草芥还不如吗?塞勒涅的真正创始人——沈连寂!”

    沈连寂:“……”

    甯安明白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他冷静不下来,甚至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知道有哪里错了,但他想不出错在哪、谁错了。是自己?沈连寂?还是说所有人?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萌生了希望自己是在做梦的念头。

    沈连寂冷漠地看着出于抓狂与崩溃边界的甯安,缓缓取下背包,将棕熊玩偶放进去,再从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正是秦源野离去前留给他的那把。

    他将匕首拔出鞘,毫不犹豫地刺中了监护手环。下一秒,一股可骇的青黑色陡然从他左手腕处的皮肤下泛起,随后又迅速循着血管向上,像洪水猛兽一样于他全身各处横冲直撞,而他亦一时承受不住,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甯安愣了愣,连忙想上前,但申姜却早一步抓住沈连寂的胳膊,把他拎了起来。

    甯安忍无可忍地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沈连寂咳了几下,视野逐渐模糊起来。他虚弱地说:“……监护手环的作用有二:监控‘监护对象’的所在地,杀死‘监护对象’。后者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前者。因此当第二个作用实现时,第一个作用也失去了必要性。”

    话音一落,伴随着一声解锁般的轻响,监护手环从他手腕上脱落,掉到了地上。随后,甯安身上的监护器开始警报长鸣——

    脑袋越来越沉重,意识越来越昏沉。沈连寂闭上眼,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申姜看着进退两难的甯安,半开玩笑地问:“不来抓他吗,甯组长?”

    “……”

    “你不来抓,我可要带他走了哦。”

    甯安顿了一下,试图握起拳头,却又放弃了,“你们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他暂时还没说。不过就算说了,冲他现在这样,也没法马上执行。”

    “……”

    “那么,再见了。”

    申姜说着,抱起沈连寂,正要离去,却不料对方忽然挥起一阵厉风袭来,连一丝躲闪的空隙都没有。刹那间,一抹影子从旁冲出替她挡下风刃,当场分裂成若干块散落在地。见此,甯安不由得一惊,定睛一看,方才发现那影子原来只是一具空心的人偶。而那人偶的长相,竟与当日交与他U盘的雷璟一模一样!

    他脑袋“嗡”了一下,匆匆忙爬起来,但申姜与沈连寂却已然不见踪影。

    他怅然地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一抬头,望着两层高的别墅,迟疑片刻,缓缓踏上台阶,推门进入。

    房子的空间一旦超过了生活所需,即便装修得再豪华,也掩盖不了冷清的气氛,从而加重人的孤寂感。甯安环顾了一下四周,发觉一楼衣帽间附近的气流有些不太一样。他走近一瞧,只见一名少年正缩成一团坐在门口,埋着头,一动不动。

    “是沈文寞吗?”他问。

    少年:“……”

    当初沈承信死后,甯安固然试图弄清这一桩又一桩的事件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他料想该是有人故意把沈文寞藏起来,但碍于失踪案不由三组负责,他只能关注调查记录是否有更新,而非直接插手干预。如今看来,沈文寞怕是一直在这个宅子里没出去过。他一偏头,看到了通往地下室的通道。

    甯安从来都猜不透沈连寂的想法。他明白纵使面对着同一片风景,沈连寂眼中所见的,永远与自己看见的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他极力尝试理解,可沈连寂不回应他,所以他觉得一定是自己还没完全获得他的信任。然而此时此刻,他又忍不住怀疑,或许从一开始,自己根本就没这个资格。

    地下室的桌子上,有一个类似培养皿的玻璃钢。玻璃钢内盛着透明的液体,大大小小的管道一头连接着几台仪器,另一头则深深刺入泡在液体中的大脑里——

    “呀,甯安。终于见到你本人了呢。”

    明明没有人在说话,甯安却听到了声音。一个令人联想到俏皮少女的声音。

    于是他恍然大悟,自己和他们,终究活在不同的世界。

    “玉笙,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没有啊。怎么忽然这么问?”

    “刚才我去提车的时候,有人打电话给你了吧?接完后,你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

    史佩均与和玉笙正在前往商场的路上。美佑计划的启动仪式将于后天举行,届时会有各大媒体前来采访,史佩均作为项目负责人之一,自然需要出场。奈何他没有能够上镜的正装,和玉笙便陪他一起出来买了。

    和玉笙苦笑了一下。随着二人共同生活的日子加长,有时哪怕仅是眨一下眼,史佩均也能看出他在想什么,简直就像在他心里装了一个窃听器。他垂眸抿了抿唇,愧疚地说:“佩均,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和你坦白。”

    “什么事?”

