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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翼战麒返苍穹(中)

    程蔓再一次听到孔令麒的讯息,是天还没亮之前一通不亚于午夜凶铃的来电。

    完全没有回家睡觉念头的她,又缩进车里打了个盹,手机响了几次才勉强把她从浑浑噩噩中叫醒。

    看见是他的微信头像,她顾不上起床气的作祟,赶紧接起来。

    “喂,你在哪呢?”

    然而屏幕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好,是程女士吗?”

    “……是的……请问你是?”

    “这里是市人民医院,孔先生是您的家人吗?”

    听到“医院”,她脑海中的瞌睡虫霎时全跑了,但“家人”这个词依然有些扎心。

    “……是的,他怎么了?”

    “他在路上出了挺严重的车祸,需要马上进行手术。但他现在情绪很激动,一直吵着要放弃,也不配合治疗……”

    “他再不手术,恐怕生命随时都有危险,您赶紧过来一趟……”

    孔令麒,你今天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不想让我管又去拿命开玩笑,究竟玩的是哪出?

    疾驰在路上的她边哭边骂,手脚上的功夫却一刻都不敢耽误。

    火速闯进急诊室的她差点摔倒,旁边的护士立马扶住。

    地面湿透的血衣触目惊心,趴在床上将脑袋埋入枕头的他疼得直抓床单,划破的手指在上面印下了深浅不一的红蚯蚓。

    壮着胆子掀开被窝一条缝,血肉模糊的腰身吓得她赶紧撒手,连裸露在外面的小腿都缠绕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网。

    “人都成这样了,还等什么,马上手术啊!”

    医生还没来得及回应,痛到声音都变调的他拼命从枕头里嚎出了仅存的自尊。

    “不要替我做主!我不做就是不做!”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权当在看一场家庭矛盾的闹剧。

    她再也忍不住了,凑到他耳边悲愤地训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想就这样一走了之抛下我吗?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理智一点!”

    刚才的怒吼把他本就不多的气力又折损大半,牵动着伤口的神经剧烈反射,接近休克的有气无力又让她不忍心责备了。

    接过医生递过来的手术同意书,突然觉得分量重若泰山,比自己去和最难谈的客户合作拍板的级别相差甚远。

    她最终还是签下了这道生死符,眼前仍然不停闪过他扭曲惨烈的伤势,心惊肉跳得从闭目中反复惊醒。

    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究竟是怎么回事?

    到底属于意外,还是预谋?

    翌日中午的窗外,转为小雨的水珠在树叶上缓缓汇聚流淌,滴落在窗台上摔开了透明的礼花。

    输液器里同样无色的点点药剂,顺着管子注入伤痕累累中暂且完好的小截静脉内部。

    刘海下更换了新纱布的孔令麒在沉睡,一夜之间胡须像是共同滋润了春雨一样破土而出,在失血未愈戴着氧气面罩的脸上相当抢眼。

    说服自己入眠几个小时的程蔓撑起依然眩晕的脑袋,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还是在发着烧。

    病号服下微微凸起的绷带遮蔽了恐怖的伤口,衬着软垫的腰椎可以说是目前文物保护级别的重点关注对象了。

    没想到让他回家休息的小小祈求,变成了现在身心健康都摇摆不定的奢望。

    她很想他就这样多睡一会,至少梦里没有太多的痛苦,也可以暂时自动屏蔽掉现实中恶意满满的噪音。

    他的手机一大早就信息不断,她拿起来一看,董事会群里炸开了99+的锅,东叔和黄毛也连续私信了好几条,甚至还有未接通的语音通话记录。

    大概浏览了一遍,股东们都在说他前脚刚离开多比,后脚就把原始的业务链给断了。

    一个早上还没过完,都有好几个项目负责人打电话来问其中缘由。

    他们肯定是蒙在鼓里,但都灵商贸的所有事情都是孔令麒说了算,他的命令一生效,多比直接就被削去了一半盈利的实力。

    “这小子够阴险的,人已经下台了还在背后捅刀子!”

    “杜总,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们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吗?”

    面对程蔓的反诘,杜一鸣顿时被噎回去了。

    “程小姐,你是他的顾问,这个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做?”

