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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梦篇·蔓驭麒魂(上)

    2023年的初冬,在上海的一切并没有多少明显变化中悄然而至。

    十一月的雨,带着深秋尚未褪去的凉意,再次敲打在落地窗上,在玻璃外覆盖上了一道流动的珠帘。

    水花弹起的一片雾气被慢慢拂去,显现出端着咖啡在出神的孔令麒,默默地盯着远处阴沉沉的天空。

    下雨天确实容易让人想懒下来,特别是雨声,有一种特别的催眠感。

    他感觉这雨再这么下几天,咖啡都准备喝出免疫效果了。

    冬天应该下雪,这才是理想状态下的打开方式。

    可是上海哪可能有这个条件?即使有,也不会是这样的时候。

    哈尔滨倒是有这个条件,但是现在貌似没有时间,更多的是没有那个想法了。

    饮下杯中最后一圈残液,孔令麒抱着胳膊陷入了老总椅中,闭目回忆起了去年那场说走就走的东北风雪之旅。

    晚餐后,他坐在书房角落的钢琴前,慢悠悠地弹起了《雪绒花》。

    舒缓的曲调,听着似乎有点伤感,又有点期望。

    程蔓推门进来,听见这首歌愣了一下,走到他旁边问道:“今晚怎么想起来弹琴了?”

    “没什么,想找点冬天应该有的气氛。”

    “又想去滑雪了吗?”

    “想,我还想教你呢。”

    “有目的地了没?”

    “没……这次过年还回东北吗?”

    “也不是只有东北才有雪啊。”

    “怎么了,你有新行程吗?”

    “今年是我这届圣彼得堡大学的本科生毕业20周年,校方想邀请一些世界优秀校友回来做事业上的分享,今天早上刚刚收到发来的邮件。”

    孔令麒立刻凑到程蔓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前,可惜满屏的俄文让他只有晕头转向的感觉。

    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他就认出来了那个提到时间的数字:“11月……14号?”

    “对,那天要赶到。”

    “路上费用学校报销吗?”

    程蔓扫了他一眼:“干嘛?”

    “没干嘛,就问问……”

    “你也想去?”

    他有点尴尬地挠挠头:“想。”

    “学校有招待的宴席,路费目前不报。”

    “这么远的旅途,我让他们安排飞机送你吧。”

    “然后顺便捎上你?”

    “我确实想去看看。”

    “好吧,自己收拾好工作,该带什么尽快计划,我需要提前一天去。”

    “OK!我马上就去安排!”

    看着屋里新增的一大堆雪乡专用装备,周末回家的田爽有点小嫉妒。

    “为什么又是避开假期的出游?我又不能去了……”

    “路那么远,一个周末都不一定赶得回来。你刚刚上初中,先以学习为主,下次再带你去。”

    “下次,每回都是下次,估计要等我中考结束了!”

    “豆豆,这次是真的临时决定去的,你看连我都是沾了你妈母校的光才有了机会去了解。再说现在俄罗斯也挺冷的,我帮你先去探探路,带点伴手礼。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今年寒假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那我就期待着了。”

    田爽回房间后,程蔓埋怨地拉了一下还在倒腾装备的孔令麒。

    “你又给她画饼了,这都还没准的事,怎么老是随便答应?”

    “孩子嘛,想出去玩很正常,何况又是难得的一次旅行,她老是错过,总不能一直让她留下遗憾吧,哪怕是精神上的?”

