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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一

    今天是元旦,阳历新年的第一天。

    新年第一天,照理该热热闹闹地庆祝、来一通吃喝玩乐,再不济也悠悠闲闲地宅在家里、为一个月后的年假充充电。然而史佩均与和玉笙却齐刷刷换上了黑色西装,带了一篮鲜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宝川墓地,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那晚讯问之后,史佩均被“请”到反省室,练字似的随手写了份慷慨激昂、荡气回肠的自我检讨,保证以后洗心革面、再也不因个人情绪而对同事使用暴力,看得刘存广潸然泪下、涕泗滂沱,觉得他真有在好好反省了。史佩均不在的那几日,和玉笙有“橄榄球”陪伴,过得也不太算煎熬,但见他“出关”后越来越沉默寡言,不由得担心起来,几经追问,才得知他想去看看他的父母。

    当年史佩均杀父弑母的消息传出来后,史氏集团遭到了不小的打击,史家其他人也因所谓的家门不幸,极力与史佩均及其父母撇清关系。对于他们来说,史佩均已经死了,所以史佩均也不好忽然跑到他们面前,问他的父母葬在了哪儿。和玉笙不晓他突然想去看他父母的原因,亦没问他,仅默默向焉然提交了申请,接着在联络科的同事的帮助下,找到了史父史母的长眠之所。

    宝川墓地全年全天开放,偶尔也有在正月来置办葬礼的人,所以对于元旦一大清早过来扫墓什么的,脸上皱纹与人生阅历同样丰富的管理员也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给他们指了路。

    史父和史母不曾签订离婚协议书、明面上还是夫妻一对,可他们关系不和、分居多年的事实早已在各大媒体的深挖细扒与添油加醋之下,成了公开的秘密——包括他们对史佩均的所作所为。而史家的其他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居然让他们共享墓地和墓碑,就连遗照也挨在一起,好似生前很要好一般,看得史佩均当即笑了出来。

    然而一笑过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与寂静。他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

    和玉笙静静地站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后,仍旧静静地陪着他。

    史佩均的双手上至今仍残存着推他父母时所体会到的人的重量感、捅刺他们时所萦绕于指尖的湿漉漉的温热感,不管清洗多少次,不管后来再染上鲜血多少次,那晚的余温,永远挥之不去。

    ——说起来,那三天,电视台放了什么节目?明明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视,却为何什么都不记得了?

    渐大的雨势兀自惊醒了沉睡于郊区的一草一木,墓园独有庄严与肃穆之感在大雨的洗涤之下越发沉重浓郁起来。

    “我杀了很多人。”

    遗照上的史父和史母尽管紧挨在一起,或严肃或假笑的视线却投向了南辕北辙的方向。史佩均的话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冲刷得支离破碎。

    “很多很多,多得我根本数不过来。”

    和玉笙担忧地握住他的手。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或许不会杀他们。但这两个人,我还是会杀。”

    和玉笙能明显感受到,史佩均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可杀完后,我能稍微,稍微后悔那么一点吗?”

    毋庸置疑,这两句话是相互矛盾的。但和玉笙却觉得,已经足够了。他有力地握着史佩均的手,以自己的体温为他驱散同雨丝一起漏进指缝间的冷冬凉意,笃定道:“你当然可以。”

    管理员看这两位没带遮雨用品,便非常热心地给他们送去了把大黑伞,还客气地说不用还。东风车里,随着从空调风机中徐徐飘出的暖气逐渐充盈整个车间,史佩均脱下湿外套,不知不觉陷入了梦乡。

    平常做梦,他梦到的无非是一个倒挂于植株枝条上的虫茧。每次,他无论如何全神贯注地观察,都无法看到蝴蝶破茧而出、展翅飞舞的那一刻,因为在那之前,梦已经结束了;遇到和玉笙后,他不仅亲眼见证了幼蝶破茧而出、展开翅膀的那一瞬间,还看到另一只更为漂亮的蝴蝶翩翩飞来,带着幼蝶一同向鲜花丛翩然舞去的画面。这画面固然美好,但不知为何,史佩均总觉得那幼蝶的翅膀上少了什么东西,至于少了什么,他又说不出。然而今天当他再次梦见那两只蝴蝶时,幼蝶的颜色似乎比原先更加鲜艳了,翅膀一振一振的,似乎再也不为追不上大蝶的身影而焦躁不安了。他顺着两只蝴蝶飞舞去的方向抬起头,望着爽朗澄澈的蓝天,眉毛一展:“好美啊。”

    “……诶?”

