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这一方的结界也已经破碎,然而铺天盖地的紫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以此地为中心向四方蔓延开来,将方圆几百里内的一切都笼罩了进去,形成了比方才大得多,强得多,能将里面与外面分隔开的结界。倘若不靠近这里,恐怕无人能感应到这里正在发生着什么。若说方才的结界是阳属为了困住某位而设下的,现在的紫雾则像是它的主人自己将自己困在了其中。任何敢在此时踏入其中的人都将陷入无边的梦魇,勾起心中最恐惧或最渴望的事物,在梦中死亡,或者永远地沉溺在其中。
好在这一次隔绝外界的紫雾来自落羽本身,小狐狸凭借身上那所谓的双契约主的契约勉强能感应到一些。
将小狐狸留在外面,煜抬腿没入紫雾之中。一瞬间眼前景物飞速变换,最终定格在了某个场景。忽然变得有些刺眼的光线让煜的眼睛下意识地微微眯起,好半晌才适应这光线,而当他终于看清周遭景物的瞬间,忽然就是一怔。
尚未等他回过神来,就听见这梦境中发现了他的人高声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神族领地?!”
“……”神族……煜浅蓝色的眸子深了深,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快意识到了不对——这具身体现在的伤势同他进入紫雾前时的完全不同,是另一番光景,谈不上哪一个更严重,只是煜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身体有些……太弱了。
他如今的修为近七成都是此前两百多年被关在虚空之域,在那边不正常的时间流速下被困了几千年的结果,也就是说,这里……是两百多年前的神族。
这个时间是……煜越发怔然。
先前问话之人没有得到回答,拧着眉凑近了些,然后忽然脸色大变:“这…这张脸?!你,你是…魔神?!”
闻声赶来的另外几人听见此言,同样脸色一变,但很快,有人否认了这个说法:
“不,他太年轻了,而且似乎只有七成相似……”
“你到底是谁?!”
煜:“……”
“三长老大胜在即,光明圣主不日便会被拉下神坛,我等奉命镇守在此,此刻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不管他是谁,上!抓住他!”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接到传讯赶来,向着煜围堵而去,向他发起了攻击。
“……”煜被迫开始躲闪他们的攻击,对于突然回到两百年多前的状态的身体,他一时有些不太适应,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渐渐涌上心头,让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起来。
师尊……师尊…这些人该死,可我……
「……嗯?真热闹啊。」
就在这时,一个仿佛是从煜的灵魂深处传来的声音突兀地自煜的脑海中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也在一瞬间让他的身子猛得一僵,险些没能及时躲开一个人刺过来的一剑。
“……!”煜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又白了些,“你……”没有开口,他在心里默默地回应那个声音,同时依旧在不停地躲避着那些攻击。
「让本尊想想……这是本尊第几次在这种场面下苏醒了?本尊提醒过你的,只要你的神魂有半点不稳定的迹象,本尊就可以立刻趁虚而入。这场景还真是眼熟得紧,它让你方才想起了什……」
“……够了,别说了。”煜在心中打断了那个声音的话。
「……呵,好好的一副身体,你非但不好好珍惜,反而每一次都把它弄得这般狼狈,真是……令人感到可惜。」那声音语气轻松,丝毫听不出半点觉得可惜的意思,而后在煜的感知中,仿佛有个人从他身后出现,环住了他,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迫使他不得不将头微微向后扬起。那人贴在他耳边,轻声道:
「不妨将它让给本尊,本尊…帮你保护它。」
“……不…我……”煜挣扎着,勉强吐出一句话来,“……这是…我的身体。”
「你知道的…它也可以是本尊的。」
“……”
「她的控梦之术很有意思,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应当很清楚,而且说不定,她也在这个梦里,毕竟…这是她的心结。那这个时间,她会在哪呢?你同样很清楚——神族腹地,整个神族的最深处。可你看看这些人,他们拦着你,攻击着你,妨碍着你,让你寸步难行,这里是她的领域,你掌控时间的能力在此地毫无用处,想突破重围,抵达神族腹地,唯有…杀光他们,你想自己来吗?本尊倒是十分乐见其成,但你就不一定了。」