    “作为他的朋友,我不能容忍他受欺负。”

    手机那头的现场一阵交头接耳的骚动,都到今天了,这俩还是纯粹的朋友吗?

    “孔令麒现在在哪里?一直联系不上,你叫他马上给我回个电话。”

    “他现在不方便,昨晚出了车祸刚从手术台上下来,麻药还没清醒……”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东叔、黄毛和杜一鸣一群人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出车祸了?!谁干的?”

    事故的前因后果还在调查,程蔓只能通过凌晨值班的医生护士了解大概情况。

    孔令麒当时并不是驾驶方,按照时间推断,那个时候已经下大雨了。

    所以要么是肇事者在行车可见范围有限的前提下撞到他,或者是他违章进入了别人的行车区域。

    不管怎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行人,在任何速度驶来的车辆前都是弱势的一方,况且基于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反应能力也会大打折扣。

    这次车祸让他原有旧伤的腰又植入了好几枚钢钉,据参与接诊的人员回忆,尽管当时雨很大,但他们几乎是从血汤里把他捞起来的,腥味不是一般的浓,还是附近监控路段的夜班人员及时注意到画面联系的救护车。

    当年他就是腰椎受伤住了几个月的院,导致过早退役,也失去了相处多时的未婚妻。

    如今悲剧重演,他还能从病床上站起来去逐梦吗?

    那双已对自己和事业的命运丧失追光动力的眼睛在她面前一直挥之不去,不知道苏醒以后的他会不会继续萎靡不振。

    程蔓回启航去忙了,临走之前交代护士不要随便让人探视,以防造成精神上的深度刺激。

    隔着门外的玻璃,东叔和黄毛只能远远地望着。

    “东叔,麒哥这次的情况很麻烦,多比的掌管权没了,又伤在老地方,我真的怕他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昨天杜一鸣整那一出,我就担心他会有所反击。还没从今早收到他的邮件缓过来,人就倒下了……”

    “这次他爸……还会插手吗?”

    东叔看看欲言又止的黄毛,俩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头沉默了。

    程蔓日常两点一线的生活,有一半改在了医院,司机需要先从家里把保姆打包好的饭盒取出,再到启航载她直接奔赴下一站。

    晚上重新见到他时,他仍然在闭目养神,护士在整理刚从被子里换下的绷带。

    跟中午相比,他满脸的胡须居然全没了。

    凌乱的头发也梳理整齐,如果不是手脸上斑驳的擦伤,就像是刚刚躺下来小憩一样。

    调好输液速度的护士刚准备离开,她悄悄拦住问道:

    “他这是……?”

    “病人麻醉已经过了,也退烧换药了。”

    “不是……这是谁帮他收拾的仪容?”

    “他自己啊……”

    面对她诧异的眼神,护士也是同款疑惑。

    “下午他醒了以后,让我们帮忙买了一些个人护理用品,然后就在床上刮胡子刷牙洗脸,头发也梳了……”

    “这里有其他人进来看过他吗?”

    “没有,按照你的嘱咐,我们没有批准任何探望人员进门……”

    “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一点,但还是不够稳定,尽量多静养吧……”

    谢过护士后,她把饭盒慢慢搁在床头柜上,看着像是焕然一新的他,踌躇着要不要尝试和他聊聊。

    “孔令麒?”

    侧着脸朝外的他并没有回应,略显吃力的呼吸频率相当清晰。

    “是不是很疼?”

    依然安静的空气有点尴尬,她正考虑问他是否想吃点东西,一个带有风沙打磨声调的嗓音冷不丁飘入了耳中。

    “习惯就不疼了……”

    只稍微开心了一秒,她又忍不住黯然神伤。

    “只是想让你休息得舒服一些,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我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你出事不是因为我强行把你带出来吗?”

    “这事与你无关,别放在心上……”

    见他愿意交流了,她轻轻拍了拍饭盒。

    “吃点粥吧?叫阿姨专门给你做的营养餐……”

    “我吃不下,你吃吧……”

    她边盛粥边瞥着他,半天了他还是没有转过脸来的意思。

    “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我是车祸时扭到脖子了……”

    她赶紧坐过去一看,他的脖子确实不太自然地僵着,眼睛都睁不开。

    “我帮你按摩一下吧?”

