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的另一个辛府内。

    老二正蜷缩在椅子上，双手费力地抱住自己肥硕的身躯，脑袋也紧紧往里缩，仿佛只有这样他才听不见隔壁的“欢声笑语”。

    老二实在是想不通，怎么大白天就开始闹鬼了呢？那银铃般的欢笑声于他而言就是黑无常手里的勾魂索，“哗啦哗啦”地敲打在地面上，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此刻，老二想大声嚎叫。可是偏偏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就连只言片语都无法通过他的嗓子眼儿。

    此刻，老二想跑出去。可是偏偏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如泰山压顶般狠狠地把他按在椅子上，就连一根小手指都动弹不得。

    此刻，老二想张开双眼，至少能看清鬼的模样。可是偏偏有一场咸咸的雨滴落在他的眼皮上，渗进他的眼睛里，实在是有心无力。

    当然，以上全都是老二一面之词。

    据老二的家仆回忆，那一天他如往常一般，洗好笔磨完墨放好纸摆完砚就出书房门了。

    老二不喜欢在他写稿子的时候身边有人，所以家仆就远远地守在书房外五六丈远的地方，直到老二媳妇来找，他才进门。后来他再出去也是去找大夫了。

    据老二媳妇苏氏所说，当时她想叫上老二一起去隔壁道喜，谁知道一进门就看见老二瘫在椅子上。

    老二把自己的脖子卡在膝盖上，双臂紧扣双腿，冷汗淌过额头流进眼睛里。苏氏也是以为老二发羊癫疯了，这才慌忙命人跑去叫人。后来大家就一起进来了。

    是的，老二以为自己大白天遇鬼差点儿被吓过去，苏氏以为老二压力太大已经过去了。

    总之，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老二总算是被众人齐心协力抬到了床上躺着。就是大夫说，老二喝了安神汤，估计还要一阵子才能醒过来。

    “猪崽，什么叫‘过去’啊？去哪里呀？”阿昴看着趴在被窝里，像野猪吃饭那样鼾声震天响的老二，趴在猪崽耳边问道。

    猪崽深思一阵，使劲儿在脑海深处扒拉，才想到宋老尚书好像是曾经提过那么一星半点儿。猪崽皱着眉头回答道：“我听曾祖说，是去极乐世界。”

    其实猪崽也要耗费好大的脑力去回想，可是只要阿昴问了，他就是绞尽脑汁想破脑袋也要给阿昴回答。

    阿昴心疼地摸了摸猪崽的脑袋。他念着回宫就要皇后多做些核桃露，总要多给猪崽补补脑才好。

    大人们并没有过多关注两个小孩子的你来我往。

    屋里药味太浓，苏氏和柯氏这对好久不见的妯娌相互见礼之后，就把卧房留给了男人们。她俩则是互相搀扶着去院子里散步了。

    元祐二十八年的寿宴之前，柯氏和苏氏的关系并不算差，甚至可以说她俩的关系在当年六个皇子妃之中算是最好的了。

    为什么七个皇子只有六个皇子妃？当然是因为，有一个三十多岁叛逆期才来的人到现在还死活扛着不娶妻呀。

    其实当年男人们在朝堂上的斗争是挨不着皇子妃们什么事的，至少柯氏和苏氏是这样认为的，老二和老三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实在是架不住有自诩“再没有比他们出身更高贵”的老五和老六，以及来自老牌世家的老五媳妇和老六媳妇。

    这四个人整天就像苍蝇一样，在世家出身的苏氏面前贬低柯氏，还说苏氏“与国子监祭酒的侄女交往有失世家女的体面”。他们还让柯氏“认清自己的身份”，告诫柯氏说，别以为巴结上苏氏这个眉山世家女就能帮老四抬出身提身份。

    苏氏和柯氏实在是烦不胜烦，久而久之也就在明面上断了往来，至于私底下两妯娌是如何互相关心的也就只有她们彼此和老二老三清楚了。

    不过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卸下皇子妃身份的两人总算是可以光明正大的交往了。

    “二嫂，当年之事多谢你。”柯氏红着眼眶对苏氏躬身行大礼。

    那年寿宴之后，柯氏孤身一人前往荆楚寻老三，还是苏氏托娘家人护送她去的。那时，老二被贬为庶人，全家都被囚禁在府中，苏氏自己操持家事都自顾不暇了，还能留心到柯氏。柯氏觉得，苏氏当得起大礼。

