阋墙

    许秋迟跟随高全走出那艘花船的时候,一眼便望见了从另一侧登上船的李樵。

    对方很是机警,几乎瞬间便觉察到了他的视线,只是似乎也并不想避讳他,甚至还停顿了片刻,与他短暂对望了一眼。

    那一眼中的情绪是如此分明,许秋迟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多加揣摩便能看得明白。

    那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更不要试图插在他与那女子之间。

    面对那警告,他只回了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的笑,笑中的含义也不难分辨。

    那是一种无视。

    无视对方的警告和威胁,更不会因为那警告和威胁便偃旗息鼓。

    他要如何做是他的事,旁人谁也别想插手。

    别说一个外人,就算是他的亲兄弟也不行。

    不远处,高全已站在一艘快舟上看向他,眼神中并无半点不耐烦,只静静等着他。许秋迟收起那个笑容,摇着扇子跟上船去。

    快舟驶离花船,随即靠向离岸的一艘画舫。那画舫看起来朴素很多,虽也隐隐透出些光亮和人声来,但细细分辨便能瞧出不同。

    那是一艘被官家征用的“空船”,船上真正做生意的船娘与伶人已被遣散,留下的都是乔装过的“自己人”,之所以还装点成游船的样子,为的不过是更好融入这江湖地界、不要引人注目罢了。

    只可惜,在真正混迹江湖之人看来,这样的船仍一眼便能看出问题来。

    他这位兄长看似沙场归来、满身血污尘土,实则同那新剥的莲子一样洁净,只沾上一点泥污便会浑身难受,可偏生又要在混沌中前行,正所谓跪又跪不下、站也站不起,令看的人难受得厉害。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兄弟二人都还是老样子。

    他还记得小时候,府院后门那条巷子还不是如今的样子,每逢大雨过后,巷子里有一截小道总是泥泞不堪,若是出门去,即便只走上几步路,也难免弄脏鞋靴。后来,他学会了和那些院外的孩子们一起坐在街边玩泥巴,再不会为弄脏鞋靴而烦恼。而他的兄长从来只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远离那条泥泞的小道,为此不惜日日翻墙,被父亲发现后再默不作声地挨上一顿毒打。

    或许从那时开始,他们便注定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不远处的湖面上响起一阵水声。那是醉酒的江湖客跌下花船、落入水中的声响,很快便被喧闹的丝竹声淹没,激起涟漪的湖水也在转瞬间恢复了平静。

    在今天这样的夜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人会多花心思去探究旁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要旁人不要碍着自己的事就好。

    快舟停靠在画舫旁,高全拉下一条绳梯,许秋迟收回有些飘远地目光,冷不丁开口道。

    “高参将今夜为包下这艘画舫再装点妥当,应当花了不少银子吧?”

    矮个子参将的身形一顿,随即微笑着转过身来。

    “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他那兄长当真好命,自己心高气傲、不屑与那铜臭之物打交道,可却收了个有钱的手下,一遇到棘手事便用金银开道。

    许秋迟也笑了,再开口时声音便低沉了许多。

    “高参将哪日若是想通了、不跟我那兄长了,可记得来寻我。”

    高全得体应和两声、再无其他表示,只带人登上甲板,随即低着头在前引路,片刻过后终于到了那船舱中最隐蔽的一处隔间,抬手轻扣隔板,向里面的人低声通报道。

    “督护,人带到了。”

    他话音还未落地、隔间里的人也还未应声,下一刻只觉眼前一花,那锦衣少爷已摇着扇子自顾自走了进去。

    换了便服的年轻督护就正襟危坐在半支起的牗窗旁,身前只有一张朴素的小案,案上放着两只青花小盏和烹茶用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许秋迟立了片刻,径直落座另一边,一言不发地打着腰扇。

    高全察言观色一番后,便行了个礼退了下去,临走前将这隔间外厚重的帘子放下,小间内瞬间便安静了不少。

    空气有些凝滞,许秋迟摇扇的动作未停,手腕间搅起一阵风来。

    “兄长今日晚些时候不是才去了苏府?我以为你公事缠身,有阵子不会来寻我了呢。”

    邱陵拿起盛满水的铜壶,轻轻放在一旁烧得通红的炭炉上。

    “你倒是消息灵通。”

    “说到消息灵通,那实在不比兄长。你这几日一直派人在城中盯我行踪,我若不有所回应,岂非要辜负了你一番关切之情?”

