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回程的时候,她怀里抱了一只棕色的獒犬幼崽,或许是因为离开了母犬的缘故,在崔姝怀里撒娇,喉中发出稚嫩的呜叫声。

    她双手托着幼犬的前蹄腋窝,细细的端详,幼崽紧张一般夹紧了尾巴,圆润漆黑的一双墨般的眼睛湿漉漉的,还伸出细嫩的舌头添了崔姝的手面。

    是谢柯至送来的,圣人这段时日总是在遛他,前段时日去了北封,现下刚从西江回来。

    所以给她带了这西江大獒。

    她和谢柯至有些狐朋狗友的意思,二人自幼相熟,她的喜好他一清二楚,他内里是什么人,她也看的明白。

    所以从未生情,更不会做他想。

    一旁的仆妇垂头要接过犬崽,崔姝没有理会,仍旧将那只幼犬抱进了怀中。

    十几日未见谢珂于,她心底到底是惦念的。

    不过更让她凝神的是汉王府和大内最近的动作。

    临安郡王离京去都已有两月,至今未归,汝南枰赛已经结束,郡王不曾回程,更不曾有只言片语传回,汉王派了人去查,有着王府标识的马车竟然在北齐与南厨交界处失踪。

    此事惊动了玉阙,圣人震怒,下令严查,务必找到郡王。

    金吾卫办事一向效率极高,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谢柯于从长安出发前,唯一的变数就是崔府托人提了姻亲之事。

    汉王此人,表面上云淡风轻,内里应该已经在查她了。

    崔姝回了府中,将獒犬暂放在了阿兄的浮玉居,等着后日陈叟来,便带去别院去。

    他两日前便已经从定州归来,回到府中述情禀报后就回了别院。

    崔姝在书房找到的阿兄,他面色平静,正托着一宝册看,见她进来,招手让她近身。

    崔姝缓步走过去,接过那书册相看,发现正是阿父上折的拓本,请求圣人封叔父崔士约为防城都督,以示天恩。

    她觉得这拓本册如烫手山芋,将之置于桌面,低声道:“阿兄观瞻这些做什么?”

    崔珣搭眉,曲了指节,在红木桌面上扣了扣,发出低沉的声响来,他道:“成家立业,崔王联姻,避世良久,我也该到了出世之时,此前只是挂名光禄卿,现在也该想想求名之举。”

    崔姝垂眸,沉声道:“是阿兄想,还是博陵崔氏想?”

    她近乎控制不住怒意,到底顾忌房外无处不在的仆妇和近侍,咬牙道:“星闱复杂,人心难测,阿兄何必火上烹油,非要往那里去?”

    她指着拓本,语气已经冷凝下来:“阿父这是逼权,叔父虽有功绩,但笠政强毅,百姓畏惧,人盛必有衰,物生须有死,崔氏已经极盛,正该是自退之时,阿兄何必再去火架上炙烤。”

    崔珣摆首,呓语道:“刀俎鱼肉,若想不为人驱使,就得成为提刀之人,四娘不必劝我。”

    崔氏二房门庭,他也要去博战一番,才能摆脱族老控制。

    奚朝此去,对他不是毫无影响。

    崔姝皱眉,但已不再相劝,她知阿兄心中难忍,也没有立场去责怪他,正如他说,他们尚且身处囚笼,私心情爱都是奢望。

    她不甘心,所以卑劣的掳走了谢七,枉顾他的意愿将他困住,妄想他爱上自己。阿兄则是强留尚且留不住,只能独自叹息哀鸣。

    崔姝敛眉执了茶壶,给二人添置茶水,她道:“族中上请了什么职位给阿兄?”

    崔珣淡笑,玉指接过茶盏道:“并非承族中上请,我自上请陛下,任司寇卿一职,苍鹰下狱吏,獬豸饰刑官,也算天子近臣。”

    她点点头,到底有些忧心忡忡:“阿兄违背族中意愿,恐族老生恼,且典狱之地,腥残酷吏,阿兄怕是艰忍。”

    崔珣笑笑,不在意道:“左右圣人不过是要我的态度与忠心,司寇掌邦禁,诘奸慝,刑□□,帝亲临问,酷刑之事,自然有下属官。至于族中态度,阿父诘问,我自有应对。”

    他温润声音对崔姝说:“此举对二房有利无害,阿父心中亦是清楚。四娘不必为此忧心。”

    他拍了拍崔姝的肩膀,扯出一抹强笑来:“怪阿兄醒悟的晚,只盼着四娘你慢一些长大就好了,等着阿兄执权,你想嫁谁便嫁谁,不必被族中意愿掣肘。”

    崔姝低头,整理了复杂的心绪,才抬头不甚在意对崔珣道:“四娘虽然是女子,但是也知不能全然仰赖他人而活,我自己想要什么,便会去争取,所以阿兄不必自责,更将我当成自己的责任。”