    和玉笙停好车,探过身,本想叫醒史佩均,但听他如梦中呓语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史佩均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和玉笙,淡淡道:“我给他下跪过。”

    和玉笙:“……”

    “以前我每写错一道题,他就我扇一个巴掌。某天我错太多了,就被他关到了门外。”

    和玉笙安静听着,不敢打断他。

    “那天不知道是春天还是秋天,我只记得我穿了一件长袖,不冷也不热,所以肯定不是夏天或冬天。我在外面站了很久,身后陆续经过了几个人。他们说了什么,我已经没印象了,可他们说的是我,这点毫无疑问。我不想被他们说,也不想被他们用我所能想象到的眼神盯着,就在门前跪下,求他放我进去。可他没理我,至始至终都没理我。于是我便放弃哀求,一个人在门外站了后半夜。第二天清晨他去上班,什么都没说,也没瞧我一眼,自顾匆匆走了。但他没把门关严实,看眼睛,好像整宿没睡。”

    和玉笙:“……”

    “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看他们。以后,都不要再去了。”

    “嗯。”

    史佩均伸出手,一手搂住和玉笙的背,另一手捧着他的后脑,与他唇舌缠绵。之后,他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浅浅一笑:“肚子饿了,去吃饭吧。”

    每逢佳节,饭店的生意就格外红火。纵使是藏于犄角旮旯、平常无人问津的小摊小店,火热程度也堪比网红名店。史佩均与和玉笙没事先预约,遂只能坐在排列于店外的小板凳上啃招待员给的饼干。而等终于轮到他们时,史佩均的胃已经被茶水和饼干填充饱了。

    “谁让你吃这么多饼干的?”和玉笙嗔怪道,“吃不下的话,你就看我一个人吃好了。”

    史佩均举双手双脚抗拒:“等了两个多小时,怎么能只看你吃?不行,我就是撑死也要把所有菜都尝一遍!”

    和玉笙不予评论,默默看着他一边审视自助冰箱里的各种食材,一边手起夹子落,把盘子装得比山还高,来来回回,乐此不疲。然而他有力气取菜,却没胃吃,才尝了几个丸子和一串虾,就缴筷投降了:“不行了,我吃不下了……”

    和玉笙不露声色地指了下贴在墙壁上的温馨提示,“这家是自助火锅店,剩菜若是超过500克,就要罚款1000。”

    “什么?!1000?!”史佩均如遭雷劈,瞬间成了个哑巴,“那我能把没动过的菜放回去吗?”

    “若你有这个脸皮,请便。”

    史佩均不开心地鼓起腮帮子,看了看正在细嚼慢咽的和玉笙,朝他撒娇道:“玉笙,你能帮我吃吗?”

    “我吃完自己取的份就差不多了,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史佩均终于发现了和玉笙深藏不露的一面!

    “别啊玉笙!你不是这种人!”

    “在外面的时候,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和玉笙一本正经地开启了说教模式,“可你就是不听劝,把本来属于其他客人的饼干全都得吃了。夹菜的时候,冰箱和架子上也贴了‘少量多次、杜绝浪费’的提醒,可你有把它放在心上吗?只扫了眼就过去了。”

    “我……”史佩均噘起嘴,委屈地低下头。

    “我不想你嫌我唠叨,所以任由你夹,反正吃一堑总会长一智,这1000元,就从你这个月的零食费中扣好了。”

    “别啊玉笙!我吃!我吃还不行么?”史佩均喊着,马上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而人的食欲无限,胃的承载空间有限,吃到最后,他死的心都有了,瘫在桌上,满脸生无可恋,“玉、玉笙,再吃,我、我就要吐了,我……我真不行了……”

    看着他那放弃挣扎的可怜模样,和玉笙禁不住笑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无奈道:“经过这次,你多少也算得了个教训。这1000块,就从我这儿罚吧,不会让你的零食缺斤少两的。”

    对于史佩均,和玉笙除了捧在手心宠、含在口中爱外,还拿他能怎么样呢?史佩均自然知道和玉笙舍不得真罚他,刚才的讨饶求放过,多少掺拌了些浮夸的演技。可纵然演技浮夸,感受到的宠爱却情真意切,一时间竟泪眼迷蒙、不知如何是好。他低下头,忍着不看和玉笙:“玉笙,我想要你。”

    和玉笙倏地一愣:“但是,这是在外面……”

    “我知道,所以我会忍着的,等到了车上……”

    “这也不行!”和玉笙脱口喊完,耳朵立即在邻桌客人的视线中“唰”的通红了起来。他踟蹰地看了史佩均一眼,声音细如蚊鸣,“车上,不行……”

    “那到家里总行了吧?”史佩均咬牙道,“拜托你了,玉笙。”

    “我、我知道了。”和玉笙不知所措地拿出钱包,举起手,正想唤服务员来结账,却听一个不请自来的声音悄然升起:“剩下这么多,罚款是妥妥的了。要不我替你们把剩菜吃完,这1000元归我,怎么样?”