    指头小心探入枕间托住了后颈,像当初他第一次主动吻她一样,他也如同触电般绷紧了身体。

    余痛未消的腰腹扯得更难受了,他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这样的力度合适吗?”

    在她温暖掌心包裹慢揉的脖子是没那么酸了,但身上另外的重灾区已在警报不断,他却始终咬牙坚持。

    “行了,你歇会吧,先把饭吃了……”

    “有没有伤到筋骨?你好像还是不太好的样子……”

    他默默摇了摇头。

    替他擦去渗出的汗水,端起碗来的她犹豫着又放下。

    “要不我出去吃,你有事就叫我……”

    默许的他望着她隐没在虚掩的门后,攥紧被子的指甲隐约泛起了白浪。

    她一改平时细嚼慢咽的习惯,大口吞下食物的瞬间差点呛到。

    走廊上偶尔经过的人总是在看她,又迫使她更焦急地填喂着自己。

    终于放下餐具的她匆匆收拾了一下推门返回,他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乍一看还以为他睡着了,然而一种细微的怪响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的牙一直在抖,前面才清理过的细密水花,又布满了紧蹙的眉头。

    “你怎么了?伤口疼吗?”

    “肚子……也疼……”

    眼前浮现起他面目全非的躯体,她不敢想象那个区域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摧残。

    “忍一忍,我给你叫人来……”

    护士重新揭开被子检查,好奇心驱使她也过去瞧了一眼。

    腹部是没有直接的破损,却像扎了束带一样晕开了一条黑水河,翻卷起起伏不定的波涛。

    “有胀痛感对吗?”

    “对……”

    “有便意没?”

    “没有……”

    “腹膜后的血肿还没有消退,腰椎附近的麻醉失效刺激到了神经。你平时有吸烟的习惯吗?”

    这一句把俩人都问懵了。

    “我戒烟几年了,就昨晚抽了一些……”

    “吸烟对损伤的神经恢复有抑制作用,血液供应也不好。而且烟碱也影响血管和软组织的愈合,在局部肿胀的缓解上都有负面影响……”

    他可算明白当年的腰伤为什么恢复得那么慢了,这烟看来还是不能轻易触碰。

    “以后会督促他戒烟的,现在能不能给他止一下疼……”

    她和护士一起帮他翻了身,冰凉的酒精吓到他痛得发麻的尾椎骨都在打摆子。

    “放松一点,你这样会更疼的……”

    针扎下去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才是刚刚捆在手术台上被宰割肆虐的羔羊。

    “深呼吸,必须要让腹腔的血液把药散开……”

    弓成虾米的他哪还有喘息的力气,撑得半透的腹部一有半点起伏,就牵扯到周围愈发敏感的组织下意识地反向抵抗。

    身后注入的压迫和腰痛搅拌在一起,宛如冬眠结束的巨蟒在空间有限的茧子里边啃咬着伤残的内壁,边拼命拱裂束缚的血肉。

    “这里刚手术完,打针太近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药物接近病灶,容易快速渗透到目的地发挥效果……”

    “他以前有过旧伤的,这次会留下后遗症吗?”

    “这得看恢复情况了,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

    护士边解答边用棉签圈揉着针眼附近协助扩散,稍后小心为他穿好衣裤盖回被子。

    “如果针口和腹部还痛的话,可以用热毛巾敷一下,调整好呼吸促进血肿软化,不要随便移动躯体……”

    她坐在床边整理摊在他肚子上的热毛巾,不时询问着温度和重量是否合适。

    闷痛不止的皮肉击鼓一样微微颤抖,直吸凉气的他只惦记着一件事。

    “八块腹肌还差点火候,让你失望了……”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觉得我现在还有腰吗?”

    “为什么没有?”