“……”
「她肯将身体完全让给次神格而自己陷入沉睡,你却对本尊这个次神格这般不信任,还真是……呵。」
那声音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音一转,道:
「怕本尊夺你的舍么?本尊…确实想,但你不用担心得这么早,还不到时候,至少这次,本尊确实是为你着想。她这自己把自己困在梦魇里的操作看上去真熟练,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而算算时间,快到‘那个时候’了,你难道不想快点找到她么?」
“……”闻言,煜那握着剑柄的手越收越紧,但最终他还是放松了些,闭上了眼睛,算是对自己这明显不怀好意的次神格做出了妥协。
「……呵。」
在失去身体控制权前的最后一秒,煜又听见那人极轻地笑了一下。
……
始终在躲闪着攻击的煜突然停下了动作,手中长剑抬至身前,血红色神力在其上流转,他竟轻而易举地接住了所有在那一刻击来的武器。那血红色的神力在一瞬间几乎将全部的攻击抵消。
“……?”对面的那些神族人愣了一下,尚未想明白为什么这个方才一直在闪避的黑衣少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反应,但当他们抬眼撞上煜的那双不知何时终于化为血红色的眸子时,心脏当即俱是一跳,没来由的,他们心中生出了一个莫名的预感——再不退开,恐怕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离煜最近的那个神族人,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可惜他没有机会退开了,只见黑衣少年那原本抿得极紧的嘴唇忽得放松,甚至隐隐带上了一抹嗤笑,血红色的神力骤然爆发,瞬间撞开了那些被他的剑抵着的武器,离他最近的那个神族人只觉得那柄暗金色的长剑被黑衣少年很随意地抬起向他一斩,随意到仿佛这一剑没有丝毫值得在意的必要,可他连错愕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就已经被那一剑切成了两半,血溅三尺。
目睹了这一幕的那些神族人惊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下一秒,他们心中的情绪就仿佛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抹平,再次向着煜冲了过去。
“……呵,这可真是……有意思。”
……
一个较高的地方,落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遥遥地望着那神族主坛之上被几个人合力围攻的金发男子。血染红了那人的白衣,一直不曾痊愈的旧伤似乎也在这时拖累了那人。总之,金发男子迟早要败下阵去,但落羽只是沉默地看着,没有什么动作,而她的存在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她虽然坐在那,却似乎并不属于这方天地。
直到又一次看见那金发男子在失望地看了一眼那几个将他围困在此的长老和远处乱作一团的族人之后,将手中的剑抬至了脖颈,毅然决然地在自己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那一剑,他同时震碎了自己的神魂。手中长剑掉落,断成了两段,那本就是由天地精华之力凝聚而成的身体在他的神魂破碎之后也开始消散,回归天地,身陨魂消,什么都没有留下。
至此,落羽总算是有了点反应,周身神力开始不稳定起来,隐隐有了要失控的迹象,但很快,她又强行将之镇压了下去,似有所感般地将神识放远了些,然后就看见了这么一番景象——
离此地几里外,血色染红了大地,一身黑色长袍的少年一步一步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手中那柄暗金色的长剑在那些梦境中丝毫不知何为恐惧,不断冲向他的神族人的胸口处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致命的剑伤。他每一步踏出,都会有一、两具尸体倒地,一路上,无一人能够幸免。那些神族人仿佛无穷无尽,但却没有起到半点阻碍这黑衣少年前行的脚步的作用。虽然因为是黑衣看不太清,但看他那沾满了鲜血的剑就知道,他身上肯定也早已被鲜血浸染,他的,或者是别人的,而只需再给他一段时间,他就可以走到主坛,走到落羽面前。
“……”这番景象熟悉得令人心惊,黑衣少年此刻的身影渐渐同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重合,落羽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猛得一跳——他是一路杀到这里的吗?
