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他扶着门扉拖着沉重的脚镣进了房中。

    柱廊昏黄的灯光下,崔姝默默收紧了手中匕首的手柄,须臾将匕首装入刀鞘中,小腿传来湿润的触感。

    她低头,是松紫正在蹭弄她的小腿,喉咙中还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崔姝眉眼依旧冷硬如冰,看着松紫服从神态,半响撇过头去了库房。

    正房中的谢柯于已经昏倒在地,湿润的头发一缕缕紧紧贴着面颊,湿透了的衣衫将地面染出一层水痕来,脸色僵白,唇色尽失,很狼狈的样子。

    谢柯于刚进入房中时尚且谈得上清醒,他虽然遭了这些,仍旧还撑着精神,可房中杯盘狼藉的场景仍旧让他为之一惊。

    原本层层的帷帐已经被人用剪刀冲成了碎布,随意的扔在了地面上,那副崔姝平日里珍爱的墨玉棋盘,枰翁,棋子肆意的躺在冰冷的地上,更别说散碎的纸张,上面还清晰的印着那些他最熟悉不过的字迹。

    那把金色缠丝的剪刀就在立柜上好好的搁着,哪怕今夜乌云沉沉,也刀刃也散着金色的光,此时刀锋未收,可想而知始作俑者当时是多疯狂,多愤怒。

    谢柯于受制于脚下踝锁,仍旧扶着桌面去取那把剪刀,不料脚下打滑,额角磕碰在桌角,彻底的昏迷过去。

    他踩到了那颗崔姝逗弄黄奴的东珠。

    珠子圆润,原本已经静悄悄的待在地面上,此刻又滑走了,与地面相击,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引得房外的黄奴好奇。

