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下山后，林向晚先带他们去了卫生所。
陆砚听人说吃猪肝能治眼睛，林向晚却瞅着何奶奶的病况，不似夜盲症。
她找到卫生所的大夫，描述病况，对方直摇头，说：“这毛病乡下治不了，不是吃吃药就能好的，得手术，我以前待的医院能治……”
这老大夫曾是省城军医，因一些事退了休，回到祖籍在清河公社卫生所挂诊，因他医术好，是附近声誉最好的乡村医生。
若他说没得治，至少，在这片山里，应是无其他人可治。
陆砚反过来安慰：“没事的，奶奶病了两年，她也习惯了。”
胡大夫：“照这丫头描述，再过一两年，也就啥啥都看不见了，你们家属有个心里准备。”
出了卫生所，林向晚去向农技站。
那里，有个来自省城的人，也许他有办法，林向晚打算去碰碰运气。
找到杨霖，她大致说了下胡大夫对病况的判断，问：“省城能做这种手术么？”
“我给你问问。”
杨霖一口应下，扫了眼她身后跟的人，道：“明天你再下山找我，要是能做，我替你安排。”
“那真是多谢了！”
杨霖摆摆手：“能帮上忙再说。”
“林知青来啦！”
走廊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冲他们招手，正是上次撞翻黑板，快被杨霖训斥时，林向晚帮着打掩护躲过去的小黄，全名黄小娟。
从那之后，就和林向晚分外亲厚。
她拿了封信，招手叫他们过去：“林知青，来，有你的信。”
林向晚眉头一动。
她穿过来后，只给一人写信用过农技站的地址，看来是有了回音。
信封还是套用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林向晚瞄了眼地址，果然是江州省寄来的！看来地址没错，她终于联系上林教授了……饶是内心翻腾，她面上还是一副淡然模样，将信收进包里，准备回去关上门再拆开看。
惦记着信的事，三人到了供销社，林向晚全然没了闲逛的兴致。
只到布匹柜组，按郭婶子给的尺寸，截了些厚洋布。
见她买东西痛快，不似多数年底来买布的妇人挑拣，售货员难得给了几分好脸色，主动道：“柜上有新来的花色，过年做衣裳挺好看。”
这到给林向晚提了个醒。
除了买被面，她还可以多买些布料，留着过年给大伙儿做新衣裳。
所幸她布票充裕，林向晚给郭婶子截的是暗红格子布，正是售货员从柜子底下拿出的，据说是刚到货，极受欢迎的花色。
剩下的是军绿、藏蓝、青灰色布料，林向晚每种都多截几尺。
尤其是给小豆子和陆砚的衣服，尽量做大些，在长得极快的年纪，过几个月，短了或瘦了，还可以自己把余量放出，多穿一段时间。
“你没给自己买？”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向晚诧异回头，见是陆砚。
她刚给了两人五块钱，让小豆子和他去买爱吃的零食、点心、糖果，以为将两人打发走了，她才转过身专心挑选布料，林向晚看他两手空空，纳闷：“这么快就回来了？”
水泥柜台后的售货员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笑道：“他一直没走，就站那儿看着呢。”
售货员递过来剪裁好的布料，陆砚走上前接过，收进包里拎着。
售货员：“你弟弟还挺懂事。”
“我不是……”
“是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答的内容完全不同。
林向晚察觉身侧人僵了下，还未带细查，注意力便被远处跑来的小豆子吸走。
“姐姐！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蜜枣和红虾酥糖，还有奶奶爱吃的桃酥。”
小豆子搂着几个大纸包跑回来，一声高呼，将陆砚要还没出口的辩解打断。
林向晚拿出另一个空布包，将他抱来的那堆东西收好：“跑慢点，当心摔了，还有，你净买我爱吃的做什么，让你挑些你俩喜欢吃的。”
小豆子嘿嘿笑着，不说话。
他啥都爱吃，但林姐姐爱吃的东西很少，难得下来趟，他肯定是优先选林姐姐的喜好，还有何奶奶，娘教他要尊老。
柜台后的售货员眼神里透着羡慕：“你们姐弟仨感情真好，不像我弟弟，啥只想他自己，从来不关心我喜欢啥。”
“嗯，他俩很乖的。”林向晚揉了把小豆子头发，又看向另一边沉默的人，补充：
“还很能干。”
……
上山的路上，陆砚背着所有包裹，走在身侧，一路无话。
林向晚迟钝地觉察，他……似乎，情绪不好？
她问：“你有心事？”
小豆子因两手空空，腿脚轻快，早已爬到半山腰，坐着等他俩。
陆砚随着林向晚步伐，落后她半步，两次在她即将滑到时，一把将她扶稳了。
