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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陨落雪麒殁(中)

    “程小姐,小麒已经把都灵商贸的原始供货链断了。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业务部给我发邮件了。”

    双手交叉胸前的东叔脸色铁青,冷眼瞪着屏幕另一头日常淡定的孔庆杉,在和新官上任的程蔓对接工作。

    “你没有继续用他是明智之举,再怎么说旧客户的核心资源掌握在他手里,随时可以威胁到公司的发展……”

    “但就我看来,一个不懂优化配置与灵活取舍的顽固蠢货,永远守着千年不变的空想主义,哪个投资者会跟夸父逐日一样,傻等遥遥无期的利益实现?这种一条道走到黑的思想,就应该及时止损……”

    “家居领域也不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作为刚刚接管的CEO,我希望你能尽快修复好公司赖以生存的造血来源,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别让员工看了笑话……”

    指挥完奋笔疾书的程蔓,孔庆杉扭脸瞅瞅东叔,假惺惺地征求他的意见。

    “你说完了?”

    “说完了。”

    “老孔,当初你费尽心思拉我入局,说到底还是想全方位压制小麒。你究竟还要对身边人下多狠的手才肯罢休?”

    “你不是一直都很惯他吗?从给你当司机助理到骗钱创业,哪样说出去底气足够了?我就是要让他真正品尝到一无所有的苦头,懂得什么是大破大立的脱胎换骨……”

    “你那么看不上他的为人处世,又早有了任己摆布的接班人,非冲这点可有可无的蝇头小利鼓捣什么呢?不觉得有损你生意场不败的名声吗?”

    被晾一旁的程蔓没想到在这里也得经受吵架的蹂躏,想逃离又不知道怎么张口。

    正纠结说辞的时候,耳边的噪音在东叔愤慨挂机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助理谨慎端来茶水换走了笔记本,瞥见这个往常随和的长辈怒火难消,她想劝仍旧毫无思绪。

    “抱歉啊,让你看到这样的场面……”

    “多比内部就剩下你们两个大股东了。冲今天这形势,确定真能稳定下来?”

    东叔忧心忡忡地摇摇头。

    “老孔是铁了心扶你上位,现在主要的股份除了他和我,还有一部分在小孔那里……”

    “但就小孔的性格,他这么多年都没向他爸低头,恐怕也不会轻饶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他目前已经算是拆散了我们,还会继续对孔令麒下手吗?”

    “你只是他设局的一个棋子,真正的目标是小孔。”

    “程蔓,多比既然是你的公司了,我再多嘴也没用。虽说当年的确是为小孔的这份情,稀里糊涂地买单上了贼船,但看在你的人品上,我还是预留个忠告。”

    “老孔将来要想彻底达到他的目的,不可能一直把多比的控制权交给外人,那可是他虎视眈眈的束子精髓……”

    “至于后续的业务管理怎么安排,我就懒得干涉了,你自求多福吧……”

    坐在孔令麒曾经的老板椅上,她担忧的确实不是接下来的客户空缺,而是孔家父子随时爆发的定时炸弹。

    自己家里的鸡飞狗跳已经够心累了,现在又加一组变数更大的宿敌,内忧外患的烧脑预案策划令她头痛。

    不用东叔打预防针,她也明白孔庆杉的老狐狸嘴脸,现在接受只不过是先替孔令麒扫除他沉积厚重的顽疾障碍。

    反正注定惨败的屠城结局,即便无法全身而退,能救一点是一点吧。

    天色已晚,田爽仍然赖在街边的大排档不肯挪窝。

    面前沾满调料重油的餐盘里,凌乱扔着吃完的串签。

    如坐针毡的司机守着还未拆封的便当盒,打算阻止又觉得自己不具资格。

    “小姐,好歹留点肚子吃两口吧,回头我们不好给你妈妈交差啊……”

    “随便你们怎么交差,我不介意,你想告状也行。”

    “不是,我找个饭碗也不容易啊……”

    “那我的饭碗归你了,这巨贵的营养餐你吃了吧,别饿着。”

    司机哪敢越线,只能不时谨慎张望四周,生怕被逮到把柄。

    “小姐,我们真得走了,要赶不上老师的课了……”

    “那就不赶了呗,又学不会……”

    付完钱的田爽抹抹嘴,拉开车门把书包一砸,胳膊一甩扬长而去。

    “小姐,你去哪?!”