    “我现在整个下半身,就和当时从路边飞出去落地的感觉一样了……”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肚子上弥漫开暖烘烘的熟悉触感,将他带回了几个小时前生死攸关的黑暗噩梦。

    沐浴在信号灯下花洒一样的水柱里,他不知道原地站了多久,从头到脚淋得又冷又痛,却像生根般纹丝不动。

    首当其冲的天灵盖都快击碎了,本就迟钝的脑子泡在充满冰雨的容器里,慢慢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生物标本。

    耳中除了雷鸣般的潮涌,早已不剩下接收其他动静的空间,感觉自己像是立于壶口瀑布的落差底部,灵魂在滔滔不绝的奔流里无影无踪。

    那辆小货卡是怎么突然冲过来的,他至今仍然处于状况之外,只记得一直嗡嗡作响的天空中倏然降下来一道爆炸的滚雷,抵在背后的□□扣住扳机的刹那间,出膛的子弹带着自己径直迸射到了数米开外的范围。

    嵌在撞成塌方的灯柱后的车头,扭曲裂开的枪管幽幽喷吐着一缕缕挥散不去的浓烟。

    仰面摔进积水的他大脑一片空白,在清醒模糊中反复横跳的意识里,唯有持续钻心的疼在不停弹拨着敏感的神经。

    浸泡在泥潭里的腰并没有因为冷敷实现镇痛,反而顺着脊梁上下蔓延,双腿如同浇灌水泥般与地面凝固一体,眼前旋转的黑洞正将魂魄奋力吸离残破的躯壳。

    坠落终点前翻滚经过的最后冲刺阶段,沿途洒下的鲜血汇聚到了他身边,似曾相识但更强烈的生命剥离感正从体内连根拔起。

    他貌似听到腰椎扔进榨汁机里拆分碾磨的碎裂声,器官在高速旋转的搅拌中化成了滚烫的岩浆。

    好似一口热锅搁在肚子上,以劈散的筋骨为柴,全力开火将五脏六腑炖为绵软的肉酱。

    急速出血的腹腔肿得像发酵的面团,释放出阵阵反应的桑拿蒸汽。

    而另一面的后腰犹如抡起大锤重重砸下的雕塑,霎时如烟花逆向燃放一样崩成了灰烬。

    躺在冰火两重天炼狱里的他,觉得自己又一次灵魂出窍了,仅存的意识似蛾子一般艰难爬出束缚的茧囊。

    口鼻滑落的液体,是温度尽失的雨,还是喉咙深处爆发的暗流,他已经分不清了。

    烟熏过的肺慢慢被入髓的麻木侵蚀,唯一能觉察到一丝活着的迹象,就是靠体重勉强压住的破裂动脉,还在微微蠕动挤出残留的精华。

    半睁半闭的眸中,他只能瞥见余光下担心受怕又迫于保持距离的那个她。

    孩提时期的自己离家出走了两个礼拜,结果父母不闻不问,甚至连找都没找。

    如今自己任性流浪,遭遇飞来横祸,也算是给她一种被动的解脱了吧。

    一颗分量沉重的雨球砸在眼皮上,强行将这场独角戏舞台拉下了结束的闭幕。

    从睫毛间溢出的天涕波涛,与眼角的泪流交汇合一,他恍惚中已经溺入了蚀骨的沼泽,如同曝光在烈日下的雪人一样融解幻灭了空虚的身影。

    “孔令麒,你之前指责我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说是为了女儿拼命工作是虚伪的表现,可是你这样刻意伤害自己只想发泄和轻生,又说是怕我担心添麻烦,难道就不是虚伪了吗?”

    望着她质问的悲愤眼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多比从资金受阻到主权被夺,人品遭到严重质疑,又何尝不是将我的前途拦腰斩断?”

    “你现在不是把都灵商贸的底牌亮了吗?先和董事会再谈谈,实在走不通哪怕另起炉灶也不是不行……”

    “再说吧,容我想想……”

    “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我心太累了……”

    见他面色疲惫,她也不强求了,小心擦干腹部后抽出降温的毛巾。

    正给他整理着被子,他勉强睁开眼睛,敲了敲床头柜的抽屉。

    “当初的那张银行卡子卡,现在归你了……”

    “密码是我生日,这段时间住院的费用先用它刷,你想吃什么就买,别花自己的钱……”

    “肇事方的赔偿没出来前,你再不省着点用,以后还怎么创业?”