    崔珣叹道:“可惜世间对女子不公良久矣。崔谢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我知你钟意之人并不是琅琊郡王,四娘,待你及笄,不管阿父族中如何想,你若不愿,阿兄便以你我之名去退婚。无论结果如何,不能让你再受委屈,我早知,崔女之名四娘不在意,到时一切骂名惩戒,我愿替四娘承担。”

    崔姝怔然道:“阿兄不是说过,要以博陵崔氏门楣清名为重。”

    崔珣凌凌然一笑道:“这些该是崔氏郎君的责任,女郎不比郎君,一生都受族中供养,四娘是女郎,虽承族中教养数十年,却也要有自己的人生,既然会嫁人,便去另搏一番天地,况且族中恩情,父母生养之恩,四娘在七年前就已经还清。”

    他仰首望向窗扉外的院子,原本廊下金笼里望着一只黄雀,是他一日闲来无聊捕来逗她开心的,但始终兽性未脱,每每都要以头撞笼,惹得他与奚朝头痛不已,二人曾耳语商量是否要放了,她伏在他的肩上,仿佛示弱模样,实际上却抚弄着他的耳鬓,自己才是那个顺从的人。

    后来她说再观察一段日子,那只黄雀便一直由奚朝照顾。

    四下无人的时候,或者是暗夜黑暗能够遮挡住一切的时候,奚朝守夜伏在榻侧,他与她便一起坐在那里,借着月光看廊下金笼里来回蹦跳的黄雀。

    她会托着他的头亲吻他,会调笑他的木然与羞乏。

    那是零丁族女子的娇态与大胆。

    此时廊下的金笼里已经空无一物,奚朝走了,她走之前得知了一切,也未曾发怒,只是确实与他决裂了。

    他知道自己,足够的卑劣,懦弱,承情与人未曾允诺,既放不下心中的担子,又舍不得挚爱。

    阿父的威胁的话还在耳边回荡:“零丁族余孽想活,三郎就得有舍,万事利字开头,博陵崔氏从不白做嫁衣。”

    崔珣知道,哪怕阿父和二房族老不下手,只是透露奚朝零丁族身份,便是灭顶之灾,大内清剿之人蜂拥而至,奚朝小命难保。

    他无力保她,更不能与崔氏为敌。

    以前总以为,只要足够顺从,听族中安排,便能保全四娘和奚朝。

    他并不在意自己和四娘嫁娶之事,只求活命而已,若是顺遂一些,便更好了。

    一切只是族中控制他的砝码罢了。一旦涉及崔氏利益,他和四娘都能被牺牲掉,更何况一个乱臣贼子之女。

    奚朝的命受了威胁,他活着,那些人以她的命作为筹码,不过是想从他身上攫取一些什么,他无所谓,他死了,那些人也不会留她。

    四娘也一样,甚至比他还不如,她是女子,一旦夫家与崔氏无利,便会被舍弃,哪怕嫁与东宫也一样,始终被族中控制咽喉与命运。

    他想,既然他要改变,何不让四娘过得舒坦一些,让她称意一些。

    敛眉打断思绪,崔珣见四娘发愣,虽然心中不忍,还是开口劝慰道:“昨日得信,还是未寻到谢七踪迹,不过圣人已派金吾卫去探,等他回长安,阿兄便去探望,应当是无事,四娘也别挂怀。”

    崔姝摇摇头,面对这样的阿兄,到底生出一些难受来,以前阿兄逼她遵家训,守族规,她心中厌烦痛苦,如今阿兄这番模样,想要追权逐利,她心痛难忍。

    二人又如同幼时,她记得在定州的时候,每次从圣坛下来,阿兄就抱着她,一手拈着桂花糕给她吃,一手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那时阿兄说,一定会保护好她。

    奚朝姐姐在一旁给她清理伤口,给她唱童谣。

    这么多年过去了,挨了这么多鞭子,受了这么多禁闭,她以为阿兄屈从了,忘记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记得有一次,她又去捉蛇,崔府三房的堂弟有一个私园,里面养了很多猛兽,她偷偷过去带了一条青蛇出来,被阿父发现打的好惨。

    那时阿兄便伏趴在她身上替她挨鞭子,阿父让仆妇拉开阿兄,一边亲自执鞭一边问她可知道错。

    她倔,只哭喊着自己太饿,却惹得阿父大怒,藤鞭夹带着风啸而来,抽得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记得那时一旁的阿兄哭的好厉害,抱着阿父的腿起誓,说愿意听话,一切听从族中安排,只求别再打她了。

    从那时起,阿兄就变了,变得温文尔雅,一言一行都守着崔氏的家规家训来。

    崔姝挨打也少了。她知道,阿兄一定放弃了一些什么。

    事到如今,她多想告诉阿兄自己绑了谢珂于,却又怕一旦事发,他被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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