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数

    钦天监,观星阁。

    软塌上,小道童顽皮地坐在左侧,摇着小短腿吃着糕点,银衣胜雪的国师则坐在右侧,手持针线正低眉给小道童补着外袍。

    一名身着道袍的少年跨步入门,瞥见这番景象,不禁拧眉对小道童训斥道:“子规,你又让师傅帮你补衣,宫中有那么多绣娘,你怎能每次都如此劳烦师傅?”

    名唤子规的小道童闻言吓了一跳,心虚地撅了噘嘴,“她们缝补得又没有师傅好。”

    银流觞始终低眉缝着衣物,连个眉头都没抬,堂堂大梁国师、整个天下最清冷不可犯的神明,任劳任怨地坐在大殿上给座下的道童缝补衣裳。

    少年嗔怪地瞪了小道童一眼,恭敬地朝银流觞禀告:“师傅,凉州传来消息,右相她……”

    “我已知晓。”银流觞开口打断,针尖与此同时刺进手指,溢出一点鲜红。

    少年瞥见血迹,急切了喊了一声,“师傅!”

    银流觞确实走神了,暗暗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衣物,抬眸看向窗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即便我费尽心思想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红线拆开,可命运还是会让他们纠缠成一团无从拆解的乱麻,阿离不例外,小红泪不例外,那位空禅院中半佛半魔的年轻国师也不例外……”

    窗外,宫墙之上两只黄雀吱吱喳喳地叫着,吵落了几片树叶,一派岁月静好、无风无波,与千里之外的五州大地是全然不同的两幅景象。

    是夜,地崩暴雨过后,一轮清华明月高悬,照在疮痍遍布的五州大地上。

    洪水遍野,冲散了很多人,也消磨掉了很多生命,但命运如同一双无法挣脱的双手,冥冥中拨动着宿命的琴弦——

    河岸边,一身雪袍的少年僧人拖着疲倦的身体,双目赤红地疯狂寻找,犹如一只穷途末路、失去所有的野兽,好在上天垂怜,终于让他在一处浅滩上找到了他的神明,司徒纯跌跌撞撞地扑上前,失而复得地紧紧抱在了昏迷的戚无良,于月光之下泣不成声……

    东南百里外,一袭红衣、半身鲜血的花锦城抱着同样红衣染血的红泪,一步步走在石砾遍布的山路上,红泪纤细的手腕低垂,血珠不住滴落。地崩山摧时两人正在山上引爆黑傀儡,不仅被爆炸波及,更被卷入山崩洪水中,均是重伤,可花锦城抱着红泪,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西北山林中,月光透过树隙打落,一身狼狈的何大壮拖着断腿与白衣僧袍染尘的空桑国师狭路相逢,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世人都有命运,不管如何逃避,都会不期而遇。

    司徒纯:“小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

    花锦城:“丫头,醒醒,别睡。”

    空桑国师:“上来,贫僧背你。”

    ——不期而遇地落入命运的陷阱。

    ……

    “醒了?”

    戚无良睁开眼的瞬间闪过厉色,身体微微拱起下意识做出防御姿态,紧接着就看见徐叔端着药碗站在床边,眼中的警惕散去,紧绷起的身体再度如死鱼般瘫回床上,病恹恹道:“徐叔,是你啊,我之前迷迷糊糊的,好像看见我家公主殿下抱着我嚎啕大哭,我还以为是他救了我。”

    徐可风坐在床榻边,本欲伸手扶戚无良起身喝药,闻言动作一顿,“你没看错。”

    戚无良一怔,急忙环视四周,这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墙角摆放着各色农具,看样子像是某个农户的家里,“他人呢?”

    徐可风将药碗怼到戚无良嘴边,“喝了。”

    戚无良蹙眉看着徐可风,没动。

    她犟,徐可风这个大夫更犟。

    末了,戚无良先败下阵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徐可风这才缓缓开口,“他在沧江下游的浅滩上找到了你,又背着你走了百里路,一路上挡住了八波杀手的暗杀,从头到脚受了十一处致命伤……”

    噹的一声,戚无良猛地从床榻上起身,动作之大掀翻了床头的柜子,鞋都没穿便要往外走,却被徐可风一把按住肩膀,“他现在没事,我已经替他处理过伤口,倒是你,旧伤复发需要好好调养。”

    戚无良脑子嗡嗡的,胡乱吼道:“我管什么旧伤?”