    “我不想靠别人了,尤其是欠你的钱……”

    “你要真想帮我,就按我说的做,我这里已经装不下太多负担了……”

    握住他拍着心口的手,她含泪默默地点点头。

    “睡会吧,你会重新站起来的,我等你……”

    接连遭到东叔和孔庆杉连番轰炸的杜一鸣,垂头丧气地坐在程蔓办公室里有苦难言。

    “杜总,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来了?”

    “程总,那个……小孔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他?已经脱离危险了。但人还是需要静养,最近受打击太多了……”

    “这场车祸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可不是我们蓄意报复……”

    “我知道,那是意外,不是谋杀。”

    听到“谋杀”加重的语气,杜一鸣都快哭了。

    “程总,小孔对多比的运营思想你也了解,创建到现在都还是负债。他不着急没关系,对我们投资人来说,及时止损也是正常操作……”

    “搁往常来看,这样确实是正常操作。可是要把CEO赶走易主,置整个公司的稳定于不顾,这也是投资人该做的吗?”

    “我懂这样做不地道,这不是手头紧压力大,也是为了多比能发展得更好啊……”

    “你认为的发展更好,是你们提供资金延续了业务收益,所以就能凌驾于管理者之上了?”

    “杜总,你们是前两轮的资方,主打看产品和数据。但有没有想过,没有天使轮的人,何来现在的第三轮盈利模式?公司发展得缓慢可以理解,但直接全盘否认创始人的贡献,和卸磨杀驴有什么区别?”

    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在东叔面前贬低孔令麒在公司的价值,杜一鸣还真有了几分悔不当初。

    “现在跟东叔闹掰了,老孔因为业务链中断不愿意再收股份,公司员工人心惶惶,我是真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所以你这次来找我,究竟有何贵干?”

    “现在你还是多比的顾问,他对多比的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还没想好,但他一向以业务和理想为主,这次打定主意掐断源头收归己有,就是要守住创建至今的固有江山。如果杜总还是和天耀一样,坚持一山不容二虎,那还是免谈了。”

    “求财是人人都来者不拒的事,可要是闹到互砸饭碗的地步,这兔子咬起人来我也拦不住。”

    “我可以找他面对面聊一下吗?”

    “聊哪方面?”

    “现在老孔出手,我现持的股份没人溢价收,也无法自由抛,只能原地待命。并且我也没有多余的闲钱去开发手头上的其他项目,等于是被多比套牢,所有的盈利途径都卡在了死胡同,必须要先从多比这边解禁,总不能揣着兜里的钱活活饿死不是……”

    “我也和董事会商量了,只要小孔本身清白,他可以随时回来做CEO,以后是赚是亏,我都不会多嘴……”

    “听杜总话里这么勉强,天耀也是这个意思吗?”

    “天耀那边我是尽力了,如果公司在规定时期内盈利不达标,他们还是会保留换人意见……”

    “行,我帮你问问他,看看他愿不愿意见你……”

    “我不见!”

    他怒气冲冲地将脸扭到一旁,微微颤抖的身体不知道是情绪起伏,还是伤口刺激引起的。

    “无中生有所谓的负面新闻把我逼走,现在还要我自证清白去换回职位,凭什么?我在他们眼里到底有多下贱?”

    她毫不意外地摸摸他的手。

    “别激动,为他们生气不值得……”

    “真的是墙头草人设,我爸想买股份时巴不得立马舔上去,现在碰钉子没油水捞了又回来找我,和我爸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他们是片面利益最大化的享受者,投资圈里再正常不过了,但发展到赶走CEO确实过分。”

    “话说回来,多比的第三轮融资依然存在风险,再和现有的董事会合不来,对公司的上下稳定都要产生严重影响。”

    “你短时间内还回不去部署指挥,要是再损失董事会,多比怕是随时都得散……”

    他沉默了许久,重新转过脸来。

    “那我该怎么办呢?”