    “我要逛街,你自由活动。”

    “别啊,我怎么交代啊……”

    周五晚上的南京路热闹非凡,商区大厦的人来人往从未中断。

    哪怕也是来上兴趣班的鸡娃,多少还有父母和同学的陪伴,甚至还可以先吃点零食,而自己连顿正经的晚餐都得硬塞难以下咽的模板饭菜,田爽越发觉得胃里将就填补的那点盐酱弥足珍贵。

    老远她就瞄到电玩区附近围了一大群青少年,鬼哭狼嚎的刺耳皮鞭让她厌恶得抽身欲走。

    “大少,再加加速,刷新你自己的记录啊!”

    下一秒响起的欢呼声把路人都吓一跳,十几个杀马特打扮的小混混互相拖拽,吆喝索要归属的筹码。

    她没敢贸然上前,悄悄藏在斜对面一间店门后观察起来。

    “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瘪三,吵死人了!”

    “可不,还下注赌钱,再有一次我非报警不可!”

    听到店员的吐槽,田爽不禁好奇询问其中缘由。

    “看到坐游戏机前的那大个子没?这几天一直泡在这玩到关门,好像还是什么游戏厅记录保持者,算是这个圈的红人,就是很多年没来了……”

    “他们得到消息就天天聚这,搞得乌烟瘴气的,贼膈应!”

    透过一闪而过的某条缝隙,C位的王者大佬稍微露出了半个侧颜。

    纵然神色疲惫、胡子拉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给自己买过巧克力、替自己打抱不平的孔叔叔。

    “来来来,都让让,大少要赶场了!”

    “大少,明天还来不来?我还想多赢点零花钱呢……”

    “你小子想拿我的钱去泡妞是吧?看见你昨天载个辣妹蹿过去了!”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现场一阵起哄大笑,慵懒靠在椅子里悠闲啜饮进贡啤酒的孔令麒,目光间罕见浮动起一丝久违的自豪。

    “兄弟们还愿意给我这种过气的废柴捧场,实在感激不尽啊……”

    “大少这就见外了,什么时候再带我们组团开黑啊?那些只会送人头的青铜菜得抠脚,骂都骂不过来!”

    “就是,你的春秋争霸页游我都还在玩呢!”

    孔令麒眼中的光彩蓦地就昏暗了许多。

    “再说吧,我应该要闭关一段时间,有空再谈……”

    “理解理解,人现在是大老总了,时间金贵着呢!”

    “没事,你忙,要想来玩了,这随时都能摇到人……”

    依依不舍的喽啰们还在身后追着递烟,他也不推辞大方接下。

    一个殷勤的伙计抢到了点火的机会,感受到扑闪星芒的大手结结实实地拍拍自己单薄的肩膀,那个近距离仰望偶像的小粉丝别提有多幸福了。

    目送掩饰不住内耗重压的佝偻背影消失在远方,田爽忍不住泪流满面。

    磨磨蹭蹭回到家的她,刚进门就被程蔓劈头盖脸的责问迎接了。

    “你上哪去了?不按时回来参加补课,电话微信也不回,还嫌我不够烦吗?!”

    她一声不吭地径直在沙发上坐下,哀怨地盯着急疯的母亲,才低低地挤出一句话。

    “我今晚遇到孔叔叔了……”

    “你说啥,是孔令麒吗?”

