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直到莱姆斯一勺一勺开始进食,伊迪丝才注意到这屋子原来很舒服。

    屋里采光充足,环境很安宁。她还发现屋里有一个面目模糊、张牙舞爪的人型雕像,旁边还放了一盆长势喜人的四孢蘑菇。

    “那是什么?”她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她开口的时候,听见莱姆斯抽了一口气,仿佛很抗拒和她对话,但他不愿意让屋里的气氛更加尴尬。

    “那是我妈妈的博格特。”

    伊迪丝对这个答案感到很费解。

    “为什么把博格特放在卧室里?”

    难道每天睁眼以后,都要先接受一次惊吓洗礼,才算作卢平夫人完美的一天?

    银匙碰撞在碗沿,莱姆斯终于抬起头,死气沉沉的眼底拥有了生命的火光。

    于是他对她讲起父母相识的故事。他妈妈,一个手无寸铁的麻瓜行走在威尔士密林里遭遇博格特的经历。

    她的丰富想象力显然为她带来了麻烦,将那个神出鬼没的博格特变成了一个高大凶恶的袭击者——就像那座小型的石雕像。

    而他的父亲,一位真正对魔灵幻影有研究的权威巫师,在密林内考察时正巧撞见这一幕。

    他出手将“袭击者”,也就是博格特变成了一只色彩艳丽的四孢蘑菇。

    她以为他英勇地赶走了可怕的袭击者,又在他的护送下安全地回到了家。几个月后,这对年轻人陷入了爱河。

    俗套的情节。但是联想到腼腆沉稳的卢平先生和善良敏感的卢平夫人,伊迪丝不知不觉就怀着敬意听了下去。

    她以前从未考虑过父母也有往事,他们也曾在年轻时相识,坠入爱河,然后结婚、拥有孩子。

    只是,在拥有孩子以后,单纯的生活就变得不单纯了。

    伊迪丝还记得,哈特先生曾经梦想游历列国,每到一处就去学习和了解当地的新美食和面点;哈特夫人则曾是富有人家的花匠,经由她照看的花圃统统精美茂盛,还拿过当地小镇的蓝丝带奖章。

    她并不否认他们现在的生活美满而富足。只是有的时候,伊迪丝也会幻想,如果每个人当初的某个选择不一样,现在的生活是否也截然不同?

    而当她面对这样重要的决策时,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故事听完了,燕麦粥也见了底。莱姆斯把托盘放回床头柜,那双颤巍巍的木棍儿似的手臂让伊迪丝感到极端失望。

    在进入房间的时候,伊迪丝就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死气。那种会吸引博格特、鬼魂和任何黑暗生物的死亡气息。

    莱姆斯就那样躺在床上,苍白得像一瓶牛奶、一张白纸或一根粉笔。他心厌意懒,决心要面对死亡。

    如果一个人坦然走向死亡,伊迪丝会敬佩。但莱姆斯只是在逃避,逃避对她、对父母的愧疚。

    他短暂的活过来,现在又缩回了被子里。逃避。

    “你不舒服吗?”伊迪丝问,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快。

    “并不会。”

    莱姆斯在强迫自己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就像这样能够缓解他的焦虑和不安。但恰恰相反,他越和伊迪丝拥有更多的交流,他的心底就越像一锅被洒入水滴的油锅。

    噼里啪啦,难以冷静。

    “你每次都会这样吗?”伊迪丝尖锐地问。

    他的双眼和一部分鼻梁露在外面。所以他看着她,目光很暗、很迅速,也发现了她的不快。

    这次,他的嘴巴闭得很紧。

    “你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也会像这样吗?”

    她坚持问。

    “并不总是这样。”他冷漠地回答。

    她像是没发现他的抗拒,自顾自说起来。“我注意到以前的月圆之夜时,西里斯他们也会去禁林。所以,他们也是去陪你了,是吗?”

    他的脸色变得很沉郁。尽管有一丝真切的放松掠过眉眼的阴影。

    “是的。”

    “那么,这并不公平。”

    “——这并不公平。”莱姆斯呆板地重复着。

    “你和他们一起待在禁林里。在结束以后,依然和他们有说有笑——你们一直是朋友。”伊迪丝有点报复性地说,“但是你对我没有这样。”

    这一瞬间,莱姆斯恨透了自己。

    他也想责怪追问不停的伊迪丝,为什么不能直接离开危险的森林,离他这样的危险根源远远的。

    可他做不到。

    他只是整个身心都敬她,怕她。整个人也因为愧疚和自责而变得锋芒毕露,紧张起来。

    现在她坐在他的面前,神情态度一如既往,仿佛他没在她身上留下那几道永久的伤痕。

    于是一种卑劣的爱又在隐藏的狂喜下卷土重来了。

    他无法想象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种深刻的、令人厌恶的情感完全攫住了他。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差点被我杀死!”他红着眼叫道,真正像个健康人那样咆哮。

    相隔的一层纸张被他亲手戳破了。

    他做好了她转身离开的准备,然后他们此生不复相见。

    她回归球场,得到金牌;而他会在毕业以后逃往威尔士、苏格兰或爱尔兰,消踪匿迹,用余生怀念他们的过去。

    “哦,是啊。”伊迪丝突然变了一种语调说,“如果把他们放在那晚的场景中,他们也不会做得比我和玛尔斯好了吧?”