    “让董事会尽快一起去找邹颖,及时刊登声明为你挽回名誉、恢复原职。”

    “当然不能就这样简单处理,要和董事会签补充协议,你必须要用法律武器捍卫合法权益,不能再随便承诺偏向资方的任何条款。”

    “至于业务上的续约与中止,那就由你自己解决了。这是你的强项,记住掀了桌子还要摆回继续吃饭。”

    “明白了。”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帮你做补充协议,和董事会约个时间签了。哈尔滨那边我也再跟进一下,看看进展怎么样了……”

    “谢谢你……”

    “你说过,我们是最好的战友。但我也希望你能把握好公司里的团队,既要利用他们辅助你管理员工,又要防止他们拉帮结派反噬。”

    “事业识人心上再当甩手掌柜,你觉得还想成功的梦想靠谱吗?”

    “接受批评,我会慢慢改的。”

    “歇会吧。今天肚子感觉怎么样了?”

    “还是很疼……”

    手掌贴在热敷的毛巾上轻轻画圆,他跟着移动的节奏费劲地调整着呼吸,但往往压制速度比加快还要难,更不用说连进食都被迫停止的这段时间,仅有的力气只够每天回应她和护士的照顾了。

    后腹膜损伤留下的血肿吸收排出要花的时间很长,又无法自行起身活动,通常手术过上两三天,体征基本稳定后,只要考虑平衡康复的不适就可以了。

    但他的伤势远不止这项挑战,梅开二度的严重骨折,抽烟积攒在体内角角落落的毒素,以及多比还有自身今后遭遇破坏待修的道路,无一不在触动着他迟钝又脆弱的神经。

    原本白皙的腹肌,一改江南丝绸的柔软细腻,在经历地壳运动与热岩浇铸的漫长变迁,化为了坚硬斑斓的雨花石。

    皮下尚未褪去的淤血,在隆起的丘陵之间扎染成了一副立体的水墨画。

    缠绕的绷带似干涸的河床,同生机尽失的山坡相依为命,无言诉说着这片土地饱受摧残的余痛。

    那晚他流血到差点把自己送走了,可如今正是补充元气的时候,又因为腹内的雷区战况紧张,苏醒以来几乎算是滴水未进,甚至连肠胃饥饿的动静都消失了。

    但奇怪的是,他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现过解决卫生问题的要求。

    她一直以为他是腰疼加上消化障碍导致了便秘,所以每天都尽量过来帮他按摩促进循环。

    终于有一次,她提前完成了工作,提着刚买的营养品正准备敲门,突然听到里面的护士还在忙碌。

    透过小窗偷偷望去,他正对着护士举起的镜子在刮胡子。

    “孔先生,像你这么爱干净的重伤员可不多见呢,以前应该是个热爱生活的阳光男生吧!”

    “马马虎虎啦,总不能躺几个月就把自己当七老八十的人了……”

    “天天过来照顾你的那位,是你姐姐吗?”

    他擦脸的手顿了一下。

    “是,也不全是……”

    明白其中含义的护士笑了。

    “我懂了……那你要尽快好起来啊!”

    他有几分羞涩地点点头。

    “现在怎么样,有感觉了吗?”

    “差不多了,试试吧……”

    护士开始整理床下的设备,他配合躺好进入排空状态。

    她不禁担心起来,他现在的情况能使得上劲吗?

    努力了半天,他憋得满脸通红,却进展堪忧。

    “别用力过猛,实在不行晚点再来一次……”

    “不要……她快下班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邋遢失态的样子……”

    “好吧,给你用点药,放松一点……”

    片刻之后他重新上阵,在护士的按揉中拼命赶进度,身体在被子里痛苦地颤栗着。

    默默看着的她眼眶已经湿润了,感觉他像是和一个寄生在体内的恶魔疯狂进行拉锯战,但对方就是不肯离开这个精神复燃的温床。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虚脱的他总算结束了阶段任务,护士换药收拾完毕后离开了病房。

    特意多呆了一会的她推开了门,他听到声响缓缓侧过脸。

    “下班了?今天辛苦了……”

    依然泛白的面孔看得她心里一阵抽搐,但还是掩饰着应了一句,给他倒了杯蜂蜜水喂到嘴边。

    “今天恢复得怎么样?”

    “一般般……当年的经验告诉我,还得在这长住下去……”

    “我今天有两个好消息带给你。”

    “什么好消息?”