    “你啊,还是先考虑好自己吧。传译耳机多带几个,万一掉了或者冻坏了,一时半会可不好买。我也顾不上帮你翻译的话,这天寒地冻的,说话都嫌嘴瓢。”

    “放心,你的那份我都备齐了。”

    “我不用,你多留给自己就行……”

    出发那天早晨,上海居然不下雨了,湿漉漉的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气息。

    司机开车先把田爽送到了学校,她磨磨蹭蹭地提着书包推开了门,回头看看车里的俩人,还是觉得很不情愿。

    “你们可要快点回来,注意安全。”

    “好,知道了,你也一样,快进去吧。”

    望着田爽渐渐消失在学生人群里的背影,孔令麒又感觉心里过意不去了,在座位上揉着脑袋撅起了嘴。

    “你要不要去陪她放学?这样就没那么难过了。”

    “别别别,我错了,我要陪你去,还要教你滑雪呢。”

    “行了,先眯一会,到了叫我。”

    “遵旨!”

    这次的跨国飞行并不像去秋叶原那么近,至少要小半天时间。

    舱里的热气把人烘得只想睡觉,一张宽大的长沙发被孔令麒占得满满当当,手机举在眼前刷着各种旅友分享的圣彼得堡游玩攻略,眼睛却在偷偷瞄着隔一道走廊坐在斜对面独自边改演讲稿边背词的程蔓。

    他不止一次在脑补俩人从高山上前后俯冲在雪海中的场景,她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彻底起飞的自由自在。

    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来一段双人雪上芭蕾……

    要是真的能实现,这辈子,值了。

    午餐送上来了,他提前从空乘手上接过来,鼓捣了一番后,把盖子重新盖回。

    程蔓忙了一上午,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刚想叫孔令麒过来一起吃饭,抬眼一看,沙发上空无一人。

    她扭头向旁边找去,却是一杯飘荡着柠檬清香的热红茶递到了跟前,雾气后有双闪动着一丝狡黠的小眼睛。

    “姐,工作辛苦了,先喝一杯茶吧。”

    程蔓接下了杯子,轻轻啜了一口。

    “怎么样,调得还合你口味吗?”

    “可以,味道不错。”

    他仍半躬着腰站在原地,她忍不住上下来回打量了一番。

    “你还在这干嘛?”

    他坏坏地一笑:

    “喝完茶肯定是要接着吃正餐了啊。菜齐了,请慢用。”

    藏在背后托着餐盘的手缓缓划过放在桌上,将盖子掀开。

    切得厚薄均匀的红肠和鱼肉,绕着烤冷面围成了一个爱心。

    上面还用洋葱圈摆了两个歪头的笑脸,深浅不一的酱料底纹为他们画了手牵手一起滑雪的身体。

    虽然有点幼稚,不过整体卖相还凑合。

    程蔓看着这道大餐的造型努力憋住笑,问他:“这是你的杰作?”

    “第一次弄,不太懂,先趁热吃吧……”

    “你的那份呢?”

    “在这。”

    他的午餐菜品,连摆盘都是一个风格,就是显得更杂乱。

    “我这边的是练手版……”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谢谢。赶紧坐下来吃吧,要凉了。”

    等到飞机正式降落在普尔科沃机场,圣彼得堡已经入夜。

    从夏天秒切回冬天的孔令麒,差点被舱门外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呛到,赶紧缩回围脖中遮好口鼻。

    戴好毛线帽的程蔓过来拍了一下挤在门边迟迟不动的他。

    “有没有什么问题,衣服够暖吗?”

    “还……还好,就是突然换回冬天了,有点不适应……”

    “先下去吧,也没有太冷,才十一月,你看现在都没在下雪。”

    他拎起行李箱,摇摇晃晃地跟在程蔓身后挪下舷梯,迅速钻进出租车前往预订的酒店。

    路上又开始下起了小雪,朦胧的窗外透着暖意的黄色街灯。

    许多刚刚下班的人和放学的孩子,提醒着现在只不过是临近傍晚,但是冬季昼短夜长的景象,总给人一种已经到了夜生活的时刻。

    程蔓偶尔和司机闲聊两句,就当回顾当年对这里的记忆与练习口语。

    尽管在耳机里勉强能听懂他们的对话,嘴上却半句也插不上,孔令麒只好自己对着手机屏幕录起了即兴vlog,不时还让程蔓入镜凑一下时长。

    她倒也配合他,在镜头前互动了一下。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了,络腮胡子的嘴角微微上扬,跟了一句。

