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暖花开，冰雪消融，桃粉杏白，韶光妍媚①。丑牌时分，梆子刚敲过，正是人畜皆眠，万籁俱寂时刻，李拈花屋中却突然有了动静。

    她悄然起身，从床头柜中拎出早就栓打好的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封信与一本小册子，换上自己来时的衣衫鞋袜，蹑手蹑脚离开。

    除夕夜一通爆发，随即平复，之后她再未提及只言片语，何辛只道她不生气了、想通了、安心住下了，不知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收拾准备离开。没有当即离开，一是因为天寒地冻、行路不便，二是因为尚需要时间誊抄母亲留给她的小卷轴。

    思量再三，她决定誊抄一份留下。二哥寻不着，自己又是这副气机枯竭再难复的模样，想要学成万类霜天解封临仙山，渺无希望，遥遥无期。何辛虽是远嫁，但到底是临仙山人，她的父母族亲也同样被冰封，解封的法子，她有权知晓。即或她练不成，也可寄希望于宗竹。至于要不要传得更开，凭何辛自己决定。

    去前，她回望住了两三年的屋子，说全无挂念是假的，非是挂念屋中物什，而是挂念何辛的心意，挂念自己与何辛的情义。这间屋子由何辛全权布置，从杯盏到桌椅，床褥到帷幕，挂画、屏风到墙角的花瓶，每一件每一样都是上好的，都由何辛亲自经手。问询过自己的意见，全合自己的喜好。

    是她的心意，也是她们的姐妹情。

    她会忍不住感慨，如果她们不曾长大、如果她们还是总角无猜的姐妹多好，可惜时光永远不会停下脚步，她们总归长大，总归各奔东西。也许可以班荆道旧，却回不去亲密无间的年少，免不得“鸿雁分飞，物是人非”的疏离与遗憾。

    自己到底是外人了，宗竹说得对，他们的家中不该长久杵着自己这样一名外人。

    包裹里只装着自己的来时物，何辛给她的锦绣衣裳、金玉首饰、胭脂水粉、精巧玩意，她一样没带。李拈花察觉自己似乎变又没变，没变又变了。没变的是：在宗府两三年，她刻意于流言蜚语、白眼冷脸下炼心，终究一如往昔，选择了逃跑。细微处却变了：若是过去的自己，会为去或留拉扯偌久，犹豫不定。一年前，她尚决定不理会旁人言辞，只为一口饭也要留下来，却再次推翻。她向来不够坚定，每逢人生岔路总免不了一番徘徊，灵力尽失后遭遇诸般挫折，自我怀疑更甚，愈发敏感自卑。今次，却走得坚决。

    尽管之后的路该往哪里？该怎么走？她还不甚清楚，但她确信自己得离开。

    一口饭，终究不如一口气来得重要。她听见自己的心说，不能丢掉这口气。因为这口气，她才能坚持到如今不肯放弃；因为这口气，她才能辗转多地，于卑微中求生存。没有这口气，她什么都不是，早就死了。

    再者，她已没必要继续留着，哪怕没有除夕夜那一出、没有宗竹那番话。虽说人本趋利避害，换作其他人，谁都可趋利避害，选择留在宗府过安稳无忧的日子，但她不可以。

    在宗府寻不到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她不能再骗自己了。被人欺骗属无奈，自欺欺人最可悲。

    哪里可以寻得？她不知。可树挪死人挪活，总归她得动起来，不能在闲适安逸处消磨了志气、叫枕稳衾温腐蚀了决心，最后死于安乐。

    从灌木丛后拖出白天藏匿的梯子，架上角门的墙头，李拈花翻墙而去。

    行不到一刻钟，身后响起哒哒马蹄声。她心惊回头，何辛已在跟前。

    不待她开口，何辛跳下马，冲过来，劈头就道：“你做什么？这样偷偷离开，你太让我寒心了！”说着抢过她的包裹，拽起她，“跟我回去。事情不都过去几个月了？你也答应我不搬进心里，如何反悔？阿花，你几时也学得别人口是心非、表里不一？”

    “我不回去。”李拈花挣开，去抢包裹，“给我。我就是不想这样拉拉扯扯，才不打招呼就离开。我知你心意，但我已下定决心，你别叫我为难！”

    两人几番拉扯，僵持不下，何辛恼道：“都怪宗竹跟小狗崽子，看我不回去打断他们的腿！”

    “阿辛！”见她一副怒上眉梢要冲回去的架势，李拈花喝住她，“不怪他们，我本就要离开，我该走了！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不想伤你的心：你我都心知肚明，留在宗府对我而言，于事无补！是，你们能给我一口饭吃，可到底我要的不是一口饭！你们帮不了我。我继续留下做什么？看你们一家子和乐融融，看你仙术、爱人双双在手，人生得意吗？你有多意气风发、幸福圆满，就映照得我有多凄惨可怜、狼狈不堪。阿辛，我是凡人，也会嫉妒、嗔恨，也会痛苦的。相形见绌，让我更加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为了修行，我可以一辈子不成婚，然而到头来，你看看，我得到了什么？”