    见女儿点头,程蔓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拼命盘问。

    “在南京路那个最大的电玩区,和一帮社会青年混一块了……”

    这个答案着实惊到她,怎么就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后来呢,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

    虽然田爽带回来的信息有限,但至少证明他还是会出门的,否则近期注销都灵商贸的操作也发生不了。

    趴桌涂鸦功课的田爽,隐约觉察到收拾东西的响动,探头出来一看,程蔓正穿衣准备出发。

    “这么晚了,你去哪?”

    “老实呆在家里,不许乱跑!”

    “你是不是要去找孔叔叔?我也去!”

    “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

    “现在孔叔叔已经又把你当仇敌了,万一他见你生气又失踪呢?我和他还能有点共同语言,多一个人总没坏处……”

    这理由还真是无法反驳,她只好催促女儿动作快点。

    上海初春的寒夜湿冷难耐,母女俩藏在小区门口瑟瑟发抖良久,才等到满身酒气的孔令麒从网约车上溜下来。

    企图冲过去的程蔓被田爽死死拽回暗处,俩人强忍焦急的心情,看着见怪不怪的保安搀扶着脚下踩棉的醉鬼一点点晃悠进去。

    从黄毛那借的门禁卡终于派上用场,她们远远尾随那股难闻的腥臭,直到无情的房门将三人挡在外面。

    提起孔令麒的自暴自弃,保安同样深感痛惜。

    “以前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开朗又上进,春节前还是一副风光的总裁相,怎么现在就受刺激成这样了……你们二位是……?”

    虽然很不想承认,程蔓踌躇半晌还是挑明了身份。

    “你是……他女朋友?!我怎么没看见你来过啊?”

    “我们过年前那几天才认识的……”

    “是闹别扭了?”

    “算是吧……”

    保安将信将疑地按起门铃,但屋里寂然无声。

    “估计醉死过去了,你有门卡吗?”

    “我只有旧的,他自己换了锁……”

    熟悉的图案造型暂时让保安打消了疑虑,可他的职权没有能力擅自做主。

    “明天再来吧,都回去歇歇,天很晚了……”

    心有不甘的程蔓重新砸了几下不开窍的门,最终被保安和田爽劝走了。

    第二天一早,差点睡过的她们忙着洗漱上班上学,所有的事情似乎和往日并无不同。

    不知不觉时间过了午后,吃完饭的程蔓总算腾出喘气的功夫,整理好多比的新客户资料,打算去约个下午茶碰碰面。

    走廊上相继刷过几个不安分的家伙,嘟嘟囔囔又结伴去看什么热闹。

    她内心不屑嘲讽了一下这无聊的行为,不料几秒之后,手机突然响起了秘书的急电。

    “程总,刚才有个醉汉到前台给您留了封信,保安在轰他出去的时候,人就倒在公司楼下的路边了……”

    醉汉?留信?这些字词怎么那么耳熟……

    “开视频,我要看现场!”

    抖得厉害的镜头照到了嘈杂的前线,一个俯卧在满地酒瓶碎渣中的男人,在大伙七手八脚的保护下翻了过来。

    所幸他的脸上并没有划伤,但浓重的浊味使大部分围观群众避之不及。

    她神色骤变,立马拔腿追了出去。

    急匆匆拨开水泄不通的人墙,她蹲下来托稳他泛红发烫的脑袋凑近大喊。

    “喂,你醒醒!你是喝了多少啊你……”

    他嘴角一抽,稀薄的酒浆顺着下巴淌出,胡乱寻找的指头捉住了她的右手腕。

    这一下霎时唤醒了俩人表白之夜的身心记忆,可她却被倏然睁开的那双兽眼瞪得后背噌噌冒凉气。

    “有没有纸?帮拿点给他擦擦……”

    “程蔓……”

    接近半个月以来的首次照面,他更像一匹冷酷的恶狼,血网错杂的幽瞳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你觊觎多比的一切,都得手了吧……”

    “孔令麒,你误会了,我从来就没想打多比的主意!”