    “兄弟,是个懂情调的人啊。”

    这句话孔令麒听懂了,他愣了一下,居然没有想出来该怎么回答,憋了半天才勉强冒出来一句不太标准的俄语版“谢谢”。

    到了酒店门口,司机替他们卸下行李。有那么一刻,孔令麒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大伟的影子。

    在房间里脱掉厚厚的羽绒服,孔令麒顿时觉得一身轻松。

    “姐,你眼光不错,这酒店里里外外都很有俄罗斯的文化特色!”

    “这个酒店是我之前的导师推荐的,毕竟我都这么多年没回过这边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就算是有,那时生活也不容易,都不敢想自己会来住这样的地方。”

    “现在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为生计奔波的小女生了。你看,这屋里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努力奋斗的回报,多好!”

    “也包括你吗?”

    “当然。”

    握住他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头,程蔓开心地笑了。

    “走,我们下楼去看看餐厅有什么好吃的。”

    与当初在俄餐厅的第一次“约会”一样,有充满异域风情的舞曲,弥漫热量的各式酒菜。

    不同的是,这里来往的客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欧洲面孔。

    孔令麒想拿酒,却又把手撤回来了。

    “又想喝酒了吗?”

    “俄罗斯这么冷的天,战斗民族不都是靠喝酒扛过来的吗?”

    “除了酒,高热量的食物也是必要的。而且这些都是烈酒,你能吃得消?”

    “那我还是先喝茶吧。”

    盛好黑面包、鸡蛋荞麦粥、土豆、鱼汤等,俩人坐下来开始吃起了纯正的俄餐。

    “吃得惯吗?”

    “还行,都是健康食品,营养也丰富。”

    “那就尽量多吃点,这里气温低,你还想去滑雪的话,没有体能可不行。”

    “你也要多吃点。”

    “我没事,在家和上学时留下的饮食习惯还是能适应。你第一次来,慢慢调整一下,也别一下子吃太多了,水土不服会更麻烦……”

    带着晚餐尚未散去的热气,俩人互相挽着在洒落雪花的街上散起了步。

    “小东西,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感觉到有一种在大学谈恋爱的味道了。”

    “是吗?好像没有听你说过呢。”

    “因为我是在毕业回来以后才和老田认识的,之前哪有闲工夫谈,也没什么钱,每天除了读书就是在打工的路上。看着那些真正在大学就享受精神旅行的情侣,我也很羡慕,简直就是每时每刻都被塞现场版的电影桥段狗粮。”

    “其实我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那年我也很想有一个和我一起在芝加哥华盛顿广场喂鸽子的女孩,只是……”

    “算了,不说了,现在有你在身边,就够了。”

    走到一盏路灯下,孔令麒停住了脚步,捧起了程蔓藏在袖口下的绒毛手套。

    “姐,既然我们的初恋都有遗憾,能不能把这次的异国之旅,当成是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青春始发站,我们是拥有这趟同时开往回忆和未来列车幸运车票的有缘人。不管沿途去哪,都要一起去追逐阳光和雪花好不好?”

    蓝色帽檐下专注的小眼神,相比起早上的痞气,更多的是清澈无瑕的真诚。

    宛如初尝到冰淇淋时冰甜交加的惊与喜,继而又想深入细品的渴望,像可乐中不时升起的一串串气泡,轻轻地从水面下释放出迸裂的喘息。

    读出了他字里行间般的用心,程蔓充满温度的指头贴上了他被风吹得有点发红的脸。

    “好,我就做想被你带着一起去滑雪的那个女生,重新开启我们的冬梦故事。”