    邱陵停顿片刻,这才如实说道。

    “我去苏府是为私事,你大可不必在言语上探听虚实。”

    “苏府眼下自身难保,那位二小姐心思都在打点自家生意上,你同苏家能有何私事……”许秋迟说到此处不突然顿住,随即想到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笑出声来,“你莫不是去退亲的?”

    这门亲事一早便是家中长辈定下的,说来也是缘起于当年苏凛和父亲那横跨二十余年的旧交情。

    彼时苏凛还不是如今这副鬼迷心窍的样子,虽是商人出身、奔走皆为利益,但年轻气盛、事事亲为,在地方战乱中收集调运了不少药草与医者,为襄梁杜绝疫气立下过不可磨灭的功劳,黑月军中不少兵卒亦曾获益。而后母亲病重,父亲四处奔走寻药,苏家也曾雪中送炭,虽最后未能真的扭转结果,但亦可算得上有些恩情。

    父亲其人最是重情重义,为此与当时毫无根基的苏家结亲,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多年过去,人心易变,两家处境也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自苏府案闹出至今,两家莫说再续情谊,不当仇家已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他这位兄长虽然处事刻板了些,但并非完全不通人情、瞧不出这其中门道,竟赶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时候亲自上门去退亲,有心人看了怕是要以为这是趁虚而入、故意为之,有欺负人的嫌疑,苏府那几位女眷想必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若非碍于局势,冲上来赏他几巴掌都是有可能的。而于公,他早已用查案的行动和苏家划清界限;于私,苏家戴罪之身,这亲事本就无人再提起,他硬是要亲自上门去讨个一刀两断的说法,此举落在城中看戏之人的眼中,对他又会多了些自私无情、落井下石的论断。

    断玉君是个聪明人,怎会做出这般蠢事?

    除非……他这位行端坐正的兄长心中已另有在意之人,不想这门亲事成为旁人诟病那人的话柄。

    许秋迟思绪飞转间,目光中已多了几分了然,再开口时声音中有些许感叹,也有些许意味不明的笑。

    “兄长可有想过,秦姑娘先前与你素不相识,她那样一个小心谨慎之人,为何从一开始便对你那般信任?深陷泥潭之时想要去求助的第一个人不是旁人,而是你?当真只是因为你那断玉君的名号吗?”

    邱陵面色如常,似乎对许秋迟突然提起秦九叶并不感到惊讶,回应时显然对这一切早有答案。

    “她是个细心敏锐之人,懂得于乱相中辨出虚实、混沌里分出清浊。她会信任我,不是因为我是怎样的人,而是因为她是怎样的人。你能有此一问,应当已试着拉拢过她了。她不与你为伍也是常理,你不必为此感到挫败。”

    谁说他这位兄长木讷不通人情?平日里分明只是懒得“通情达理”,此刻尖锐起来亦是戳人得很,简直令人招架不住。

    许秋迟笑着啧啧嘴,倒似是不甚在意对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只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这件事尚未有定论,兄长不必着急。何况我倒是觉得,她有时迟钝得很。”

    相见便分外眼红,开口便针锋相对。如此下去,何时才能步入正题?

    邱陵抬眼轻瞥一眼对方,终于决定暂且退开一步。

    “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我今夜特意寻你过来,是想同你好好聊一聊。我备了你爱喝的莲香茶,一同饮几杯吧。”

    他说完这一句便沉默下来,只摆弄着案上的茶具,将那新焙好的茶饼小心分入紫砂壶中。

    莲香是九皋特有的一种茶,虽不算名贵,但老少咸宜,寻常人家也喝得起,滚水入壶便可闻见扑鼻香气,唯独茶饼密实坚硬、不好碾碎,分入盏中时需得格外留意。

    邱陵指尖一抖,细碎茶叶从盏中飞出些许,他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许秋迟眼眸低垂,似乎根本没有在意那桌上的东西。

    “兄长有所不知,我这人如今喝酒更多些,入口的佳酿也有诸多讲究,喝不惯是常有的事。至于这莲香茶,更是很多年不饮了。”

    年轻督护的手停在原地片刻,最终还是继续将茶分好。

    他又何尝不是变了口味、早已不熟悉家乡味道?