    “你先起来,咱找个安全地方慢慢解释……”

    倔强躲开洁肤的纸巾,他赌气挣脱周围架持的人,险些扑倒在尖锐的碎片丛中。

    勉强撑牢上半身的左腕不自主地筛糠,袖沿裸露的数道割痕仿佛也划在她心里,惊慌扒拉开他手掌附近散落的暗器。

    “别犟了,给你叫车赶紧回家醒醒酒!”

    他硬是自己晕晕乎乎地站直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又开始解衣服扣子。

    一些女生下意识捂脸回避,秒懂内情的她猛按下他失控的爪子,但仍因力量悬殊遭粗暴推开。

    几个男同事联手配合中止了他的糗态,刚好叫的车也来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将这个烫手山芋扔进了后座。

    临别前,趴在窗边的他半梦半醒地剜过程蔓的怨恨眼神,比起铁锅炖时怒不可遏的震慑力强上几倍。

    凑热闹的吃瓜者陆陆续续散了,惊魂未定的她路过前台,打开那封皱巴巴的信一读,满纸浸染的酒渍和血迹触目惊心。

    尊敬的程总:

    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平整好狂跳的心,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这种另类的断片方式倒是很奏效,那天的不愉快影响减弱了大半。

    在她的打理下,多比新的客户网重新覆盖了浩瀚的市场海洋,业务员们的日常任务回归正轨,公司秩序井然无阻。

    劳累多日的她难得休息,习惯性记挂那个浑浑噩噩的酒蒙子。

    筹划了无数项预案后,她下班驱车动身前往他的公寓。

    晚高峰给本就遥远的路途又延长了耗时,走走停停的她甚至在驾驶室见缝插针解决了吃饭问题。

    特意让保姆做的调养餐封装严实,她没有指望他会接受,哪怕当场摔碗也可以理解。

    只是想亲口告诉他,多比没有被拆分重组,资源还丰富了不少,利润模型的孵化越来越成熟了。

    想回来做CEO还是股东,悉听尊便,全凭他一句话。

    夜幕下的小区明暗参半,不自觉念起停滞车沿的死亡凝视,他的那扇窗漆黑得分外可怕。

    电梯里反复演练了不下十次见或不见的话术,相比平时缓慢太多的脚步再次加速的原因,是嗅到了熟悉的丧腐讯息。

    四仰八叉的孔令麒栽倒在门前,手中还紧紧握着剩余小半的酒瓶。

    整个楼道闷热得宛若雷雨前的低压舱,时间似乎都锈蚀了。

    “孔令麒,孔令麒!”

    她费劲抬起他软绵绵的脖子,发现唇周的黏糊均已干涸,鼻下竟然没了呼吸。

    慌忙掏出包里的湿巾拭化污垢,掰开他的嘴借路灯的光亮仔细检查。

    死水一样的潭底淤泥残结,估计是喝多的呕吐物堵塞气管引发了窒息。

    渐渐灰白的面容经不起耽误,拨完120的她匆忙去褪他的外套。

    逃离束缚的酒瓶滚落墙角,绕开凌乱的衣衫,那次未曾奏效的心肺复苏重出江湖了。

    昔日与自己激动渴求的仅寸许距离的赤子之心,貌似禁锢于牢笼深处掩埋了生机。

    无论她怎么奋力破解,里面和咫尺之外的房门一样,仍旧死寂一片。

    “孔令麒,你别给我装死,不是要找我报仇吗?赶紧像个男人一样起来还手!”