    “在我们遇见井然的半个月前,连寂和沈院长曾在私下里找过我一回。他们说,塞勒涅企图复活刘禅嗣,希望我放任你和他们接触。”

    史佩均怔了一下,“难道你一早就知道裴井然和塞勒涅有关联了?”

    “没有!”和玉笙连忙解释道,“连寂虽然提醒过塞勒涅很可能会找与我们许久不联系的熟人,但井然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得你差点……”

    史佩均安慰道:“你想太多了,这不是你的错。”

    和玉笙难以释怀,“是我的错。”

    史佩均无奈地叹了口气,“沈连寂那小子找上你,肯定说了一大堆‘你只能这么做’或者‘你必须这么做’的话吧?”

    和玉笙微微张嘴,无法否认。

    “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没向玉笙你坦白。”

    “什么事?”

    “关于刘禅嗣的传言,我在收容所里听说过,所以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异类了。而且最原先的时候,‘白大褂’们都不允许我们靠近他,但后来却突然把我和他安排到了同一间房,还叫我俩好好相处。”

    和玉笙困惑不解:“为什么?”

    “不清楚。不过以刘禅嗣那自来熟的态度,兴许他老早就盯上我了。‘白大褂’们可能也好奇我和他在一起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吧,于是就把我送去了。”史佩均讲起来云淡风轻,但实际上绝非如此,毕竟有些痛苦,是即使增添了名为“回忆”的滤镜,也永远无法减轻消除的,“他把脸皮割下来给我的时候,我也隐隐有一股往后一定会因为它受罪的预感,但我还是接受了。所以说,一切都是我年少不懂事自作自受,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说句掏心窝子的,没了玉笙你,我才真是活不下来。”

    和玉笙沉默了须臾,“这和这是两码事。你不是无缘无故地接受刘禅嗣;就算别无选择,我的行为也间接导致了你受到伤害。不要为了让我好受而轻薄你自己。”

    史佩均一愣,随即叹息着一笑,“果然,我还是说不过你啊。认输认输。”

    和玉笙不悦地道:“这不是说教。我是认真的。”

    “知道知道。”

    “分明就是一只耳进一只耳朵出了。佩均,我明白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改变,但你必须学着更加重……”

    史佩均冷不防侧过身,吻了和玉笙一下。和玉笙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他,“佩均,你还在开车呢!怎么能……”

    “早就停了。”

    “停了?”和玉笙一瞥周围,这才意识到自己二人已经到达了商场的地下车库,遂放下了心,“佩均,下次不可以再做这种危险行为了!”

    “哪里危险了?”史佩均委屈道,“明明就是玉笙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注意外界的情况,还反过来说我不是。”

    “我……”和玉笙无从辩驳。

    “玉笙啊,要是以后再胡思乱想的话,可不就是亲一下那么简单咯。”见其还要说些什么,史佩均立刻伸指抵在他唇前,“既然你认为那是你的错,那我可以索取补偿吗?”

    和玉笙连连点头。

    “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好吗?”

    “当然!”

    史佩均捧起和玉笙的双手,轻轻将嘴唇往上一贴。和玉笙当即两颊滚烫,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放。

    史佩均笑了笑,挑逗似的道:“话说回来,玉笙,你刚才应该不是故意转移话题吧?”

    “转移话题?”和玉笙糊涂了,“我转移什么了?”

    “电、话。”史佩均一字一顿地道,“我一问这个,你就忽然说起了那件事。难道你藏了什么秘密吗,对你的老公?”

    一听见“老公”这个词,和玉笙顿时羞得要晕过去了,“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是甯安突然打来向我确认的!”

    史佩均自然不是真心怀疑和玉笙,他仅是担心他还有烦恼瞒着自己,“……甯安?”他喃喃着,面色立时阴沉了下来。

    和玉笙不安地问:“佩均,你不信我吗?”

    史佩均一愣,旋即察觉到自己露出了不该在和玉笙面前露出的表情,解释道:“怎么可能呢。我只是不开心他让你想起了不好的记忆,下次去部门可得向他投诉一番。”

    “别这么说。”和玉笙略有些担忧地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所以我也在犹豫要不要打回去问一问怎么了。”

    “别打。”

    “为什么?”

    “不久之后,你也会知道的。现在,先让甯安自己好好消化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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