    她摊手，笑得讽刺：“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我不知，你……”何辛嗫嚅。

    “不知我会这么想，不知我变成了这等模样？面目可憎？阿辛，我早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我早不再良善、纯真了。所以，让我走。”她伸手，“把包裹给我。”

    她的眼神变冷，何辛竟不敢不给，只是仍忍不住道：“那我跟你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话音落，“阿辛！”宗竹带着两个孩子追过来，一手牵一个，巴巴望过来。孩子小脸皱成一团：“娘亲要去哪里？你不要我们了吗？”

    何辛杵在中间，左右为难。

    李拈花夺过她手里的包裹，笑一笑：“傻子，走什么走？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夫君、有孩子撂不开手，有一大家子要管，还有一方地界要过问。那么多人仰仗着你，仰仗着你们夫妇。阿辛，你不是何丫头，我也不是李丫头了，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轨迹。我们，终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向前吧，不要回头。”

    向前走，莫回头。迈开的脚步更坚定，她亦对自己如是说。

    ***

    他曾经见识了历史时刻，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断告诉自己。在脑中一遍遍回忆那晚的情形，他分明看见，令牌嵌入后，守护人间的神器有了动静，庞大的石台上光芒流转，它们如银线、如蚕丝向中心的镜面汇聚，而后镜面发出白色光柱，穿透殿顶，直冲天际。确切说，直冲天际是他的想象，但他对天发誓，自己属实看见了白色光柱，感受到了温柔却磅礴的力量。

    “它动了！不是吹牛，我发誓，它真的动了！”接下来的日子，他逢人便讲。

    因为他以为的惊天动地、山崩地裂并没有来，以为的惊天大事并没有发生。日子一如过往淡出鸟味，平头百姓依旧只顾着自己那点柴米油盐、布帛菽粟，紫极城如死寂的湖，掀不起半点波澜。他不由怀疑，难道那一夜当真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随后，他否定，自己真切看见了光柱，尽管须臾那光柱就变细，细如银针，最后消失。没有地动山摇，一切平静得好似，他在军营里就着明媚阳光打个盹，睁眼连天上的白云都没有挪动一分。

    他开始打听紫极城中的异动，大到城门口进出了多少人，小到谁家里死了只鸡，终于叫他打听得天道宫仙长们不是外派，就是闭关，仙音阁似乎也有大变动，但这些跟神器有什么关系？再之后，有了荣华城妖怪消失的消息，他想总算有了，定然与那夜他的动作有关。但很快，人们又说，那是因为妖族重新隐匿，它们正在酝酿新一轮风暴。

    “不是，一定是神器起作用了，是我的功劳，是我的功劳！”他拽着旁人歇斯底里，他们为什么不相信？

    终于，他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

    ***

    朝日山朝日大殿，得到消息的主要人员紧急聚议。站在台阶上的炎篾，面色凝重。身后是他日夜渴望的门主火云石座，脚下是缠缠绕绕、绵绵密密、艳红如火舌的火云草，它们攀附着台阶，拱卫着自己。台阶下诸人垂首聆训，个个一副为他马首是瞻的模样，这是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局面，他等待了很久，几乎失去耐性。一朝如愿，却那么不真实，令他如梦似寐，隐隐不安。

    他定了定心神，问：“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如何说？”

    下方一人出列：“已回，据他们说，所有参与‘斩首’行动，潜入紫极地界的长老、精锐弟子，尽数人间蒸发，各门皆是如此。”

    “怪了。”炎篾忍不住道。自临仙山一役，怀皓门痛失门主，虽说自己对门主之位觊觎已久，但几位长老始终挡在前头。眼下缘何由得自己做主？说来话长。

    北边传来两则消息，一说妖族大军在荣华城聚集，大战一触即发；另一则事关魔主，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主，就藏在紫极城大内深宫。便有人提出，若能斩首魔主，或可化解即来大战，非是他们畏惧妖邪，到底荣华城惨况，太过骇人。仙门弟子不惧一战，那些无处可逃的平民百姓却经受不得。

    几门互通消息，经过一番商讨，定下了斩首计策。念及魔主深藏紫极城要地，未免祸及紫极城，诸门精锐尽出，由长老们亲自带队，分批次潜入紫极城，务求一击即中，不可旁生枝节。而他们，没能再回来。

    起初，他们潜入得很顺利，本门长老也始终与本门保持联络，直至那一夜。

    那一夜，联络骤然中断，所有人销声匿迹，至今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