    在外行军艰苦,兵卒多饮烈酒聊以慰藉,就算得空饮茶也大都会煮些姜盐茶来喝,有时一壶茶煮上百沸也是常事,根本无心去分辨其中味道。

    细细想来,他甚至记不清上一次亲自煎茶来喝是什么时候了,手法生疏些也是难免。

    “喝酒的机会多,喝茶的机会少。既是如此,今夜便多饮几杯吧。”

    他话音落地,对面的人却迟迟再未开口。

    夜越深,船舱中就越热闹。船舱中越热闹,便越衬得这隔间内安静得令人发冷。

    直到炭炉上的铜壶已开始滋滋作响,坐在桌案另一边的锦衣少爷才终于笑着说道。

    “莲香鱼肥,鸟雀出巢,我记得当初兄长离家的时候,也是眼下这个季节呢。不过时过境迁,兄长在外历练多年,想必已不记得这些旧事了。”他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语气中随即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讥讽,“你我都是一家人,何须到这江湖嘈杂之地谈家事?还是说兄长今夜现身也是为查案而来,宁可与我在这办案现场偶遇一番,也不愿同我一起在府团聚?”

    空气一时凝滞,炭火升起的高温在其中搅动起波纹。

    年轻督护沉默许久才简短说道。

    “并非是我不愿回去……”

    他的声音中有种不难察觉的隐忍,这种隐忍在他素来硬朗作风的衬托下更显为难,便是寻常人见了都要心生不忍,可他这位向来最通晓人情的亲弟弟却仿佛瞎了眼一般,不仅毫不在意,反而斜倚在窗旁,表情有些恶劣地摊开手道。

    “我知晓兄长有苦衷。只可惜你离家那年我不过才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又能理解什么呢?兄长是否太高看了我?你我之间,还是省些欲说还休、吃酒喝茶的把戏,直来直去便好。”

    两人对话中,若一人自始至终带着情绪,除非一方忍让,那这对话便很难再继续下去。

    邱陵深吸一口气,再次选择忍让。

    “好,今日不谈以前的事,我有关于案子的事要问你。”

    许秋迟抬眼望去,眼底有了然、也有冷意。

    这才对,若非对方有公事不得不找他询问,又怎会亲自到这种鱼龙混杂之地来请他喝茶?

    两人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有什么东西就藏在暗处、等待着一触即发。

    邱陵深吸一口气,终于擂响了两人之间的第一轮鼓点。

    “听风堂遭心俞夜袭的那晚,你丑时将尽才回到府里,马车车轮上粘的是城南河堤细柳树下的青泥。所以当晚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不要和我说你三更半夜不遵守宵禁,只是为了去河边夜会佳人。”

    战鼓鸣响,声音直直穿过交战区、正中敌方要害。

    锦衣少爷收了那把腰扇,姿势虽然还是那般懒散,但说出口的话显然已做好了应战准备。

    “原来如此,兄长要审我,又怕我当真有些什么,不好同身边人交待,这才寻了个机会用办案当借口、私下在这船上会我。若我当真犯了错,兄长是会大义灭亲教人将我关入那府衙地牢之中,还是会徇私舞弊、玷污断玉君的清廉名号包庇自家兄弟?”

    反击就这么接踵而至,锐利的箭簇上仿佛淬了毒,显然不打算留什么余地。

    年轻督护那张玉般清冷的脸少见地染上几分怒色。他动用了极大的心力才压制住了那股涌动的情绪,让沉默取代自己的失控。

    铜壶发出刺耳鸣叫,滚烫的水汽翻涌而出,又被夜风带走,飘散在湖面上。

    许久,许秋迟伸出手将那铜壶提起,随后不紧不慢地用那滚开的水准确将那杯盏中的莲香茶点满。

    他并没有看那隐忍怒气的兄长,而是自顾自地缓缓开口道。

    “不错,那晚守在城中暗巷并截走慈衣针的人就是我。兄长为何总是晚来一步?看来平南将军调教自己人远不如传闻中那样精于拏云握雾,亦或是你在都城待得久了,被什么东西迷了眼,早已看不清自己要走的路了。”

    怒气已转变为失望和痛心,邱陵一把按住对方手中那把铜壶,滚烫的壶壁在他掌心烫红一片,他也浑然未觉。

    “你私通要犯,不仅毫无悔意,竟还在此顾左右而言他。身为邱家人,你难道不感到羞耻吗?!”

    许秋迟指尖一松,那把铜壶应声落在小几之上,剩下的半壶滚水从壶口溢洒出来,将周围打湿一片。

    “兄长就有资格说自己是邱家人吗?自你回城以来已半月有余,你可曾踏进过家门半步?日日宿在城东那处平南将军为你置下的府院里,我看那府院和地牢才是你家,那骑在你脖子上对你发号施令的平南将军才是你的家人!”

