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怪撞破城墙，在城中横冲直撞，带起一路尘烟。修士们御剑疾驰，四方而来，道道法诀打出去，在犀牛怪周身炸开团团烟火，企图阻止犀牛怪前进，却都好似一只只围绕其飞来飞去的蟭蟟小虫，无法阻挡其分毫。

    犀牛怪口中喷出白炽的光，扫荡过街边排排屋宇，顷刻之间，繁华的六街三市尽皆成灰。犀牛怪每踏出一步，地面抖三抖，所过之处，山河破碎，不论楼阁庙宇、亭台小轩、石桥大树，都被踏成齑粉。难以计数、没来得及逃开的人尽成亡魂。

    高台倒塌时，随床弩一起掉下的差役，摔得头晕眼花，灰头土脸从乱木堆里爬起，尚未站稳，就见一道强光朝自己袭来，霎时目中所见白炽一片。

    就在白光要将他吞噬一瞬，一道人影飞掠而来，挡在他身前。他没能看清，只觉来人身上散发出柔和却强大、仿佛不可被摧毁的绿色光晕，将自己，确切说高台这片地方，笼罩其中。

    什么爆裂开，震耳欲聋的声响过后，自己与同伴被另几道飞过来的身影，拎小鸡似的拎起，眨眼远离高台。差役这才看清，挡在自己跟前的那人，粗布衣袍、斑竹发簪，在剧烈冲击下，发丝翻飞、衣袂猎猎，身姿飘逸如谪仙。

    拎着他们的人，将他们放到一块空地，急急叮嘱一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就御剑驰开，继续去救其他人。

    “走，去通知第一掩体的人往第二掩体转移。”差役带领同伴往附近的第一掩体跑去，路上顺手夹起两名没来得及撤退又失了家人、正在哭泣的小孩。

    救了他们的是莫为几人，几人疏散完犀牛怪前进路上的普通人，飞回犀牛怪跟前，把围着犀牛怪上飞下窜的修士拎出战团，告诉他们：“去协助其他人，保护普通人撤退，这里交给我们！”

    修士们默契地没有多言，朝他们颔首，化光飞开，去掩护先前在城墙头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普通青壮年撤离。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犀牛怪的光柱扫到，以莫为为首的修士瞬即散开，在各方立定，手指飞快掐诀。青光从他们指尖飞出，连结彼此，在犀牛怪跟前形成一张六边形光盾，挡住犀牛怪口中的光柱。两相交击，噼里啪啦，电光游走。

    少顷，光柱熄灭，光盾也隐去，几在同时，他们身后李益之与他手里的剑合二为一，化作一道碧光，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激射向犀牛怪。在撞上如铠甲般坚硬的犀牛皮被弹开后，回身向下劈落，斩断犀牛怪鼻端一只角，犀牛怪发出痛苦又愤怒的嚎叫。

    李益之退回莫为几人身边，彼此不需交谈，只需一个眼神，心领神会，开启第二轮进攻。他把自己关在望沙山，并在望沙山周围施加法阵，不与外界接触，也不让外界找到自己。初时莫为几人守在周围村落，后来妖族再起纷争，在魔物加持下卷土重来，他们散入人间，去帮助各地仙音阁抵挡妖魔。直至海岛遇袭，才又赶回，于岛上重聚。

    分别没有让他们变得陌生疏远，他们彼此协同，默契如旧。

    就这样莫为几人结阵挡住犀牛怪去路，令它只能在此片地域来回冲撞，而李益之则负责攻击，寻找犀牛怪的弱点。

    与他们策略相似的还有东城，炎篾在下属的配合下，手持燃火弯刀一次次劈向犀牛怪刀枪不入的身躯。

    原本天南地北紧要城池都遭受攻击，各方自顾不暇，根本无余力驰援他处。东海门堪堪保住自己，怀皓门虽因为李益之的加入，情形要好些，但打退妖魔也算不得轻松，所以炎篾给下去的命令原只是加紧休整，严阵以待。

    但很快他们发现，妖魔发起三轮声势浩大的攻击却失败后，没有休整发起新一轮进攻，反而陆续撤退。炎篾等人心生疑虑，派出修士打探。修士回禀，八方妖魔有重新集结，往临仙城去的迹象，此外西边发现惊人魔气正在靠近临仙城，恐是魔主亲临。

    他们判断，魔主选定临仙城作为最终决胜地，召集多方一合计，做下一部分修士留守朝日山，其余人驰援临仙城的决定。

    无论修仙界还是人间，存亡在此一战，若仍是各怀鬼胎、各顾自己，那么临仙山灭亡后，就轮到他们。唇亡齿寒的道理岂不明白？他们与临仙山休戚相关。

    因而除了炎篾等人，其余修士也都往临仙城汇聚而来。

    北卫城与犀牛怪对战的则是，真永门代门主与问仙上人。问仙上人会出现在此，还要从上回魔将带领妖魔袭击问仙山说起。

    那时她拼尽全力维持铜灯结界，力保平民撤退。力竭一瞬，魔将大刀砍到，就在问仙上人以为自己即要毙命时，真永门代门主感念双门共护虞泉的情义，带人赶到，于魔将刀下救出问仙上人。他们不恋战，一路马不停蹄赶往紫极城，一口气扎入小神器护持的结界。魔将并未追赶他们，而紧追不舍的小怪们在靠近紫极城时，就被城外巡视的修士清除。