    雪越来越大了,路灯下纷纷扬扬的光影,在俩人的头肩上披了一层洁白的斗篷。

    随着下一秒不约而同的携手转身,抖落的积雪滑下飞散,在他们背后铺开了两道若隐若现的白瀑。

    圣彼得堡大学充满古典色调的楼房,一座座定格在历史重大时刻的雕像代表,无处不在的学术气息,向人们展示着这所世界百年名校经久不衰的魅力。

    脖子上挂着陪同证的孔令麒,在校长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坐立不安,仿佛在里面进行谈话的不是程蔓,而是犯错等待审判的自己。

    手上的邀请函反复看了很多遍,很有18世纪的贵族入场券风格,花体艺术字的烫金勾勒,犹如下一秒就会开启那些出现在欧洲文学作品中的舞会现场。

    不时有老师和学生经过他眼前,好奇的目光一遍遍掠过身上的感觉太难熬了。

    可能真的把他当成了在门口听罚的同窗,有人甚至停下来拍他肩膀闲扯两句,后来注意到牌子后就是双方都社死的名场面了。

    他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拽下帽子蒙住眼睛,抱着双臂靠在墙上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程蔓熟悉的呼唤。

    “孔令麒,醒醒,我们要入场了。”

    迷糊中把帽檐从眼皮上掀开,还没完全从梦里缓过来的他,看到眼前的来人瞬间清醒。

    流苏在脸旁微微摇晃,柔顺的长发披散在粉白相间的学士服领上。

    藏在黑色细框眼镜后的眼里,似乎隐去了岁月积累的成熟,流露出更多的是毕业时期的青涩。

    孔令麒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从那双随着自己起身抬起的眸子里,他真的看到了校园时代才有的清纯中带有活力的少女之影。

    “姐,你……你是要穿学士服上台演讲吗?”

    “对啊,今天不是要给明年毕业的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吗?又不是颁奖,肯定是要穿学士服啊。”

    “这眼镜一戴,你看起来好年轻,说你就是学妹都不夸张了!”

    “那么这位学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出席接下来的这场专题演讲吗?”

    “当然愿意。学长非常期待听到作为圣彼得堡大学优秀毕业生代表的学妹今天登台的精彩分享,这是我的荣幸。”

    “感谢学长赏脸捧场,请随我来。”

    大厅里熙熙攘攘地全是人,汇聚了学校里来自全世界的准毕业生,还有其他也被邀请前来分享的校友。

    不过他们当中的亚洲面孔几乎没有,可见程蔓此次的地位不低了。

    在嘉宾席上坐下,旁边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德国人,对着程蔓礼节性地笑了笑。

    但是她并没有印象对方是谁,也回以颔首一笑,把目光转到四周扫视着熟人的身影,可惜暂时没有发现。

    孔令麒坐在斜后方,耳边嗡嗡响着五花八门的各式语言,思绪也穿越回了自己十年前在美国的经历。

    孔大少的身份在那个社会几乎没有任何优势,当地的华人也只是看在情分上伸手帮一下,更多时候还是靠自己在求学与谋生路上苦苦支撑。

    盯着程蔓在温习手稿的背影,他的眼前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穿上这身时的情景。

    是兴奋、激动、茫然,还是不舍?

    毕竟这个时刻,意味着两个时代的交接开启,也是不同身份的过渡转换。

    他还在神游中,手上突然多了一顶学士帽。

    “这位学长,能不能劳烦你帮我戴上?”

    “我来戴?”

