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车队在林子中一处空地休息。
飞角与鹿无忧江逸行二人坐在主车旁,三人席地而坐。
绿草茸茸间,飞角盘着腿,手上捧着鹿无忧那柄白玉似的剑,心里五味杂陈。
“主上。”飞角犹豫着开口,“您一人跟她去,是否有些……”他看了眼鹿无忧,语意未竟。
……主上再向着她,她也毕竟是个仙洲人。
飞角从江逸行还是个千夫长时就追随在他身侧,早就在前线领教过仙洲人的狡猾,也深知两方互相记恨到什么程度。
虽然有利益牵扯,这丫头一直也表现得相当坦诚,但毕竟非我族类,谁知道没人看着她,她会不会生出加害的念头?
他绝不敢让主上冒险。
“不如我和鹿小姐同去?”他提议。救人的那波好歹都是自家兄弟,主上同他们一起也有个照应。
江逸行却态度决然地摇摇头,“不必多虑,吾自有考量。做好安排的事情即可。”
鹿无忧哪能看不出这是提防她,抱起臂来,一双眼带笑不笑地看向飞角,“你怕个什么劲?我这手被你主上套了枷锁,武器都被你拿走了,我还没怕你们呢。”
飞角登时瞪起了眼,“我们既然与你有约,自然是讲信义的!谁知道你……”
“不要吵。”江逸行无奈地看着这俩人,觉得自己仿佛是看小孩打架,“飞角先去准备吧,过会儿定了具体对策再唤汝来。”
飞角愤愤离去了,鹿无忧从怀里摸出个饼子,朝飞角的背影做了个滑稽的鬼脸,龇着牙恶狠狠咬一口饼。
江逸行感到好笑。
但随即,他想到了什么似的,隐去笑意,低头淡淡道:“关于要如何救人,汝没有别的想说了?”
鹿无忧嚼着饼,眼睛看向别处:“你是他们领导,你下令就是了。”她笑笑,“干嘛?想雇我当参谋?月俸一百两,少了不干。”
她从小就是这样,要掩饰什么,就格外不正经。
若非那笑意不达眼底,江逸行真的要被骗过去。
魔尊大人叹了口气。
“不告诫吾等少杀人?”他单刀直入地发问。
鹿无忧一愣,手里的饼都不香了,扯扯嘴角苦笑道:“我当然想让你们少杀点人。”
现在他们是一伙的了,妖修们受了鹿无忧所托去救人,必然不会对看守牢狱的仙洲人手下留情。
麟石域的人是为了救将军府的眷属而去,一旦动手杀人,就几乎等同于他们因鹿无忧“想要救出眷属”的决定而死。
江逸行倒是不会因此对鹿无忧有什么偏见,他只怕鹿无忧心里有芥蒂。
就算被下令诛杀,押送牢狱,她逃离的时候也未杀仙洲兵卒一人。
鹿无忧一直有意无意避免屠戮同胞。
先前杀山贼是他们烧杀抢掠占山为王,本就该死,这次要对上的刃山大狱,看守狱卒都是正规的仙洲编制。她心里必然是不舒服的。
决定诛杀将军九族的是仙洲帝尊,不是安居乐业的仙洲民,更不是为捍卫仙洲而生的仙洲军。
……她是仙洲将军的女儿,尽管大大咧咧,尽管不服管教,尽管被仙洲帝尊一脚踢入泥尘,血脉却仍流淌着仙洲的血,流淌着守卫仙洲的镇洲将军的血。她的双手如今仍是干净的。
如今这干净的人被迫入局,要间接地迫害自己同胞的性命。
江逸行有心开导,却见鹿无忧摆摆手,接着道:“我是不想伤害恪尽职守的仙洲军,但如果因为我的一厢情愿,反而导致你们救人的兄弟伤亡变多了,又当如何?”
江逸行沉默不语,静静等着她说完。
鹿无忧盘起腿来,低头掰着手里干裂的饼,一块一块往嘴里送,味同嚼蜡,也不得不往下咽。
“我没有立场用你们无法预估的损失去填补我自己的伪善。”
她又往嘴里扔了一块饼,含糊不清地说:“况且,我还没有忘记,这是一场合作。”她催动灵力,手腕契约一闪而过,金色的流光闪烁在血管中,忽明忽暗。
“就算我当初没有答应帮你,就算我们没有合作,你要诛杀仙洲帝尊,那途中要杀的人也不会比今时今日少。我又何必都揽在自己身上。”
江逸行听得一扬眉,再抬眼,那人果然一副狡黠的模样,一双眯起的杏眼正看着自己,阴霾之色褪去不少。
“要真做那大公无私的人,早在听闻父亲叛变伏诛时我就该自戕而死,哪还有今天。”鹿无忧手指抹过嘴角,“我今日在此,就是为着我的私心。”
既然答应江逸行定下合作契约,跟传说中残忍霸道的魔尊大人绑在一条绳上,就注定干净不得。鹿无忧早有觉悟。
鹿无忧大大方方承认是私心,反倒叫江逸行哭笑不得。
是他太小看她了。
魔尊大人嘴角扬起,不再多言。
他叫来飞角,鹿无忧知道他要吩咐一些细节手段了,将手里的饼三两口囫囵咽下,不打算多待,拍拍手准备起身。
却听江逸行开口吩咐:“此行,汝等需低调行事,如非必要不要与刃山大狱的驻军正面交手。”
鹿无忧听到这话,起身的动作慢了半拍,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飞角看她一眼,估计还在计较鹿无忧刚才同他拌嘴的事,哼了一声凑过耳朵去,意思是不让她听。
江逸行不置可否,跟着降低了音量,等计划全都交待给了飞角,飞角迅速去整备了,鹿无忧才低声问:“你……这是为何?”