    说完,她挣开徐可风按住肩膀的手,赤着脚就往外走。

    “阿离!他把你护得好好的。”

    徐可风厉声喊了一句,“他这一路拼了命,也没让你伤到一分,你就这样糟蹋自己吗?而且他伤到了脸,昏迷前说若你醒了,不许你去见他,怕你见了就不喜欢他了。”

    戚无良闻言,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撞得她心肝脾肺没一处不疼,咬牙切齿道:“我要见他。”

    在司徒纯的事情上,徐可风犟不过戚无良,僵持半晌后,徐可风弯腰拾起床边的鞋子,递到戚无良脚边,冷着脸道:“把鞋穿上。”

    戚无良乖乖照做,徐可风又拿了件外袍给她披上,才领着人去了隔壁一间茅草房。

    一名面容淳朴的中年农户刚给司徒纯换完药,端着一盆血水走出屋子,正抬眼就看见一袭白衣的公子一瘸一拐地走来,顿时笑开,“公子,你醒了?方才屋里那位小僧人昏睡中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他若见你醒了,定然欢喜。”

    徐可风随后上前递了一两银子给农户,“我们可能还要再叨扰几日,有劳了。”

    农户领了银钱,满脸憨笑,“客气客气,我就给诸位贵人准备午膳去。”

    戚无良神色焦急地推门进屋,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身形单薄的少年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大约梦中都还在痛着,所以眉头皱得紧紧的,她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掀开少年身上的被褥,瞥见从腰腹裹到肩头的绷带,又看向他脸上暗红色的刀疤,暗骂了一声,“傻子。”

    徐可风随后进门,看见她满脸心疼的表情,心绪复杂道:“傻吗?我倒是觉得他太过聪明,聪明得令人不喜,心思重,善伪装,所图不明,可我就算偏见再深也看得出,他待你是真的好,比待自己还好。”

    戚无良用手抚平了司徒纯紧皱的眉头,垂眸道:“是我的错,第一次养孩子,没把他照顾好,居然还要他保护我。”

    徐可风一噎,“说你不瞎吧,你竟能说出这种话,说你瞎吧,倒是寻了一个顶俊俏的来养。”

    戚无良:“他什么时候能醒?”

    徐可风:“失血过多,总要缓几天。”

    戚无良:“红泪、温爷爷他们呢?”

    徐可风:“被洪水冲散了,我发了信号弹,他们看到后会赶过来,还有结海楼的暗卫也在朝这边集结,阿离你该走了。”

    戚无良眉头轻蹙,未言。

    徐可风:“梁帝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顾姑娘也从盛京传来消息,谢恒日夜兼程奔凉州而来,偃鬼骑倾巢而出,怕也是怀疑你的身份,此次天灾接连而至,虽然凶险,但也助你摆脱了暗中监视你的影卫团,你不能再回去了。”

    戚无良:“徐叔,棋局已布,落子过半,我不是不能再回去了,我只是回不到过去了。”

    徐可风:“阿离!身份暴露,棋局已毁,你再留下会死的!”

    戚无良目光一厉,“是吗?假如梁帝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呢?我带杀局而来,他亦愿意入瓮,我与他不过是明着算计彼此,谁也不愿意戳破那层窗户纸,至于谢恒……怀疑我又如何?他生性多疑,一日没找到确切的证据,就也只敢怀疑,谁能笑到最后,便看谁更技高一筹,还是徐叔觉得我会输?”

    徐可风:“阿离!”

    戚无良:“徐叔,时至今日,复仇这条路谁都不可能让我停下来。”

    徐可风:“哪怕会死?”

    戚无良:“哪怕会死。”

    “公子,公子,我是温寻,你在哪儿……二狗蛋,二狗蛋你在哪儿?”

    温寻急切寻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打破了屋中略带火/药味的氛围。

    戚无良糟心地皱了皱眉,给司徒纯掖了掖被角,这才出门对着满院子乱找人的温寻吼道:“喊什么喊?你家公子还没死呢?着急嚎什么丧?”

    温寻是和温爷爷一道寻来的,温爷爷佝偻的背上还背着无衣刀,看到安然无事的戚无良,缓缓松了口气,混浊的眼眸蒙上了水气。

    相比于温爷爷情绪内敛,温寻就像一面被炮仗轰了的铜锣,嚎啕地朝戚无良扑来,鼻涕眼泪俱下,“公子,你要吓死我了!你知道我和老爷子一路找来,看到的都是尸体,好几个还穿着白衣裳,我一个个翻看过去,生怕看见你的脸……”

    戚无良嫌弃地揪住温寻的衣领,让他涕泗横流的脸离自己远点,“我看着像那么容易噶的人吗?”

    温寻邋遢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哭得有点哽咽,“那倒是不像,你看着像能遗祸万年的人,无耻、凶残又恶毒……”

    戚无良一巴掌拍在温寻头顶,“闭嘴,我就当你在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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