    “对,就是你。”

    他明白过来了,立刻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把帽子拿起来整理好,小心而端正地戴在了她的头上。

    抚平耳边到肩上的长发,手指轻轻划过帽檐,细垂下来的流苏再次跳动在俩人眼前。

    隔着摇曳的穗花,俩人都从对方的眼中感受到了毕业那年的夏阳之光。

    程蔓上台时,台下的掌声相当热烈。

    当她用流利的俄语大方介绍自己来自何方时,人群中多了几分惊呼,却让掌声回荡得更震撼。

    她在主席台上声情并茂的讲述,很快让台下还有争议的人自觉闭上了嘴。

    摘下了眼镜的程蔓,又恢复了那个知性而充满自信的女超人模样。

    气场不仅让台下的女生深受感动,一些与她同龄的男人,也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位在学生时代与事业打拼的屏幕列表记录中都同样取得骄人战绩的黑马女王。

    当她提到自己如今也在感情与家庭上成功找到了合资的伴侣,共同经营着美好幸福的家庭时,目光停留在了一直含泪笑望着她不舍得移开一秒的孔令麒脸上,也为他送上了一个专属的挑眉笑。

    藏在他领口里的GoPro相机,默默地将这一段珍贵的记忆用心记下。

    当程蔓结束演讲后,向导师和台下深深鞠躬的瞬间,孔令麒第一个带头站起来鼓起了掌,现场也霎时再次充满了信服的雷鸣。

    午宴上,所有的嘉宾齐聚一堂,校方的几位高管偶尔还在与他们继续畅谈着人生与理想。

    学校里的餐品虽然和酒店吃的差别不大,但是增加了学术交流的气氛,让人感觉像是置身于文化沙龙的聚会。

    毕竟也是在商界混的,这次孔令麒没把心思全部放在吃喝上,而是抱着学习的心态聆听着这些大佬们的言谈。

    饭后,程蔓端着酒杯去和以前的导师聊起了未完的话题。

    孔令麒坐在一角品尝着水果,眼睛没离开过她的身上,心里却还是在琢磨着怎么进行滑雪的计划。

    在这里程蔓是主控,到了雪地上可就是他说了算。

    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个时刻,一定要好好珍惜和善加利用。

    由于很多校友都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来的,午宴结束后基本就仍是各奔东西了。

    俩人收拾好一切出来以后,程蔓看着暂时放晴的天空,问道:

    “想好接下来要去哪了吗?”

    “这里吧,红湖度假村,条件和口碑都不错,那里也有住的地方。我们直接包车过去就可以了。”

    “行,那就先回酒店去退房,然后去下一站。”

    午后的红湖,远处是高低起伏的山头,靠近平缓的地面,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滑雪爱好者出没的身影。

    但今天不是周末和活动日,大片场地几乎空着,直接就地晒个日光雪浴,估计都不会影响到谁。

    再次穿上了新租的滑雪装备,看着对方似曾相识的样子,貌似都没有太多的新鲜感,反而油然而生一种故地重游的怀念。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还是程蔓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开始吧,孔教练,还搁这玩读心术呢?”

    他猛地从幻想中醒来,才发现滑雪板在怀里都快捂热了,赶紧交给她。

    “对不起对不起,光想着组织语言,把时间忘了。”

    这次他考虑周到了,安排的是双板。

    程蔓拄着雪杖,低头看着他帮自己把鞋固定在了板上,感觉脚像吸在地面一样寸步难行。

    “这要怎么滑啊?”

    “等会我教你,别急……”

    然而话还没说完,她就直接原地坐了个屁股墩,板子前头掀起的积雪洒了半身。

    孔令麒还在给自己绑着鞋带,见她摔了赶紧把板子踢到一旁,扑过去扶起来。

    “怎么样,要不要紧,有摔到哪没?”

    幸好也穿得厚,摔是没摔到,她拼命拽着他的胳膊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姐,刚才你的姿势不对,不能站得太直,要稍微往前倾,然后再用雪杖顶住地面轻轻向后一推,就可以朝前走了……”