    他们与朝日山一样，得到妖魔聚往临仙山的消息，当即决定转往临仙山支援。恰在北卫城与破城而入的犀牛怪对上，给普通民众争取了更多撤退时间。

    经过一个昼夜的激战，李益之寻到犀牛怪的弱点，眼神示意莫为等人以光链困住犀牛怪。犀牛怪左突右撞，疯狂挣扎，两名“濯世之剑”顶不住，被光链拽飞。混乱中一名修士携一名女孩，落在附近尚完好的鼓楼上，甫落地，女孩盘腿坐下，骨链缠绕指间。少时红光浮起，女孩的发丝与衣衫随之飞扬。

    “伏妖大阵！”卓岚一声斥，犀牛怪脚下浮现一道径几十丈的红色大阵，阵中钻出数十条梁柱粗的赤红巨链，缠绕住犀牛怪的身体。得伏妖大阵相助，“濯世之剑”飞快稳住。

    李益之觑准时机，并指划过剑身，无数绿芒射向犀牛怪，从犀牛皮微小的薄弱处钻入，刺穿庞大的怪物。

    十数个来回后，犀牛怪轰然倒地，周身弥漫的浓郁血雾经久不散。

    众人舒了口气，李益之抬头眺望北面临仙城，灰雾缭绕、黑云压城，紫电游走、狂风呼啸，云层中妖魔时隐时现。一道惊天霹雳后，妖魔大军出现，阵前一辆森然骨车，围绕骨车，阴邪之气激荡如浪拍崖岸。

    一场前所未有的人、妖、魔大战，将启。

    ***

    无人拜访的小阁楼，李拈花倚在栏杆上，望着紧凑的天井。楼梯上响起哒哒声，一定是自己的好友来了。李拈花忘记上一刻自己脑中才在想：永远没有人会来拜访自己，欢欢喜喜蹦去楼梯口，在那里等到好友，亲昵地挽住她。

    她们聊了许多趣事，如果不是友人突然提起“出去看一看”，她想今日又会是完美的一日。她想回避这个问题，可惜友人咄咄逼人。

    她强硬地拽她下楼，然后，她们发生了可怕的冲突，友人摔下楼梯，待她回神，友人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她很难过，但很快，她恶毒地想：这是意外，不是她的错。她有想过去救人，但是很快阻止了自己的脚步，她呆坐在楼上，听着友人微弱的吟哼消失。脑中声音告诉她：是的，就这样，谁让她与自己争执？谁让不合自己的意？让她死，然后把她藏起来，没有人会发现自己做了坏事。如果救她，反而之后要解释太多东西，面对太多指责，说不定还会惹来更大的麻烦。这只是意外，凭什么要她承担那么多不确定？凭什么要她承担责任，陷入无止尽的风波？

    没错，让她死，她死了比活着更好。人命？人命算什么？她的经验不是早就告诉她，人命比蝼蚁还轻贱？

    她的经验……她记不起它们从何而来，但世道就是如此，李拈花坚信。

    世道就是冷漠、黑暗、充斥邪恶，人就是轻贱、麻木、自私、歹毒不值得救赎的坏胚子。

    毁灭吧，不值得存在的东西，就该毁灭。

    等友人咽气，她下楼将尸身拖入院子，丢入井中。

    她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不想捕子上门，她胆战心惊，情急之中，想到了收买。境随心转，桌上出现一只装满金玉首饰的匣子，她赶紧抱了个满怀下楼，捕子受了贿赂，离开。

    她瘫坐在楼梯上，心口像针扎一样，愧疚混杂害怕，将她淹没。

    蓦地，眼前白光闪过，她回到阁楼上，凭栏而立。

    ……

    不知道第几次，友人来访，她们相谈甚欢，然后好像过去的一次又一次，她们为是否出去，起了争执，可怕的事再次发生。

    为什么说再次？跌坐在楼梯口，李拈花意识到一个比友人摔下去，还要可怕的问题。

    眼前的事，好似发生过无数回！

    她惶惶不安起来，既为友人摔下去，又为这莫名的熟悉感。

    友人痛苦的呻*吟传入耳中，李拈花犹豫：要不要去救？若是救了会不会惹来更大麻烦？比如遭受他人指责，比如自己要承担可能无法承担的医治费用，或者自己会被抓入狱，即便只是不小心；若是救不活，会否还要抵命？

    可能会陷入无止尽的风波，甚至可能会死，让她怯步，让她开始衡量、取舍。

    骤然，她发现自己在心里拎起秤杆，一端是麻烦，另一端，竟然是人命，李拈花被自己惊了一跳。

    没有挣扎多会儿，她到桌边抱起不知几时出现的医箱，咚咚下楼，克服心中的恐惧、逃避与恶念，将友人扶起，替她止血，包扎好脑袋上的伤口。

    终于这一次，她选择了人命，并且对自己竟然会犹豫，竟然会觉得麻烦、他人的指责质疑，乃至牢狱之灾比人命重要，感到不可理喻、无法理解。

    那可是人命！

    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该面对，不该逃避。

    面对既发生之事，面对自己心中的善与恶，也面对这个世间的善与恶。善恶并存，有光有暗，才是人世。

    想通这一节，种种前尘如潮水涌来，有她东奔西走遭遇的冷言冷语，有老太太离世，也有这些年疯了的她，在临仙城大街小巷受到的照拂。

    回忆一点点清晰，爱恨逐渐都放下，心回复澄明。垂首，友人模糊的脸孔具象化，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她自己。

    周围景象变幻，小阁楼消失，“友人”不见，出现她面前的是消失很久的光暗双树，她来到久违的神识之地。

    不出意料，黑暗之树早已长成参天之势，而此刻，另一侧根部白光闪现，随即光之树向上蹿升，疯狂生长。

    她，找回了自己的善！

    一念为恶，一念为善；一念毁灭，一念重生。

    善恶一念，仙魔一线。

    不近魔，不成仙；一朝明心悟道，阴阳相合，弃魔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