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礼

    戚无良从烟雨楼中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下雪。

    千秋街上热闹得很,临近年关,到处都张灯结彩,还有几个小童提着灯在雪地里乱跑。

    “公子,”温寻驾着马车迎了上来。

    戚无良看着街上热闹得景色有些失神,目光落在城门的方向,喃喃道了一句,“他是冬日走的吧。”

    虽然没言明这个“他”是谁,但温寻立马就反应了过来,“是。”

    “走了整整一年,也不知给家里来个信,”说着,戚无良踏脚走上马车,讪讪地摸了摸自己鼻头,心虚道:“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等到戚无良坐定,温寻却没有立即驾车走,反而长吁短叹道:“我能感觉到公子这一年来并不开心。”

    戚无良:“嗯?”

    温寻:“府里也冷冷清清的,您三天两头不着家,整日泡在烟雨楼里,红泪已经把家法准备好了,说不管怎么样这次定要代寂楼主好好教训你。”

    戚无良:“……”

    温寻眼睛一转,贼兮兮道:“公子,要不你去把十二殿下哄回来吧,往日里你脸皮那么厚、那么无耻,怎么偏偏这次脾气硬得跟茅坑里的屎一样?”

    车帘被掀开,戚无良二话不说踹在温大管家的尊臀上,“有你这么说自家公子的吗?”

    温寻险些被踹下马车,急忙稳住身子、捂住屁股,回头控诉道:“公子,山不就你,你就山啊!每天眼巴巴地想着,不成妒夫就成怨妇,再糟糕点早晚变态,付诸行动啊!”

    戚无良:“……”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怪?

    温寻是了解戚无良的,见她没再给他一脚,觉得有戏,煽风点火道:“我听说今年昆山大雪比往年都严重,好多士兵冻得手脚生疮,还要面对蛮族时不时的骚扰,偏偏摄政王今年还削减了军中开支,昆山将士们现在一天就能吃到一顿饭,平时冻疮、高烧连个药都没有。”

    戚无良眉头一拧,“谢恒消减军中开支?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温寻得意道:“流觞国师和我说的,第一手消息,而且摄政王削减军中用度是偷偷的,只削减了昆山关隘的粮饷和物资供给,与其说是削减,不如说是克扣。”

    戚无良脸黑了。

    温寻识趣地闭上嘴,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驾车回府,心道:摄政王平时瞧着高风亮节的,到头来心眼真小,做这种事情针对谁不言而喻。

    ……

    翌日。

    罢朝一年的右相“重出江湖”,还是第一个抵达朝堂的,文武百官一踏进大殿门就看见一身深紫官服的卿相公子长身玉立在大殿中,右相能站起来的事情他们知道,但真看到这人风轻云淡地站在那里,不免纷纷瞪大了眼,单单一个背影就杀出了“风华绝代”四字。

    这是那个整日坐在轮椅上扣屁股的猥琐小人?气质不符啊!

    同时,他们心里直犯嘀咕。

    怎么说呢?

    自从一年前梁惠帝“退居幕后”,朝局大变,这位曾经声名赫赫的右相就再也没上过朝,朝堂上“天下三分”,倒是素日里“淡泊无声”的摄政王一反常态,勤勤恳恳地扶持着易王这位监国皇子,一日早朝都没落下。

    于戚无良而言,她不上早朝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戏都穿帮了,还装个屁的,有哪功夫赶早朝,她这个身体不好的病号宁愿多睡会儿,二是单纯因为不想看见谢恒。

    不久后,负责主持早朝的易王从殿后走上金銮台,才看见下面站在首位的戚无良,他微微一怔。

    说起来,他也有一年没见戚无良了。

    一年前,他从五州赈灾回来,本想去右相府探望,但紧接着他由谢恒相助登上了监国之位,上门探望那日他连戚无良的面都见上,就得了那人的一字传话——滚。

    上朝的谢恒自然也看到了戚无良,那双终年积雪的眸子闪过一丝松动,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暗。

    这时,太监高呼了一声,“谢老太师到!”

    谢书愤那老东西是坐在鹤椅上,由四个小太监抬上殿的,甚至抬上了金銮台,鹤椅就落在易王左边。

    显然,这个大殿上,除了监国的易王,地位最高的便是谢书愤。

    随着谢书愤一起进殿的还有孟鹤云和谢家子弟的朝臣,前者见到戚无良深深皱眉,谢家子弟的朝臣见到戚无良则是心里一突突。

    不为别的,戚无良入朝为官这不到两年间,从贵为谢家嫡系的原礼部尚书谢献泉、原吏部尚书谢献思到其余旁支的谢氏朝臣落马得太多,问斩的问斩、抄家的抄家,其后都能看到这位右相大人的手笔。

    虽然戚无良不上朝,但搅弄朝局的事她一样都没少干。

    素王和宸王姗姗来迟,路过戚无良,一个面露喜色,一个目光诧异,两人分列朝臣之首的位置。

    戚无良环视一圈,不由吐槽了一句,“艹,现在上个朝都这么热闹了吗?”