    他在跟前转悠了几下,程蔓也试着开始模仿。

    到底是学霸的底子,没过多久程蔓就可以从几层楼的高度尝试加速了。

    但是她还只能依靠惯性自然刹车,脚下一使劲就容易失去平衡。

    喘着气又一次爬上山头,她都热出汗了。

    俯视着还在下面撒欢到处窜的孔令麒,不由得心生恼怒,双手一发力,便报复般的冲他所在的区域呼啸而去。

    孔令麒本来打算等程蔓这趟下来就教她玩点小花样,回头见她已经在路上了,对着她挥了挥手,雪杖一点离开原地,像香蕉球一样为她让开了地方。

    可是程蔓以为是自己的计谋被他看穿了,本就心虚的她身子一偏,原本还直溜的路线顿时出现了弯折。

    慌乱之下她急忙用雪杖去戳地,但是整体向后的力量过大,再次一屁股坐在了雪里。

    她的体重终究没敌过自由落体的天然之力,身后如同落差漂流一般扬起了一片雪雾。

    想用脚上的板去蹭地强行停止,却只能打滑着擦边而过,整个人像陀螺似的旋转了不知道几圈,终于晃到了坡底。

    趴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她下一秒就想把头直接钻进缝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孔令麒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了起来。

    “姐,你怎么了,有没有受伤?”

    她攥紧了拳头,憋着气不回应。

    他伸手小心地把她翻过来,抹去脸上盖着的雪,检查着她有没有被呛到。

    又怕她冻着,干脆扯下了一只手套,顺便把自己的面巾也拉到了下巴,托着她的脸慢慢贴在了自己脸上。

    感受他鼻息安慰的暖意,程蔓再也装不下去了,抬起手捂住他摘掉手套的手背。

    “快把手套戴上,小心冻伤。”

    “你没有磕到擦到哪里吧?刚才看着很危险!”

    “没有,就是练了个屁刹,没控制好。”

    他一听急了,赶紧去检查她的腰腿。

    “没有扭到和拉伤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真的没有,不信我站起来你看看!”

    她再次挂在他身上挣扎着起来,还特意蹦了两下转了一圈:

    “这不是好好的……”

    这一转又把刚才的眩晕感勾起来了,半个身子还没回到原地,就仰面朝天地往后倒去。

    头脑随着身体的坠空停摆的一瞬间,一股横托住后肩的力量及时把她拉回了现实。

    下意识抓住对方领子的手指不敢放松,胆战心惊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了他略带责怪但更多是关切的眼神。

    “谢谢……”

    她居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和他一样日常向自己认错的那个孩子。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扶她重新站稳,反复仔细确定暂时没有受伤的迹象后,留意到她脸上贴着的湿发,又看看坡上的情况,说:

    “姐,没事就好。看你练了半天也累了,我们换一个项目吧。”

    “什么项目?”

    他戴回手套,帮她解下滑板,也拆下了自己的收拢在一起拿着,拉起她的手。

    “随我来。”

    她乖乖地任他牵着,迈开已经有点酸的双腿慢慢跟在后面。

    山坡上,孔令麒蹲在雪橇车旁做出发前的安全检查。

    这是一辆传统的双人车,两边有扶手,前面有绳子可以控制方向,也可以变成马车和鹿车。

    这让程蔓想起了常年在风雪中的猎场里赶车奔波的父亲。

    印象中她没有和父亲一起坐过几次,因为小时候并没有怎么得到他的宠爱,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如果不是因为误打误撞回了一次老家过年,也许父亲的病自己永远都不知道,也不会和家人冰释前嫌吧。

    她还在感慨中,孔令麒已经把车上坐垫落着的雪花都清理干净了。

    “姐,过来试试?”

    她小心地试坐了一下,空间是没问题,但是一个人坐,还是不太敢。

    “姐,别担心,我和你一起坐,你想坐前面还是后面?”

    “先坐后面吧,你来控制方向,我学一下。”

    “好。”

    为了避免头重脚轻引起前倾翻车,孔令麒坐在了距离车头三分之一的位置,尽量为后面预留出足够的空间。

    程蔓也小心地跨上了车,一坐下来才发现,这头二哈的身形,已经差不多把自己全部挡在后面了。

    “姐,你那里的位置够吗?”