    年轻督护那被灼伤的手就这么顿在半空,似是忘记了如何进退。

    若说对方先前的一番言语令他难掩愤怒,而如今这番毫不掩饰厌恶之情的控诉只令他惊愕乃至心冷。

    他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眼中只有怨恨,口中只有恶言的锦衣男子,只觉得无比陌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对方同自己记忆中那个不肯撒手、央求他不要离开的阿弟联系在一起。

    许是见他许久没有回应,许秋迟脸上的情绪也渐渐冷了下去。

    哐当一声响,他将一样东西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那是一只镶了宝石的金葫芦。

    “与苏家的亲事本不值一提,你与她立场和处境的不同,才是你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苏府一案,本就是你先入为主。她虽做惯了江湖生意,言辞举止上经不起你诸多审视,但需知这世上能断得清的大是大非本就不多,更多都不过只是凡胎肉身困于这天地囚笼中的不得已罢了。你先前不信她不要紧,日后可不要再犯蠢才好。”

    邱陵的目光落在那金葫芦上,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当初女子只身来到他府院之中,步步为营、为自己竭力争取的模样来。

    在此之前,他聆听过许多人的辩白,不论那些自辩之人如何声情并茂、泪涕如雨,他都很少为之所动过。但那日那瘦小女子的每一个字都精准落在他心底,头一次让他为一件自己未曾亲自确认过的事感到动摇。

    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都没有不信她。只是有些事,他必须要坚守到底。

    邱陵收回目光,直视面前的男子。

    “清浊见微乃分,是非不辩难明。此物只可算作旁证,就算确实是在苏府发现的,但也并不能证明全部真相。康仁寿问诊时去过苏府,这很有可能是他不小心落下的。”

    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是这般反应,许秋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邱大督护可会在巡查的时候落下自己的佩剑?”

    邱陵停顿了片刻,还是承认道。

    “不会。”

    “那便是了。对于一名医者来说,亦不会在外出问诊时落下自己的药瓶。何况这金葫芦不是普通的药瓶,乃是御赐之物、是回春堂移动的金字招牌,在康家已传了几代,康仁寿岂会因为不小心落下此物?又或者落下后一直无所察觉,直到离府后被害?”

    许秋迟一番话语便将当日秦九叶未能道尽之言分析得丝丝入扣,但他面前之人却显然很难被说服。

    “你自小便比我通晓人情。可断案不是诛心,人情抵不了罪证。若人人凭心断案,还有何律法规制可言?这世间秩序岂非早就要乱了套?”

    “兄长总是将所谓罪证摆在第一位,但需知这世间有很多事本就是不留痕迹、无从查证的。就算今日我没有将此物摆在你面前,那苏家做下的事便没有发生过了吗?”

    许秋迟言罢,小间内又是一阵沉默。

    桌案上溢洒的水渍已蔓延开来,水顺着一侧滴滴答答地落下,浸透了绣着团纹的织锦软垫,恰如两方交战过后的狼藉。

    “你这话说得有理,想来这些年深谙这藏头藏尾的做事方法。若非我追查苏家货船一事,竟不知你已将手伸到河道和城防上来。如此说来,擎羊集那日的事你应当半点都没落下,宝蜃楼甚至是清平道,是否也有你的手笔?”

    “江湖中的事兄长也要插一手,不知朝廷可有多算你一份薪俸?”许秋迟从身上摸出一块帕子来,慢条斯理地擦去软垫上的水痕,口中继续说道,“方外观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我并不确定,为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去冒险并非明智的选择,最多看看戏罢了。”

    若说方才一番交战只能算是秉性不同的两人本能的争执,眼下这新一轮的较量却预示着一场不可调和的对立之战。

    而对峙中的两方都十分清楚,若局势当真已成定论,他们中没有一方会轻易退缩、弃守自己的阵营。

    许久,邱陵才缓缓开口问道。

    “你与那些书院子弟、都城权贵交往走动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掺一脚江湖事?近来江湖不会太平,那元漱清的下场便是最好的警告。你从小和母亲更亲厚些,父亲便没有让你习武,若你现在觉得心中有所遗憾,大可说与我知晓……”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

    “我在兄长眼里便是这样别扭不堪的一个人吗?”许秋迟抿紧了嘴唇,眼睛深处全是失望过后的冷意,“兄长十三岁离家,十五年间少有书信,除了逢年过节装装样子问候一二,似乎从未真的关心过家中如何、父亲如何、我又如何。你难道不好奇,父亲为何没有出席今年的守岁大典吗?就连那苏老夫人的寿宴也是由我代劳,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那样讲礼数之人,竟由着你一个晚辈上门谈退亲之事,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可父亲不是前几日还去祭拜……”