    这哪里是上朝,分明是大型群杀乱斗现场。

    “你这一年可是错过不少热闹,场场大戏,”位列戚无良身后的钱士臣还是那副穷酸瘦弱的模样,慢吞吞地补充道:“无一演技,全靠感情。”

    站在靠后位置、本朝最年轻的尚书大人的何大壮一早就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前面的戚无良,积极搭话道:“对啊对啊,右相大人,你都没看见,上次钱大人还从衣袖掏出一坨粑粑来,差点就扔在左相的脸上。”

    一年前,谢献思死在了凉州那场地崩洪灾里,但戚无良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暗中筹划让人告发谢献思生前的罪行,受贿罪、杀人罪多罪齐判,谢献思虽死,依旧被抄家。

    后来有戚无良相助,大壮脑子聪明,自个也有手段,一年内连升三级,换上了一身吏部尚书的官服,当上了本朝最年轻的尚书大人。

    “粑粑”两字一出,戚无良震惊回头看向钱士臣。

    钱士臣:“……”

    钱士臣脸色有些尴尬,“看我作甚?是那老家伙说话太欠了。”

    戚无良这次注意到,钱士臣前后左右都没什么朝臣站着,个个站得离他远远的,就连本该和他站在同一排的何大壮都躲得老远。

    她目光下移,落到钱士臣双双揣进衣袖里的手,默默后退了一步,捂住鼻子,一言难尽道:“你揣屎上朝?!”

    钱士臣嘴角一抽,“今日没有,你躲什么?”

    戚无良眼中明晃晃写着一个大字——你。

    钱士臣:“……”

    钱士臣气得咬牙,“我那日扔屎是装在罐子里的,而且是那老阴比太过分了,我是跟你学的,吵不过就动手。”

    右相大人急了,“你别侮辱我,我从来没扔过屎!”

    钱士臣幽怨地瞪着她。

    戚无良在包罗万千情绪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了,“行吧,和我说说,孟老阴比怎么惹你了?”

    一个口一个老阴比,孟鹤云与戚无良并列一排,并列左右,本就离得近,只要不是聋子……

    “戚无良,本相还没死呢!”孟鹤云摔袖怒视戚无良。

    戚无良斜睨了他一眼,“你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阴比也是命大,当初凉州城天崩地裂外加上大水,无辜百姓死伤惨重,偏偏这种人竟然安然无事地活了下来。

    “右相大人,右相大人,我知道。”又一个殷切的声音响起。

    正是站在乔公身后的李徵,如今他已官至刑部侍郎,是乔公的得意弟子,只等乔公哪日想告老还乡,便举荐他为刑部尚书。

    奈何笑容洋溢的李徵还没来得及表现,一个声音抢先答道:“因为左相想抢钱大人账本上的银子。”

    李徵脸一垮,瞪向站在前面和乔公并列的谢施敏,他如今是礼部尚书,自然站在位置自然靠前。

    戚无良“哦”了一声。

    原来是老阴比想抢钱士臣的“命”,怪不得钱士臣要朝他扔屎。

    你夺我金钱,我报之以粪土。

    嗯,很公平。

    “咳咳,右相开朝议事了。”金銮台上的易王面色无奈又温和地提醒道。

    一旁谢书愤微微拧眉看向易王,这位一年前臭名昭著的废物皇子、如今主掌朝堂政权的尊贵亲王,对戚无良竟然有点低声下气的模样。

    要知道,这一年来朝臣们看得清清楚楚,曾经的易王是废物,但这种“废物”是和少年谢恒一样的废物,三王夺嫡,面对谢家、孟家等政敌的围攻,这位易王即便在没有摄政王的相助下,依旧屹立不倒、四两拨千斤。

    皇室之内,哪里有什么废物?不过是一个比一个能装罢了。

    见戚无良没搭理自己,易王也不尴尬,语气放得更慌,几乎是求着叫了一声,“右相……”

    “闭嘴,等老子聊完。”戚无良不悦的目光瞪向他。

    这位监国王爷立马蔫了,竟然有些委屈巴巴地闭上了嘴。

    朝臣:“???”

    您舌战群臣、怒怼宸王素王的本事呢?

    好在还是有朝臣明事理的,当即跳出来大骂道:“戚无良你大胆,竟敢对监国王爷无礼。”

    戚无良不耐烦地回怼道:“我对他老子无礼,他老子都没斩了我,你瞎逼逼个屁。”

    接着,戚无良扭头问高台上的人,“司徒衍,我对你无礼了吗?”

    台上人笑得那叫一个和煦灿烂,“没有,右相待本王很好。”

    戚无良那一口一个“他老子”,一开始还有朝臣没反应过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李阁老立刻面色大变,气愤得面红耳赤,像是喷火,怒道:“戚无良你……你居然敢辱骂陛下!”

    有的朝臣则是麻木了。

    这话才对嘛!

    至少证明,破天荒早起上朝的右相不是摔坏了脑子,猖狂依旧!

    谢恒睨向上蹿下跳的李阁老,凉凉道:“阁老不必如此,本王觉得,这算不上辱骂,就算是辱骂,皇兄也不会生气。”

    台上的易王笑盈盈道:“本王亦觉得,父皇不会生右相的气。”

    素王也是笑得一脸和善,“本王亦觉得。”

    唯有宸王脸色怪异地看着谢恒和自己的三弟、七弟,探究地看向戚无良,这一年来戚无良在他面前装得太老实了,以至于他现在才发现,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不过这些思虑并不耽误他也默契地附上了一声“嗯”。

    李阁老:“……”

    满朝奸佞,满朝奸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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