    “我没问题,你要不要再退后一点?”

    又调整了一下,俩人终于坐定了。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

    “好了。”

    双脚在雪地上交替蹬了几次,手中的绳子收紧了力度,小车从山头上逐渐滑下。

    熟悉的坠落感扑面而来,程蔓赶紧缩在他脑后,躲避着从脸上刮过的冷风。

    孔令麒倒是很淡定,因为这个坡太平缓了,只是想让程蔓提前适应一下,自己也回顾一把怎么控制车子,所以算是才刚开始就结束的一次试滑。

    拖着车子上山时,孔令麒问要不要换一座稍微高点的山。

    “可以。”

    这次孔令麒挑了一个接近十层楼高的山坡。

    望着脚下已经变成蚂蚁一般大小的人,程蔓还是感觉心里没底,不由自主地环抱住了他的腰。

    还在琢磨着路线的孔令麒,被腰上突如其来的亲近打断了思路。

    他微侧过脸,听到了耳旁略显紧张的呼吸声,自信一笑,抬手拍拍她的帽顶。

    “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目光跟随着他在系安全带和固定GoPro位置忙碌的手转动,程蔓似乎忘记了这是在生活上偶尔还需要自己照顾的弟弟,现在却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哥哥一样,能赋予自己充分的信任与安全感。

    尽管自己也有血缘关系上的哥哥,但是从这么多年相处过的经验来看,真论起作用来,还是孔令麒更值得依靠。

    “姐,你冷不冷?要不要盖一张围巾在背后挡挡雪?”

    “不用了,我不冷。咱们快开始吧。”

    “好,坐稳喽,准备发车!”

    孔令麒把自己和程蔓的护目镜一同抹下,双脚在地面猛地一蹬,手中的绳索倏然绷紧,小车像踩住油门一样朝山下飞驰而起。

    陡峭的地势让车子一开始就达到了百米冲刺的速度,风声在头盔外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号叫。

    虽然没有直接与这自然之气正面相迎,但是脖子依然可以感受到被撼动的力量。

    “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高度与速度的激情融合,我好像又回到当年在夏蒙尼还有惠斯勒那些地方的快乐了!”

    牢牢牵制住速度不减的车身,孔令麒甚至玩起了花样,稍微一拉就让车子在雪中秀起了绕桩运动。

    如过山车般漂移的起伏把程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他腰上的手臂箍得更紧了。

    “姐,别那么紧张,真的没事,我们都过了最难的那一段了!”

    山下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孔令麒开始收绳减速,嘴里模仿着汽车喇叭声鸣笛示意,手上配合着调整方向,压着雪花晃过走动的行人,选择了一块空地将车缓缓入库。

    “搞定!堪称完美的起步到刹车,回去要好好看看回放里我帅不帅!姐,你刚才没吓着吧,我这一段滑得简直就是……”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脸就被一双手托住侧转过去。

    护目镜和面巾拉开后的下一刻,一枚温暖的软唇完整地贴在了他的嘴上。

    这又是要闹哪样?!

    孔令麒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

    俩人雪中相吻定格的瞬间,程蔓的内心犹如车子激起的层层雪浪般涌动不已。

    这次的滑雪之旅,孔令麒兑现了他最初的承诺。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带着自己喜欢的女生一块去滑雪。我喜欢冬天那种白茫茫的感觉。”

    “如果和自己喜欢的人在这样一个雪白的世界相拥、取暖,应该很棒……”