    邱陵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日石怀玉面上那一瞬间的停顿如今飞快在眼前闪过,他讷讷不能语,可怕的预感如雨后破土而出的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许秋迟觉察他面上神色,毫不留情地送上最后一击。

    “不错,他是如往年一样去祭拜了。他没到缠绵病榻的地步,腿脚也还算利落,可他确实是病了,病得无药可医。”许秋迟的声音越发干涩,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感到折磨,“他患的是痴症,上个月已连怀玉婶的名字也记不起来。要不了多久,他连你我二人也分辨不清了,到时候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再询问你什么、苛责你什么,你便可彻底松一口气了。”

    许秋迟的声音压抑至极,邱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自从学会了用那张刻板冷淡的脸去应对一切后,他已有些忘记了如何展露悲伤与脆弱。他只僵在那里,然后只花了片刻便调整好了情绪,瞬间想明白了前后种种。

    “所以,这便是你执意要寻那秘方的原因吗?”

    对方面上的神情落在许秋迟眼中,说不出的刺眼。

    在和盘托出之前,他便已料到对方会猜到一切。他显然并不打算否认,毫不避让地对上邱陵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信这世间真有什么能让人修得不死之身的秘药。我所求不多,只求这个家能多维系些岁月,父亲能多守这城池些时日。有他在一日,幽阳街的那处院子才可称得上是家,黑月铸下的高墙才坚不可摧,这九皋城中的百姓才能继续做那太平盛世的美梦。”

    许秋迟的话在小间中回荡,邱陵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好似在说与对方听,又好似是在提醒他自己。

    “你我总会长大,父亲总会老去。若这四方城中的太平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迟早是要完的。”

    不止是九皋城,邱家也一样。

    所以,他必须要快些成长起来。

    这便是他年少离家、漂泊多年后内心的那点执念,是自他记事以来,每时每刻都落在他肩背上的鞭挞,是支撑他熬过多少枕戈待旦、饮冰茹檗岁月背后的那团火。

    从前是父亲,如今就换他来。只要幽阳街邱府的大门后还有人等他回家,九皋高高筑起的那四面城墙没有坍塌,他便能一直在这条路上苦熬下去。

    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和苦楚,可他的手足兄弟却感受不到他的半点苦心。亦或者,后者亦早已对苦涩滋味感到麻木了。

    许秋迟笑了。他用那种笑来打磨吐出口的每一个字,确保它们个个锋利得能令人见血。

    “兄长话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这些年又做了什么?你此时难道不该在那都城的广阔天地施展拳脚,怎地突然想起此时回了九皋?你不要说你当真只是凑巧调任至此地,又正巧赶上这一连串的案子。听闻你在书院的时候也结交了不少贵人,莫不是他们炙肉熬羮、你也有份,忧心我这不懂事的弟弟会掀翻了你们分食的桌榻,所以才会有今日这番不依不饶的质问?”

    邱陵的脸色变了,一种被刺痛后的怒火在他眼睛深处蔓延,

    “你在怀疑我?怀疑我参与其中,也是这诸多暗结中的一环吗?”有一瞬间,他眼里的愤怒和失望变做了另一种情绪,那是转瞬即逝的悲伤和痛苦,“你可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母亲是病死的。”许秋迟的声音依旧冷冷的,这向来如春水杨柳般身段柔软的小少爷,此刻冷硬得像是大漠戈壁中的一块石头,“兄长若是不愿再与我谈心、直说便是,实在不用召唤母亲出来说事。她老人家在九泉下忙得很,可没空出来看你我在这演这一出兄弟阋墙的烂戏码。”

    年轻督护攥紧了手中杯盏。

    他从来只擅长说理,不擅长谈心。

    但他愿意试着同眼前之人谈心。他便是想要谈心,才会有今夜这场对话的。

    他想说,日后若有机会,他便将一切都告诉对方。

    可他又如此清醒痛苦地明白,可能永远也不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了。

    有些事情,他若是能够说出口,当初离家的那一刻便会说了。

    布满硬茧的粗糙指腹在细腻瓷杯上收紧又松开,邱陵抬手将那涩口的茶水一饮而尽,为当下这场对话下了结论。

    “今日过后,你便离这一切远远的。若是做不到,日后但凡相见,我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兄长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你我总算是一致了一回。”锦衣少爷说话间已经起身,拂袖而去、片刻不留,“多谢兄长赐茶。此去不同,不敢同船,还是各走一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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