    默默祈求现任偶像梅威瑟赐予勇猛出击的力量,她咬牙将虚实交互的技能一股脑全输入这块顽石内。

    为数不多的坦诚相见,不是想被迫欣赏酒精发酵的浴缸展品,也并非垂涎大冒险呼之欲出的单纯嫩草,真正可遇不可求的,是融化坚冰重筑堡垒的忠诚护卫。

    看似外表而立之年的顶梁柱,实则内心还是个盼望自尊关爱的孩子。

    他们可以被批评,可以被责怪,唯独不能被欺骗。

    再善意的谎言,也是要优先学会区分才能顺利应用。

    出诊的医生终于接替了她急救的活计,几番轮流按压附加除颤,总算在那片淤青的废墟底下掘出了奄奄一息的幸存者。

    筛查确认半晌,他的情况相当糟糕。

    长期酗酒造成了急性酒精中毒,因仰面摔倒把食物残渣呛入气管没法清出,需要手术切开引流,食道也有一定程度的烧伤。

    并且他当时是后脑勺着地的,尚未排除脑震荡的风险,必须留院观察。

    环绕大幕的舞台背景,上悬串缀晶莹的吊瓶,下置低沉运转的呼吸机,静静烘托着聚光灯交织下的主角登场。

    经历完洗胃的孔令麒,全身仿佛流失了生命的活力,半透明的肌肤血色都快找不到了。

    倒地磕碰的后脑、麻药抑制的喉咙、翻江倒海的内脏,像一座座绵延的山岭镇压在他伤痕累累的病体上。

    捋起衣袖粗略一过目,左臂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刺身,掌心也被燎出水泡,可以说三分之二的整体皮肉都破损了。

    这不亚于田爽烫伤小腿严重状况的挂彩看得她心如刀绞,这一个月他是怎么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就不能和自己面对面交流吗?

    由于前段时间的疏忽,现在说什么她也不同意放任他一个人呆在病房里,每天精简分工好所有的工作,一有空她就到医院监督。

    捡回一条命的孔令麒是醒过来了,但恢复期的后遗症频繁发作,晕眩导致的干呕,牵扯得脖子的伤口经常撕裂,护士不停更换纱布、辅助喂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局面。

    除此之外,酒精成瘾也凸显了部分后果,进食困难的他闻到那些类似的醇香就莫名兴奋,好几次宁愿忍着伤口侵蚀的刺痛也要抓消毒棉球,护士不得不用束带限制了他的行动。

    拿到新门卡的程蔓,抽空踏进了传说中的公寓给他取换洗衣物。

    本以为里面会是不堪入目的垃圾堆,意外的是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酒污血渍什么都没有,应该是请人定期打扫过。

    环顾这个少年风十足的屋子,她不太懂二次元之类的真真假假,但也保持了尊重,打包完必需品又返回了医院。

    得知他手上施加的捆缚来由,她颇感无奈,可也是当前损失最小的举措了。

    “我去了你家一趟……”

    见他刚要发火,她摆出全部的行李示意无辜。

    “别多想,我对你的私人财产没兴趣。只是带了生活用品出来……”

    “有一说一,你还是一个挺爱干净的男人,就是现在的形象不符合要求。介意帮你刮下胡子吗?”

    气管封锁了他的语言功能,又怕摇头蹬腿扯到伤口,她边后退边极力哄他不能冲动。

    敌意未消的小刺头抗拒近身,唯有拜托护士代劳,撇开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远远注视着。

    问题是护士这方面也算是个新手,铺好护理垫又担心膏沫太多渗进纱布,缺乏润滑的胡子愣是继承了主子的驴脾气,给人一种“春风吹又生”的错觉。

    百般煎熬的嘶鸣她实在听不下去了,犹豫着让护士松开他的右手。

    “……确定没事吗?”

    “术业有专攻,他这样痛苦你也难受,还不如给他自己做……”

    僵硬的关节显然不够灵活,但三下五除二的伐木技术真不掺假,没过一会就搞定了全部流程,那个清清爽爽的减龄男孩又出现了。

    等他洗漱更衣完毕,她试探着提到了多比,但他固执地扭过脸去,只晾了半个后脑勺作为回应。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人生,除了继续演好防止你爸识破的戏,我不会干涉你在公司的任何权利。”

    “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用现在客源的比例作为损失补偿,具体数值由你定……”

    不为所动的反馈尬出了天际,忆起往昔化敌为友的点点滴滴,她委实不舍得错失迟到了十二年的认可伴侣。

    “我错了,不应该对你那么苛刻,让你寒心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向自己说“我错了”,他眉头一皱,仍沉默不语。

    “其实东叔没有抛弃你,他也是被你爸设计在了套里,本质还是支持你的……”

    “我有计划将来把东藤的股份收归原主,解除你爸安插在多比的隐患,这样你就不会有出局的风险了。行吗?”