为什么要特地嘱咐避战?
江逸行抖了抖沾灰的衣摆起身,似乎要去巡看车队,林间碎光洒在他额上,魔尊大人锋锐的棱角被光打磨,轮廓融成一片温暖。
他头也不回地迈步,轻声留下一句:“这是吾的私心。”
鹿无忧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江逸行作为麟石域的帝君,虽杀伐果断,领兵时也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过一些牺牲,但绝不会在有所选择的前提下主动牺牲自己人的昏君。
鹿无忧观察过飞角的表情,飞角听完计划后,满脸都是对主上的崇拜,要不是还要去整备人员,估计能夸上两个时辰。
所以应该……不会按她想的那样,在妖修这边产生不必要的牺牲……?
可恶,好好奇。
但是江逸行刚刚那句“吾的私心”属实有点让鹿无忧不敢多问下去。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就是有点怕?
怕什么?
……啧。
鹿无忧心里想不明白,她咬了根狗尾巴草,皱着眉头躺在马车顶上晒太阳,等着江逸行快出发的时候叫她下去。
他们正式兵分两路,在一个分叉口分开,江逸行与鹿无忧二人扮成闲散商人,架着一辆马车,鹿无忧在车外赶拉车的驽兽,江逸行照例猫在车里。
没办法,谁让他的耳朵太扎眼,罩上黑纱也还是躲在车里比较方便。
鹿无忧顶着金铃男商的脸,慢悠悠赶着车想,好久没摸到大狗的皮毛了,这么一想还有点手痒。
改天把大狗骗出来摸。
离云林还有一里,已隐隐可见城郭轮廓,他们行在一条宽阔的道上,两岸柳树茵茵,一条宽阔的河自眼前流过,河上是一座敦实的石桥。
上了石桥,鹿无忧还在暗自感叹,这好歹是往仙洲中心走了些,桥都精致起来了。一看就是新造几年的,栏板上雕的都是时兴的诗文,夹缝也少有青苔。
两岸的柳树倒是长得壮硕,密密匝匝的,垂下的枝叶都拖了地。
突然,鹿无忧在树丛掩映中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不由得眯了眯眼。
……那是个要上吊的人吗?
鹿无忧眼看着那素衣白稿的女人已经双脚腾空,自己挂到布条上了,也来不及跟江逸行招呼一声,蹬了马车一脚飞身出去,起了个手决,凌空一指,那女人脖颈上的布条应声而断。
鹿无忧足尖聚气,踏着凌空几片飞絮,几步奔到,正把她接在怀里——
女人看着已是为人母的年纪,一张未施粉黛的脸因短暂窒息而赤红,软着身子咳嗽了几声,抬头看了一眼救下她的鹿无忧,竟伏在鹿无忧肩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为何要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鹿无忧无语凝噎,她还是头一回看别人这么哭。终于有点明白自己以前装模作样这么哭的时候有多烦人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被丢在原处的马车,江逸行正掀开帘子望向她,看起来没有要出来的打算。
也是,这属于计划外事件,他还是少出来的好。
鹿无忧无法,只得先宽慰道:“活着怎么没有意思呢?你就不好奇你打算上吊的这棵树是怎么想的吗?”
车里的江逸行:“……”这人又要胡言乱语了。
那女人一愣,也不哭了,擦擦眼泪好奇地望向她,“公子听得到草木心声?”
鹿无忧露齿一笑,“树肯定想,姐姐这么好看,要真吊死了,世上的美非得少了一半去。”
她不算说谎,女人的相貌就算放在帝都也能排的上号,眉眼如黛,尽管因着年纪眼角有些皱纹,但眼中似有波光粼粼,一身素衣也穿得端庄,乌木般的发披在肩上,端的是美丽。
女人听了这不正经的话破涕为笑,“公子真是……”
她抿着嘴低下头,“若是我郎君也这么嘴甜就好了。”
鹿无忧大大咧咧道:“不嘴甜就换一个啊,这还是个事儿嘛。”
“公子有所不知……”女人眼中透出些绝望,“公子看着是金铃国人,想来不会对我有偏见,再者我死志已决,不怕让人知道。”
“——我是妖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