    苏氏早就注意到柯氏隆起的小腹，忙将她扶起笑着说道：“小事一桩，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

    苏氏是真的不觉得当年求到娘家护送柯氏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苏氏是个心胸开阔，坦坦荡荡，颇有些侠义之气的女子。

    只要是苏氏认为是对的事，她都会竭尽全力去做。如果结果并不如她意，苏氏也并不会自怨自艾，她反而会很快调整自己的心态，永远保持热情和兴奋去迎接下一个挑战。

    当她满怀憧憬嫁给老二，却发现老二仅仅为了生孩子争宠就拼命纳妾，苏氏很快就转变了自己的身份认知，绝了为老二生孩子的心思。

    从此，苏氏完全把二皇子妃这个位子当做她的职业，老二是她的同事，府中的妻妾是她的下属，庶子庶女就是她幼育园中的学生。

    那年合府被囚，苏氏是最先清醒过来的。

    老二还在恼羞愤慨，妾室们还在哭哭啼啼，孩子们也都万事不知，苏氏立马站了出来整顿府邸。等老二和妾室们恢复过来，府里早就一片祥和。

    从此，这府里别说妾室孩子们了，就连老二都不敢轻易招惹苏氏。这个女子实在是太强大太镇定了，任何困难到了她的面前，就好像喝水一样简单。

    当然苏氏自己跟贴身丫鬟说过，她并不是不害怕的。可是无论怎样的困难，只要像愚公移山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解决，早晚有一天，都能被解决。只要一想到困难有被消除的一天，苏氏浑身上下就充满干劲儿。

    所以于苏氏而言，老二纳妾不是大事，整顿府邸不是大事，护送柯氏就更不起眼儿了。况且，在苏氏心里，她是真的把柯氏当妯娌的，柯氏完全没必要行大礼道谢。

    “三嫂，你好像并不好奇为何我和夫君还活着？”柯氏看着苏氏脸上明媚的笑容，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她俩言笑晏晏的时候，连那点儿好久不见的生疏都消失了，说话也就直了起来。

    苏氏不在意地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要知道你们还活着就好，其他的何必要好奇呢？”

    苏氏老早就猜到老三和柯氏可能还活着。

    那时死讯传来，苏氏曾托娘家人去荆楚扫墓，这才发现哪有什么墓地在？

    再加上这些时日，苏氏观察到老四家里那个白化病的家仆，叫高粱的，总是在隔壁老三府邸进进出出，又是换地砖又是补屋顶，又是雇人又是买家具。

    老三府邸这么大的动静，苏氏就不信元祐帝不知道。既然连元祐帝都默许了，那说不准老三和柯氏就要回来了。

    只要人回来就好，至于别的，苏氏才不关心呢。

    “到底什么事在你心里算作大事呢？”很久之后，久到老二已经缠绵病榻在弥留之际才向苏氏问出了这句话。

    苏氏俯在老二耳边轻轻地说：“看顾好自己，吃好喝好，过好每一天。爱情不强求，亲情努力地维护，友情求精不求多。”

    当然，现在的老二也在病榻上，只是还没有“过去”。

    老二缓缓地张开眼睛，老三的那张大脸瞬时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老二愣了一愣，又猛地闭上眼睛，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闷声闷气地说着：“老三，我可没做啥对不起你的事。你干啥要来找我啊？老爷子说你是病死的，又不是我杀的，你缠着我干啥？”

    看着床上瑟瑟发抖的一团，老四和容执憋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就连阿昴和猪崽也捂住小嘴巴偷笑着。

    “老三，你快走吧。我发誓过年肯定给你烧多多的纸，你就安心上路吧。别再回来了。”老二颤抖着说话，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老三看着老二那憋屈的样子，玩心也上来了。他拿起空杯子扣上嘴巴瓮声瓮气地说道：“你真的任何对不起我的事都没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