    他是出生在盛夏的萤火,却选择了做寒冬的炉光。

    在东北民居,有一条火炕,就等于有了家的温暖。

    在俄罗斯,没有集中供暖条件的地方,能捡到树枝搭个小炉子,苦寒之地也有了生的希望。

    她从东北来到上海,生活的气候上是南方的海边,然而躯体的温度,仍然散发出寒森逼人的不可亲近感。

    而他的到来,就像一只红泥小火炉,能煮沸一杯香醇的咖啡,捂暖一双冻僵的玉手,也能照亮一缕沉寂的灵魂。

    更能融化一身冰冷的铠甲,化成滋润心田的甘霖。

    在他驾驭雪车飞流直下的时候,尽管装备的实力已经让风雪几乎无法侵入,可她还是习惯性地把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他可能无暇顾及到身后人的细微变化,只是偶尔挪动了一下身子帮助她挡风,却没有坐直遮住她的视线。

    然而那颗沉浸在施展技术中兴奋到狂喜的心却没意识到,另一颗同样热血满腔的心,正伏于背上贴近吮吸着他给予的爱意。

    或许长久以来,都是她在主动和付出,偶然做一次完全被动和接受的那一方,这感觉也挺好的。

    从恍惚中悠悠醒来,她慢慢睁开了双眼,凝视着对面呼吸已经趋于平静的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几乎连在一起的唇沿。

    透过鼻下升起的白雾,朦胧中看到她眼角转瞬即逝的泪光。

    孔令麒再次摘下手套,用指背为她擦干残存的痕迹,在她脸上轻啄一口,伸手替她一一解开身上的安全带。

    天又快黑了,过早落山的太阳在暗示着寒夜的到来。

    归还了所有设备的俩人,在度假村的农舍里,一边吃着热乎的美食,一边翻着手机和GoPro,回顾着白天的各种精彩瞬间。

    “你别老盯着我出糗的那些镜头看了好不好?”

    “怎么了,我刚学的时候比你现在惨多了,还被雪埋过呢,你这已经算是相当体面了。”

    “这张太丑了,快删了!”

    “不行,我还没看仔细哪里丑……”

    “孔令麒,你把相机给我!”

    “不给……我的耳朵……你轻点,我给你就是……”

    由于白天的连轴转,俩人都觉得有点疲乏,决定先歇一晚上,明天再回市区逛街买东西。

    吃完饭以后,来到了度假村的民宿。前台的妹子以为这是一对奔着14号而来的小情侣,给他们推荐了一间豪华版的套房。

    推开门一看,还确实挺不错的,一张足足可以睡下四个人的大床,厅里有烧得正旺的壁炉,还有可以单独用餐的小圆桌。

    透过偌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坡上穿着夜光羽绒服滑雪的斑驳人影,还有山下星星点点的房屋灯光。

    不管怎样,总比程菽那个藏在半山腰久无客源的民宿强多了。

    妹子给小桌端上了一只插着玫瑰的花瓶,还有一瓶伏特加和一壶冲好的浓红茶及点心,用俄语微笑说了一句“祝您有一个美好愉快的情人节夜晚”,便带上门退出去了。

    此时还不到五点半,程蔓斟了两杯茶坐在了窗前,招呼孔令麒一起来看风景。

    “感觉今天的晚上来得比昨天早一点啊。”

    “看这云的密度,今晚要有一场大雪。”

    “郊区比市区容易下雪吗?”

    “这不一定,不过温度会低一些。”

    “如果明天雪够厚,我们去堆雪人吧。”

    “你就只想堆个雪人?”

    “还有别的安排吗?继续学滑雪?”

    “明天睡醒再决定吧。”

    两只茶杯刚刚清脆碰撞,孔令麒很快被山顶上一个纵身飞起的大神吸引住了目光,忍不住端着杯子站了起来,伸长脖子盯着远处矫健的身影入了迷。

    而坐在椅子上慢慢咀嚼着点心的程蔓,望着桌面上那朵被热气轻轻拂动的玫瑰花陷入了沉思。

    半透明的伏特加酒瓶上,倒映着壁炉里舞动的火苗。

    明暗交织的光影,像燃烧在金字塔门前等候冒险的火炬,似乎还夹杂着内心血液翻涌的躁动声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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