    他静默不语地盯着她,那一瞬间的情绪失控已经消弭,但他的脸却仍像是一对表情糅杂的面具——不是喜剧与悲剧的结合,而是困惑与恐惧的交融。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她把话题带往另一个方向,莱姆斯隐约能够意识到,他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否应该跟随她的步伐前进。

    “你有头绪吗?”伊迪丝问,“如果你不回答,我就去问詹姆。”

    “他们为此做出了很大的牺牲,承担了很大的风险,我不能让你——”

    “让我?让我?这不是你的选择题,莱姆斯!你没有权利阻止我得到真相!”

    “但我拥有权利拒绝告诉你!并且警告你!离我远一点!”

    他的肠子突然冻结成冰,一看见她流露出的错愕神情就觉得内脏绞痛抽搐。他慌慌张张,在推开她以后又想补救态度的错误。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再给你带来任何危险,你也不能再因为我而受到意外伤害,这样是错误的!”

    他不能自私而又卑劣地把她从聚光灯下拉到阴影之中,也不能使她变成不可接触之人。

    她理应是万众瞩目的、受人追捧的魁地奇明星!

    他的呼吸越来越浅,觉得头昏眼花。长年累月,他几乎已经患上了自我憎恨的病,如同这是一场感染的恶疾,根茎冗长卷曲,且深入泥土。

    就这样吧。他无法做到,不能妥善处理。恐怖、惊惧,与厌恶如同一个球棒将他猛击到了尘土之中——

    “你的自我意识过剩了。”伊迪丝宣布,“也许是因为在房间里待了太久,你需要阳光治疗。”

    什么?

    被子被掀开,一只手伸进他的腿窝,另一只手横在他的后背。

    天旋地转。

    他被伊迪丝打横抱在了怀里。

    “我能摸到你后背上的骨头。”她说道,同时闻见他的身上有种飘忽的味道,有点像柠檬叶,凉凉的,适合夏天。

    莱姆斯的呼吸急促起来,差点晕过去。但是一想到自己会在她的怀里昏倒,又不得不强撑着精神,连声叫她停下来。

    卢平夫人两手套着隔热手套,端着一盘烤好的、热气腾腾的千层面,目瞪口呆地看着伊迪丝抱着自己的儿子走出房间。

    “我待会儿回来吃午饭。”伊迪丝说,用脚把门带上了。

    击球手的上肢力量不可小觑,更别提莱姆斯仍卧病在床,瘦弱得像条软趴趴的带鱼。

    她抱着他,一路走到水流和缓的河边,用卷上的毛毯铺在干净的木船上,又小心翼翼地将莱姆斯放了上去。

    一路抗争无用,莱姆斯只能对她说:“别抛下我。”

    他大概是以为伊迪丝打算让他独自蜷在小船上随波逐流,晒一下午的太阳。

    但随后,她也跨上了小船。

    “什么?”她奇怪地问。

    他嗫嚅两声。“没什么。”

    午后阳光暖洋洋的,为大地上的一切都铺上了一层金光。河面、草坪和树木,都在金光下闪耀着。

    岸上苍翠清扬,河里碧波荡漾,大概是阳光太暖,他太疲惫,不出一会儿,莱姆斯就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伊迪丝趴在船沿,用手指拨弄漂浮着的一叶青绿,又在平静无波的河面上划出道道涟漪。

    她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莱姆斯,不知不觉也打了一个呵欠。

    中途卢平夫人把伊迪丝的午餐送了过来,伊迪丝就轻轻划动船桨,让船靠了岸。

    “真抱歉,我私自把他带了出来。”

    伊迪丝的表情一点儿不像抱歉,相反,她还接过了靠在卢平夫人肩膀上的玛尔斯,亲昵地蹭了蹭它的尖喙。

    “也许他需要的就是这个。”卢平夫人说,“我也很抱歉——认为你会对他——”她的表情很紧张,“——事实上,我不会阻止你对他做什么。这是他应该受到的惩罚。而我却也希望能够替他接受惩罚——我——”

    她又开始哽咽。

    这下伊迪丝慌了神,甚至身子前倾,并给了她一个轻轻的、安慰性的拥抱。

    “谢谢你。”卢平夫人轻轻地说。

    玛尔斯不得不跳跃在她们两人的肩膀之间,用翅膀尖触碰她们的面颊,发出好奇的咔嗒声。

    比起以前来,八卦得像只乌鸦。

    伊迪丝吃完了千层面——老天保佑,里面的肉酱和小番茄好吃得她想舔盘子——卢平夫人把玛尔斯带回去换纱布。

    今天下午,它的纱布和绷带就又能减少两圈,终于可以完整的露出翅膀和脖子了。

    而回到小船上的伊迪丝发现莱姆斯仍然没有醒,便也挨在另一处船沿上打了个盹。

    等到他们同时醒来的时候,七月的骄阳正在西垂,船只、毛毯和他们的身上洒满一片金辉。两人活动了一下身体,只觉得眼饧骨软。

    最后是伊迪丝率先打破了慵懒闲适的氛围。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莱姆斯一震,和她对望一眼,沉默着接受了。

    “我要先去对角巷,给玛尔斯买药,然后给宝拉和奥斯顿买礼物——”

    伊迪丝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知道布莱克家的地址吗?”

    他们好久没说话,他低着眼皮,凝视着毛毯上的绿色花枝,好像打算用眼神把它烫出一个洞。

    “我知道。”他说。

    她请他把地址写下来。

    “这里没有纸和笔,”他看着她,竭尽全力与自己的灵魂作着斗争。“我只说一遍。”

    “格里莫广场1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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