林向晚伸手从包里拿了块酥糖，拨开红色糖纸，递到他唇边，问：“怎么了？”
陆砚就这她的手，咬住糖，丝丝甘甜从舌尖化开，他浓密的睫毛眨了下，转移话题：“没给你自己选，是没有相中的么？”
“嗯？”
陆砚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看她眼里闪过茫然，陆砚补充：“衣服的颜色。”
林向晚怔了下，看了四下光秃秃的树枝，轻声：“浅咖啡色。”
“会在阳光底下，看起来很缓和。”
陆砚脚步停顿，在想，那是什么颜色。
前面台阶上的人儿回过头看他，夕阳给这一切镀上了层暖金色，就连她飞扬的发丝，也有浓黑变成了暖棕……陆砚眯起眼。
那一瞬，他心底温暖到发烫。
不久之后。
陆砚当真给她弄来了浅咖色的灯芯绒布料，厚实细腻，摸上去还有暖暖的绒感。
“你打哪儿弄的？”林向晚知道他不时出去几天，神神秘秘，然后，回来时会给她带些新鲜东西，心下有了几分猜测。
陆砚不瞒她：“山外面。”
他和后山杨庄大队的哥们联手，悄悄去山外面倒些东西，并不在附近贩卖。
来回几趟，再加上从陆兴发手中要来的钱，奶奶的手术费已凑足。
一切准备就绪，陆砚带着何清安去了省城。
回来那天，正是冬至。
郭玉珍包了饺子，热气腾腾下锅，和林向晚说：吃了饺子，全年不冻耳朵。
山里细细密密下了层薄雪。
屋里火炕少暖，林向晚捧着白瓷碗坐在窗边，在想何奶奶的手术怎么样，十多天了，顺利的话，差不多该回来了。
正想着，门口窸窣出现两道身影，陆砚背着奶奶已到门前。
小豆子跑去开门，林向晚将人扶进屋。
郭玉珍见人回来，也十分高兴，一把将锅里饺子全盛出来，端上桌，招呼他们过来吃：“羊肉萝卜馅的，赶紧趁热吃。”
一面将盛得最满的两大碗饺子摆到陆砚面前：“小伙子多吃点。”
何清安笑道：“玉珍手真巧，这饺子包得漂亮，像元宝，孩子们都多吃些。”
郭玉珍惊喜道：“婶子，你的眼好了？”
“是啊，都能看见了，多亏了向晚，我的好孩子！”
……
自从何清安眼睛恢复，身体竟一日好似一日。
她刚搬出陆家时，黄秀艳诅咒，说她必定活不过今年，住谁家都是晦气。
哪知，进了腊月，老太太从生活自理，到能做些简单的家务，喂鸡、扫地，甚至在郭玉珍没空时，她还能将饭做熟。
而且，老家人厨艺比郭玉珍好很多。
林向晚和小豆子又增添了口福，先不论郭玉珍隔三差五，就拿肉票去山下供销社割一斤肉。
陆砚回来后，更是天天进山，总能带些猎物出来，有时是野兔、也有时候是山鸡，或几只鸟。
郭家院子里，几乎天天飘出肉香味儿，特别是辣椒炝锅之后，那肉味飘香，闻到的人，只差没把舌头吞下去。
这可苦了住在对门的陆兴发一家人。
虎子又一次被肉香味馋得口水直流，拉住黄秀艳衣服角：“娘，你可算回来了，俺也要吃肉！”
“哪里有肉！屁都没有，还吃啥肉？！”
黄秀艳一脚踹开儿子，进了屋门，看着冷锅冷灶，火气只窜，她揪住斜躺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男人，不满：“你说说，你在家大半天，不知道做饭，咋就连锅碗都不刷！”
陆兴发眯缝眼，懒散道：“那是婆娘干的活，你天天不着家，出去扯闲篇唠嗑，到点也不知道回来做饭，我还没训你哩，操！”
“娘，我好饿……”
眼看爹妈又要干架，虎子哭丧着脸，揉着他早已饿瘪了的肚子，哀叹：自从石头哥走后，他家猪都饿瘦了！
隔壁人家，一道饭点儿就香味四溢，他家去只有冰冷的溜锅水。
眼瞅着他娘再次不刷锅，就要做新一顿饭，虎子哀嚎：“娘啊，吃了好几天，锅得刷刷啊，味儿都串了！”
“那你刷！”
黄秀艳将刷子、抹布扔到他脚边，她也不想大冬天用冷水刷锅刷灶，以前都是陆砚洗刷收拾的。
有那孩子在家，黄秀艳从没觉得他能干多少活，可当他走了，家里处处乱七八糟，用过的碗摞在锅里，污垢厚厚一层，冷了又热，最后竟如烤瓷般黏住，再难以刮下来……院子里鸡屎叠鸭粪，粘着一地鸡毛，没人打扫。
就连猪也时常喂了上顿没下顿，饿得把猪圈拱了个窟窿逃跑了，最后在大队的帮助下，才把猪找了回来，虽没大损失，却沦为全村笑柄。
虎子看着脚边的刷子，瑟缩了下，默默退到他爹身侧，瘪着嘴，再不吱声。
他也不想干……
等那黑黝黝，飘着诡异味道的稀饭端上桌，陆兴发只吃了一口，就差点喷出去。
可是，不吃也没其他办法，他不更想自己动手。
末了，好歹吃个半饱，他将碗筷重重一摔，气愤骂道：“这日子，真真越过越不是味！”
*
同样觉得日子难熬的，还有首都附近，辛通县的沈氏母女。
自打林教授下放，她俩在城中待不下去，沈文霞带着女儿回了乡下。哪知，乡下日子超乎想象的艰苦，沈文霞整日愁容满面，若不是有女儿和邻居帮衬，她怕是一天也过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