    “邹颖找到了。她对你还有印象,也帮忙解释了在酒吧里里外外发生的所有过程。”

    “董事会召开的全体员工大会上,替你澄清了事实,也认真道歉重发了公告,正式恢复了你的多比CEO职权。”

    她把现场录制的重点视频展示给他,尽管看得出来台上台下耍猴喝彩般前呼后应,他还是回以淡淡一笑了之。

    “交警那边的事故认定也出来了,是司机疲劳驾驶,外加当时天气突变影响行车视线,对方在经过十字路口没有及时减速才撞上你。”

    “赔偿已经判下来了,所有相关费用到时候会补给你。”

    “腰上这颗刺算是拔掉了。你开心吗?”

    “开心……”

    “肚子还疼吧?”

    “至少不像昨天那么难受了……”

    抚着仍然毫无波澜的肠胃,她怜爱地看着这个一夜之间无奈成熟的弟弟。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看那些老客户愿不愿意继续赏饭吃,不行就重新发展内地资源,融资第三轮……”

    “有了新鲜的活血注入,多比会迎来春天的。”

    “下次帮我把笔记本电脑带过来吧。”

    “这么快就要开启工作狂模式了?”

    “我是腰不行,脑子可没坏。我还要走回办公室去看多比的股票在市场上的火热江山。”

    “好,你和多比这两支潜力股要像铁轨一样平行出发,保证事业的高铁安全稳步地前进。”

    “你愿意买票上车,陪我一起去看看沿途的风景吗?”

    “当然,无论是翻山越岭还是日晒雨淋,我都会是你这条路线上的忠实旅客。”

    他灰白的雪唇上萌发了浅浅的红梅,然而扎根的冻土依旧梆硬结实。

    “小东西,等你伤好了,要是身体条件允许的话,我可以在有生之年见到你承诺的八块腹肌吗?”

    他低头瞧着她摩挲岩石表面的掌心,忍着隐隐胀痛坦然上扬嘴角。

    “待到冰雪消融的那天,这片土地上耕耘下的种子,都会有圆满的收获。”

    今晚的他,破天荒吃下了她削成小块的水果。

    随后的日子里,他开始饮下了牛奶,进食了面条和瘦肉粥。

    多比每天的报表他都会一字不漏地看完,亲自审批大小新老业务,甚至一天下来要远程视频电话好几次。

    当初教她抠图换背景的手机软件又派上了用场,只不过这次是真的拿来干正事了。

    不少客户以为他和镜头里一样容光焕发,有时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

    经常在门外等到崩溃的护士,好不容易能趁他挂机的空隙匆匆进来,都要替他慢慢脱下上半身的西装衬衫,再检查已经绷直渗汗的腰腹。

    “孔先生,你身子骨离下床还远着呢,别太拼了啊……”

    帮他参谋融资意向名单时,他起初还在认真听课附和几句。

    后面筛选出部分公司让他过目,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手中的笔甚至还停留在写了一半的字上。

    替他取下笔记搁到一边,忍不住凑到床头柜上粘了一半面积便利贴的绿幕泡沫板仔细观察。

    上面零零碎碎记录了近期的业务重点和市场动态,还有一些特意圈画的日程安排。

    有的结尾打上了飘逸的 ?,寥寥几笔涂鸦了一个龇牙的笑脸。

    有的连续几次都是红×,刺眼的评价令她鼻头发酸。

    悬挂在床边衣架上的白色贴身战袍,腰背区域早已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药迹,领带也铺满了折叠的压痕。

    拆了线的伤口下潜藏的冰山,浸泡在血浪的冲刷中掉落些许新旧更替的残骸,内部愈合与撕开反复切换的□□依然在拼命坚持。

    她对带病工作是不陌生,可是看到和自己亲近的人受伤吃苦,又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远离病痛,安心休养。

    过去是田爽和父亲,如今他也加入了。

    他这副缺钙的脊梁谁都可以来摧残,但这颗少爱的心,只有她能充实了。

    第二天醒来工作的他,发现西装和衬衫都清洗得干干净净,而且熨得十分平整。

    领带夹上留了一张纸条。

    “形象重要,健康更重要。

    爱惜自己的身体,早日康复。

    我等你一起去散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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