    一阵叽里咕噜的饥饿吟唱夺过了话题。

    “没你事,别插嘴……”

    似曾相识的救场令他忍俊不禁,才活跃了一秒的气氛,又在声声闷咳中垮掉了。

    下意识扶他半卧顺畅气道,他不再排斥的状态令她倍受鼓舞,趁机推荐了精心准备的病号饭。

    “粥和面条水果都有,对身体康复有好处。你想吃啥?”

    艰难咽下每一口接近荆棘穿喉的食粮,通行有限的呼吸道涌上了烙灼感。

    她只得搁下几乎没有变化的饭盒,替他抹去嘴边的稀液和额角的冷汗。

    “算了算了,等你好点再吃,先休息吧……”

    撤回碗勺打量已经消瘦明显的下颌,条件反射想牵手安慰,纱布的糙质迫使她刹住了车。

    “今年工作量大,我不能老来看你,豆豆也执意要去寄宿了……”

    “同意的话你给我发微信,我俩找时间接你回家好吗?”

    他不置可否地瞧得她发怔,门外护士的催促离开一波接一波传来。

    “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想通就加回我好友,姐一直都在……”

    轻轻盖好被子,指腹触及平稳颤动的肋区,隐蔽在口罩里的半张脸还是抽泣了一下。

    护士进来消毒包扎,聆听比以前迟缓不少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他蠕动的喉间默默吞尽咀嚼稀碎的计谋,捏紧的右拳背后的针管,依稀有红蚯蚓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

    程蔓这一走,一周又快过去了。

    多比本来就是负债,她又没有入股,原本等着天耀的第三轮融资也泡了汤。

    强行切断的原始业务链,各人表面上不屑一顾,但破屋的承重墙好歹有存在的意义,一拆只能靠自己顶着了。

    听说了孔令麒的现状,田爽的“天高皇帝远”解放心态又舒畅了几分。

    尽管对母亲怨气冲天,她倒是没反对一起去接孔令麒出院的想法,第一次觉得自由的周末来得如此漫长。

    然而母女俩兴冲冲奔赴医院一看,病房空无一人,系统显示两天前他就办手续离开了。

    “他的身体就好了?能这么快出院?”

    “都复查了,回去调养一段时间自己观察就可以了。”

    微信拉黑的死扣至今未解,又被他利用了时间信息差玩上了猫和老鼠,直气得她团团转。

    才踏出医院的大门,孔庆杉发来了一条炸裂的通知。

    孔令麒撤资弃坑了。

    改叫田爽试联系,同样毫无应答。

    她现在内心强烈拒绝承担这个烂摊子的全部,屡次管教失败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女儿没驯服,又多一个不靠谱的儿子,偏偏这个儿子拥有拯救自己返璞归真的诺亚方舟。

    只是当下漂泊在何方,已无人知晓。

    书房里,无力回天的一老一少牢骚满腹。

    “东叔,就这么随他破罐破摔吗?”

    “这父子俩都一个模子的拧,我这把老骨头是斗不动了……”

    “看着小孔被他爸逼成这样长大,是真想不通他们上辈子是不是结下血海深仇了……”

    “为什么要接受他给你的股权转让协议啊?那是他唯一还具备多比话语权的仅存证明了……”

    “程蔓,在你眼里的孔令麒,是不是一个就是个做事想当然的愣头青,而且佛系得任人宰割?”

    残酷的现实冷不丁摆上了桌面,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承认。

    “他知道找我要钱泡妞才能获得天使轮的资本,是一次押注极大的试错。因为他很清楚别人看自己的眼光,会剑走偏锋出奇制胜。”

    “他爸这样的熬鹰手段用在鸡身上,跟拔苗助长有什么区别,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做生意没亏过……”

    “我是不懂他一共打算砸多少本金去理这笔糊涂账才愿意收手,非要挑衅同性相斥的原理,何苦呢?”