    和玉笙循声望去,只见站在眼前的,是一个面部棱角分明、衣着考究的人。男人年纪不大,至多三十岁,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未经在座两位的许可就擅自坐下,拿起和玉笙用过的筷子,我行我素地吃了起来:“嗯!这个牛肉丸不错,挺有嚼劲的。哦!这个羊肉也不错,没什么膻味。对了,你们不嫌这底料太清淡了吗?反正你们也不吃了,我加点辣椒没关系吧?”

    史佩均纹丝不动,直勾勾地盯着男人手中的筷子,一言不发。

    “那个……”和玉笙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请问你是……”

    “千万别告诉我,你不记得我了。”男人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是我啊,阿玉。想起来了没?”

    单看男人的外貌,和玉笙想不起他是谁,但“阿玉”这个称呼,只有那个人会叫——

    “你是井然?”

    “对!是我!”裴井然登时松了一口气,“幸好你还记得我,否则真的太尴尬了。”

    “认识的人里,只有你会叫我‘阿玉’,怎么可能忘了你。”

    “那也就是说,我要是没叫你‘阿玉’,你就真会忘了我?”

    “这个……”和玉笙抱歉道,“因为你的变化实在得太大了,所以……”

    “哈哈,这个确实。别说你,就是我亲妈也差点认不出来了。”

    “你没和阿姨待在一起吗?”

    “嗨,我出国念了五年书,一个礼拜前才刚回来。”

    “哪个国家啊?”

    “法国。”裴井然不好意思地说,“兴许是那里美女太美、葡萄酒太好喝的缘故吧,回国后,大家都说我去的不是法国,而是韩国。”他笑了笑,又道,“话说在前头,我真没整容,不信你伸手捏捏。”

    “你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和玉笙笑道。

    “是吗,那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呢。”裴井然注视着和玉笙,笔直的目光仿佛带有黏性,原封不动地糊在了他的脸上。和玉笙被对方凝视得无所适从,又被这句话绕得云里雾里,见其越来越向自己靠近,下意识向后挪了一下。裴井然微微一笑,忽然往前移了好一段距离,贴着和玉笙,轻声说:“比起我,玉笙你倒是一点没变嘛,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好看也轮不到你看。”

    话音落下,裴井然被突如其来的一只爪子按住脸,大力地推了出去。史佩均拉起和玉笙的手,二话不说,径自走人。可他们才刚走出一步,和玉笙的另一只手就被裴井然抓住了。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裴井然看向史佩均,彬彬有礼地问,“是阿玉的朋友吗?”

    史佩均其实很想挑明自己与和玉笙的真实关系,但他说不出口,而且也不能说出口,于是顿了一下,道:“他是我的‘监护人’。”

    “监护人?这么说,你是他的亲戚?”裴井然皱起眉头回忆片刻,“我和阿玉从小就在一起了,怎么没听说过有你这么个亲戚?”

    “我是不是他的亲戚,关你屁事!”史佩均上前甩开他的手,一边将和玉笙护在身后,一边气势汹汹地说,“我警告你,玉笙只有我能碰,休想用你的脏手玷污他!”

    裴井然不是愚钝之人,讲到这儿,他已经充分了解了:“原来如此。唉,早知道就不去法国了。”他捋了一下散到额前的头发,以仅能为他两人听到的声音挑衅道,“打个赌,阿玉,迟早会成为我的人。”

    “有种你就来啊。”史佩均不甘示弱,“我保证你有命来,无命回!”

    “哎呀哎呀,好可怕啊,阿玉究竟为何会看上你这种人?”裴井然睥睨而视,揶揄道,“大放阙词谁不会,关键还是得看鹿死谁手,你说对吗?”

    史佩均不置可否,凶狠地瞪了裴井然一会儿,拉着和玉笙离开了。坐进车后,他回想着裴井然的得瑟样,不禁如坐针毡、心如火燎,加上一股不可遏制的强大冲动顿时涌上脑门,将他的理智“挫骨扬灰”,于是不顾和玉笙的挣扎,不受控制地吻上了他。

    随后,他又突然像是当头一棒般地清醒过来,看着被窒息感裹挟得双眼迷离、失去反抗之力的和玉笙,靠着他的肩膀,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对不起玉笙,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把气撒在你身上……”

    和玉笙一面感受着从对方肌肤上传来的滚烫体温,一面魂不附体地连喘了好几口气,随后慢慢平息下来,问:“怎么了?”

    “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史佩均自言自语似的低喃道,“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傻瓜,又胡思乱想了。”和玉笙浑然不知怀中人的语气变化,还以为是他缺乏安全感的症状又发作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放心好了,我不会离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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