    它们虽然好奇,但是主人下达指令不许入房,也只能歪头在房外看着。

    等崔姝回到房中时,便是他昏迷惨状了,她将手中玉瓶放下,极尽艰难的去扶他。

    虽说他在别院清瘦了许多,到底是男子身躯,她只能拖着他的臂膀,将他拖到床榻一侧,没有先管他身上伤口。

    她拿起了雕花床柱上的锁链,将他踝间踝镣再次紧紧扣上。为了安心,又加上数把精锁。

    她返身去取来干净的布帛和衣物,并不想在乎男女之别,将他剥了个干净,换上了干爽的衣物。

    她手生,过程中碰到了他被雨水泡的发白的伤口,看到他的眉头微微促起,像是疼痛的模样。

    崔姝停下手中为他系上腰带的动作,狠狠地摁住他手上的手臂,果不其然,他眉头更紧的皱起来。

    直到那处伤口有冒血的痕迹,鲜红的血丝冒出,她才似乎缓过神来,将他手臂放下,神情自然的取了锦帛为他擦拭头发。

    等为他上好药,崔姝冷眼看着乱糟糟的房间,开始收拾房中,地面上的诸物。

    她没有将东珠,棋盘等物收拾好放入多宝阁,而是抱着它们出了房中,等到地面上最后一缕布帛和最后一片纸页被收拾干净,崔姝才顺着谢柯于的方向,走向了立柜。

    她面无表情的将匕首取下,放在手中随意的把玩,终是心中气愤难填,踏出房门,随手扔进了院中。

    等到再去看谢柯于,她才发现他面上突然升起的红晕,她心中一清二楚,这是发烧了。

    不过她手中的事还未做完,在他身前立足呆了片刻,她有些气闷的折身去取药,笨拙的生了火去煎药。

    她并未如同往日一般去守着他,而是拿起木桶走向了水井,她需要为他准备一些水,足够的水。

    还要将提炉和锅具运到房中去,因为前些日子她和他在廊前煮饭,提炉便一直未送厨下。

    这倒是方便了她。

    等到退烧药熬好,崔姝已经将内室的两个大水缸装满了清水,将厨房的面粉和谷物分批运送到了房中。

    她提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端着那碗黑乎乎的草药进了房中。

    谢柯于还乖乖在那儿躺着,只不过脸上的红是越来越明显,崔姝用手背触碰了一下,也蹙起眉头来。

    他像是起了高烧。

    她也顾不得那碗药到底烫不烫,摇了摇他的肩膀,盼着他醒过来自己喝。

    可惜,没能如愿,他无论如何都紧闭双眼,不像是能醒来的样子。

    崔姝咬牙,两只狠狠捏住他的两腮,将那碗黑漆漆的药向他口中灌下。

    他虽是昏迷,到底有感觉,突如其来的液体涌入喉中,生理性的呛住,难耐的抽动起来。

    谢柯于艰难的睁开眼,他早已被烧的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只顺着崔姝的指令做。

    他靠着床脚,就这崔姝的手去喝药,盼着她不要再折磨自己,让他赶紧睡下。

    她不知,他不说,滚烫的汤药灌进了口中,谢柯于强忍着咽下,崔姝都看到了他被烫的鲜红的舌头。

    不过她并不想过问,谢柯于熬过口中的刺痛感,疲惫涌上身体,他借着崔姝的力站起来,躺到了身后那张无比熟悉的床榻上。

    眩晕传来,他彻底昏迷过去。

    崔姝给他盖了被子,定神看了他有半响,转头出了房中。

    崔姝吹了一声口哨,她的十几只黄犬都在雨中奔来,将手中链条和圈扣给每一只带上,她爱怜的摸摸每一只,牵着他们走向了别院的后门。

    等到谢柯于醒来,眼中还是那淡绿色的床帐,他挣扎着起身,发现房中一切骤变。

    踝间的重量增加,他掀开薄被,缓慢的下了床榻,多宝阁已经空空如也,枰盘,书籍,琉璃碗,她用来盛紫砂蛇的金笼,长颈玉瓶,甚至那盒不得她喜爱的东珠,全部消失不见。

    眼前多了的是那只脏兮兮的提炉,熟悉的装面粉的袋子,一只装水的水缸。

    房外的雨早就停了,□□露白,日头就要升起,一副日好模样,仿佛昨夜的暴雨只是一场惊梦。可他知道,一切都变了。

    房外也安静的足够可怕,平日里,数十只黄奴会有吠声,喊着人早起,甚至他记得有一日晚间,崔姝躺在他的臂膀间与他笑道,自己养的这黄奴堪比抱鸣神。准的不得了。

    眼下却寂静无声,连一丝生气也无。

    谢柯于强撑着身体去了内室,果然,水缸里蓄满了清水,足够一个人用很久。他活动着踝镣,发现皮外伤都上了药膏。

    他隐约猜出崔姝的意图来。

    转身回了房中,他坐在榻上等她,也为了积蓄体力。

    视线再一次扫过立柜,果然,那把剪刀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谢柯于耷拉眉眼,面上足够的平静。

    他与崔姝,已经算是撕破脸皮,他与她一样,都透开了那层薄薄的,名为温情,文雅的窗户纸。

    将二人的不堪,私欲,丑陋都摊开来,显示出人性的阴暗来。

    他的傲骨让永远不会放弃逃出去,哪怕一片渺茫。他永远不会甘愿雌伏于她人之下,做任人摆布的傀儡,更不愿意被困在此,宛如玩物妓子。

    如果有机会,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一定会杀了她,或许要解决博陵崔氏有些麻烦,但囹圄被困,实在是不堪忍受。

    日出东隅,天边也露出鱼肚白来,火红的日头慢慢从天际线而出,将暗夜照明,一缕温和的天光透过门扉照在谢柯于面颊上时,崔姝终于回来。

    她推开了门扉,并没有再接近他,而是就站在门口与他对视。

    谢柯于看向她脖颈间的红痕,是指印。在她白嫩细幼的脖颈上显得尤其骇人,他双手握拳,仍旧愤恨未消。

    崔姝比他还从容,仿佛没看到她的伤,其实昨夜,他那一刻,是真的走了杀人之心。

    经历了半夜的平静,二人都不似昨夜那般失控,最起码崔姝脸上看不出疯狂的神色来,谢柯于也垂着眉眼,除了疲惫和苍白,二人比之往日也没用什么不同。

    谢柯于抬首,喉中疼痛,他忍住不适,嘶哑着声音道:“撤走棋枰书棋,带走一切活物,你要以驯兽之法对付我。”

    崔姝捏着门边,冷下心肠,慢慢悠悠道:“我记得,七郎说过,喜爱我的黄奴乖顺。”

    她踱步走到桌前,坐在椅子上慢慢道:“可他们一开始也不是那么乖顺的,一个赛一个的凶猛,不过是离开了熟悉环境,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一番驯化之下,就会变得忠心又真诚。变成我喜爱的模样。”

    她扭头直勾勾的看向谢柯于,近乎呢喃道:“七郎你说,人与兽,有什么区别么?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所以我不是对付七郎,我是爱你呀。”

    谢柯于撇过头,冷硬道:“人乃万物之灵长,天地之中心,以兽喻人,以恶说爱,崔姝,你真是巧舌如簧,冥顽不灵。”

    崔姝不在意的笑笑,只是走向了门扉,不在意的对谢柯于道:“七郎厌我,那我便不来。你既爱静,便独自一人罢。”

    崔姝走出卧房,将门扉关上。

    谢柯于冷眼瞧着她渐行渐远,面色冷凝,他动了踝镣,知道她放了绳链,自己能在房中活动自如。

    终究无事,他闭目复盘棋局,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又去默背经文。

    她走或者不走,对自己没用什么区别,他在此处,她终究有一日会来。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炙烤着大地,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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