    东叔自顾自沉迷于自己的碎碎念中,埋头纸笔的程蔓眉头紧蹙,大脑飞速揣摩成百上千条可能错过的线索,最终停留在了春秋争霸页游的末班车处。

    “东叔,你前面说,孔令麒在多比的所有股份都转让给你了是不是?”

    “是啊。”

    “合同能借我看看吗?”

    斟酌一行行斩钉截铁的文字,其中的几排吸引了她的视线。

    ……套现的全部金额归您持有,作为感谢照顾晚辈多年的薄礼。

    本人未能完成赋予多比的使命,辜负了您一直以来的鼓励信任,深感抱歉,愿后续有缘再合作……

    这话怎么读起来,更像是朝普通的业内模板倾注了隐隐约约的悲凉?

    她越想越不对劲,草草告别赶往公寓。

    向来闭锁的防盗门破天荒揭开了一条缝,几个陌生的男人中间根本没有孔令麒的模样。

    “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对方叽里呱啦的腔调弄得她满头问号,仔细辨识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日语!

    叫来物业一顿诘问,敢情这间屋子已经售卖几天了,这些都是秋叶原的宅文化收藏家,类似于潘家园的古玩商,是孔令麒授权前来鉴定回收所有周边的。

    隔行如隔山,她是不懂这堆小孩的玩意价值如何,但绝对都是孔令麒视若珍宝的财物。

    先是多比的股份,再到按月添置的手办,事态发展的走势无一不在警示灾难的降临。

    “这些东西的主人呢?”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么宝贝的藏品,就随随便便给你们拿走吗?”

    领头的一个人不耐烦地亮出一份双语委托书,白纸黑字表明了公寓里所有展柜的手办,由这几个人分工代理运回秋叶原再拍卖处理。

    甲方龙飞凤舞的签字落款,正是与酒店担保结尾如出一辙的孔令麒真迹。

    “这个人现在是不是在日本?!”

    “抱歉女士,我们就是跑腿的员工,其他无可奉告。如果没有别的事,请不要打扰我们干活了……”

    碰一鼻子灰的她只能二度求助廖然。

    “没有看到……我那个地陪同学在东京等于安家了,巴掌大的地方过去一个亚洲人都知道是哪国的,更别说当年还被他为难过,可真的尽力了……”

    看着打扫干净重新套上防尘布的家具,他生活的痕迹日益消失,她善于分析的大脑也卡顿了。

    且不说他气管受损存在交流障碍,一味消极躲避自己认定的事与人,种种敏感极端的生理和心理应激,足以判断他的病情可控程度越来越渺茫。

    实在不想瞎忙活了,疲惫不堪的她翻出手机,准备查查历年的客户列表里有没有可以咨询的专业人士。

    眼前一个念头无意闪过,她划拉着聊天界面,突然选中了聚焦的对象。

    “黄毛,把他当年遇到的那个心理医生的资料全部发给我……”

    某间隔帘飘荡的办公室里,白大褂下握笔的手在桌面勾勾画画。

    诊床上蜷着一个似睡非睡的流浪汉,头发胡子乱得跟杂草一样,黑眼圈都遮不住了。

    “小孔君,感觉好点没有?”

    在医生帮助下慢慢坐起的他还是想吐,颈部绷紧得又有斑驳的血星透出。

    “不行啊,看来经颅的副作用太大了,快躺回去……”

    “能睡就睡会吧,材料都替你备齐了……”

    送他出门之前,两鬓霜白的医生拢好了他肩头的大衣,嗓音打磨上了与岁月有别的沙哑。

    “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是这样相会的……”

    “小孔君,多保重,想明白了,我等你……”

    衰驼的身躯悠悠回首,苍老许多的孔令麒嘴角翕动,却只能恭恭敬敬地回以一个鞠躬,独自扶墙蹒跚远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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