深吸一口气,周遭景物骤然破碎,崩塌,幻象一扫而空,眨眼间两个人便又置身在了紫色雾气之中。落羽依旧坐在那石台之上,不曾移动过,修罗忘煜站在她的不远处,手中长剑抬起,剑尖处正有一团汇聚成了人形的雾气将要撞上去,而此刻梦境破碎,它也定在了原地,几秒钟后,人形溃散,它融回了周遭的雾气之中。
看来此前,现实中的修罗忘煜做着和梦境中一样的事情,而在现实中“杀”的便是这些聚成了人形的雾,一打就散,散了再聚,源源不断,周而复始,怪不得在梦里那些人怎么杀都杀不完。只是修罗忘煜在梦境中受的伤,除了最开始的,其余皆一丝不差地出现在了现实的他的身上——还真是伤上加伤。不过现实的煜实力比方才梦境中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即便是两次伤势叠加,这种程度的伤也还不至于伤及他的根本。
他面上的表情变化不大,可那双血红色的眸子中却带着嗜血的光芒,眸子深处透着几分愉悦,仿佛杀人是能让他感到高兴的事,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你杀够了吗?”“看”着眼前这个闯入自己梦境的家伙,落羽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连带着声音也显得比平时更冷了些。她蹙着眉道。
“你不高兴。”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长剑支在地上,修长的手指在剑柄处嵌着的血红色水晶上敲了敲,次神格的煜用称得上是“感兴趣”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长得极为天神的白紫发色的少女,“因为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本尊,因为你不想看见本尊用他的身体杀人?亦或者,两者皆有。”
落羽此刻身处的地方,赫然就是曾经神族腹地的主坛。
那些人居然将她引到了这里……呵。想及此,“煜”的心中忽得泛起了滔天的杀意,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因为很明显,这边的人已经被他面前的这位看似柔弱的少女全都杀了,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本座么?”听见修罗忘煜的话,落羽的眉蹙得更紧了些。
“不觉得,不过……肯定比他要更了解你一些,不是么?”对于这个问题,“煜”似乎并未多加思考,“就是可惜了,天道赋予的读心术对你似乎不起作用。不过本尊觉得,大概率是因为他本身并不太想窥探你在想什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不敢,他……害怕。”
“……你踏入本座的紫雾,本应陷入你自己的梦魇才是,但你的梦同本座有些许重合,以至于你直接被拉进了本座的梦里,本座会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是本座的心结,你是因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在这里。”沉默了片刻,落羽又道。
“可…就是因为不在。”“煜”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别误会,这不是本尊的梦,踏入紫雾的时候还是他。这次同两百多年前你们灭神族那会儿不一样,那会儿的确是因为他主动接受本尊也就是他的修罗神神格的力量,在本尊的影响下杀了不少人,神魂受的刺激有点大,以至于极不稳定,这才让本尊趁虚而入,短暂地占据了他的身体——反正本尊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不过这一次是他主动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本尊的,不是本尊抢的,本尊也没让他杀人。是本尊方才杀人的样子和那次的他太像,让你不高兴了么?但这一次为了你双手沾血的是本尊,你紧蹙的眉头大可以松开些,左右你也不觉得本尊是他。”
“……你的话很多。”落羽没有答话,只是有些冷淡地说道。
“呵……你对本尊还真是冷漠。”“煜”轻轻挑了一下眉,“没办法啊,本尊的这位主神格太固执了,以至于本尊根本没什么机会出来,一出来又总是在杀人,基本没有同旁人说话的机会,这憋的时间长了,一时间想说的话太多,尤其是……面对你。”
“……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完全回答。”对“煜”的话不为所动,落羽又道。
“哦……梦。神族内乱,光明圣主陨落,你打伤一众神族长老自己也身受重伤险些难以为继,可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没能赶去,他…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你觉得他想怎样?自然是连做梦都想在那一天及时赶到,连做梦都希望那一天将你从神族救走的人是他,而不是……南宫清琁。可惜他当时身陷囹圄,为那先魔尊宇文擎所囚,此前被关了几百年之久都不曾想过去挣断束缚着他的锁魂链,直到当时借由凌孤泽的双契约主契约感应到你的状况,才生出想挣断它的念头,但因为经验不足,那一次他没能及时挣断,不过第二次就熟练多了,还算及时,没让南宫清琁动手。”
“……”
“虽说之后不久他的那位父帝突然苏醒要去灭了神族之时他勉强算是赶上了,但那跟来迟了似乎也没什么区别。灭神族实在是有些冲动,虽然……他们该死。”
“……你这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早,他上一次强行挣断锁魂链的时候,只不过一直没有刻意弄出动静,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煜”语气轻松,“还要接着杀么?本尊可以奉陪。”
“……”没有答话,落羽伸出手,淡紫色的雾气汇聚,一个小瓷瓶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将小瓷瓶丢给“煜”,落羽道,“疗伤,圣愈术不能用,所以,按正常的方式来。”
“嗯?就在这儿?”“煜”又轻轻挑了一下眉,连带着他眸底隐藏着的那嗜血的欢愉也又深了些,“不走?”
“不走。”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