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两人才大致浏览完，宋翎在其中着重选出来两卷，经办人都是第五伦。

    “想不到这第五伦之前还是你们的同僚，可后来为什么调岗了？”宋翎眯眼看向旁边之人。

    “之前我们也查过，是他自己主动调离的，具体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柳清许正襟危坐，端起茶盏拨了拨浮叶。

    这一晚上两人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茶提神，茅房也来来回回跑。到后面，宋翎直接讨了一小把茶叶，困的时候就放几根进嘴里嚼一下，也不用这么勤快跑了，

    此时此刻，她正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斜坐着，全然不顾身边有人，礼仪规矩这些，垂眼思量这两起案件。

    死者之一王三，凤陵城东人士，屠夫，未娶妻。曾收养一小孩，五年前因酗酒引火而亡，小孩不知所踪。

    死者之二，谷仪，沂水人士，寡妇，有一五岁小孩，平时靠绣些女工为生，十年前也死于纵火，小孩同样下落不明。

    宋翎秉神凝视着谷仪的卷宗，觉得甚是熟悉，一番费力回忆之后，终于联系上了晁望舒提及的那个案子。

    “我有一个猜想，或许陶灵云知道些什么，只是还未及全盘脱出便被杀了，他应该没想到凶手会找上自己。”宋翎翘着二郎腿，嘴中还叼着一根茶叶。

    “审讯那时，他自述说自己查了城东纵火案后，发现王三死前并没喝酒，应是他杀，想借此威胁第五伦。后续我们也证实了他所言不假。”柳清许转着茶盏道。

    “如果有一熟悉的物件摆在你面前，你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宋翎站起身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低头思索着说。

    “一般人肯定是会联想到自己身边，与这物件相关的大事来，案件也一样。” 宋翎自问自答。

    歇了口气，她又续道：“我曾听人提到过，陶灵云和谷仪是邻居，所以当时他应该首先查的是谷仪的案件。通过这案子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准确来说是知道了凶手，这些便是他隐瞒没说的。至于王三纵火案，他如实禀报，正好可以用来搪塞你们。他做这一切，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保护谷仪案的凶手。”

    “他想两边都讨好，因而，在审讯时说出一半是为了不得罪大理寺，隐瞒一半是为了保护幕后之人。”柳清许顺着她的话推测道。

    “或许，当年他看到了什么，这才知晓别人不知道的内情。毕竟，他就住谷仪家隔壁，看见凶手的真面目也未可知。”宋翎跟着说。

    “我感觉我们离真相很近了。”柳清许眉色一喜，连日来的阴霾散开。

    “柳大人，眼下有两件事需要大理寺的协助，烦请安排一下人手。”宋翎走至书案前，拿起笔，蘸了蘸墨，写下两道指令交予了他。

    柳清许打开一看，眼中露出惊讶，但还是唤来徐逸臣，交代了任务。

    “在这里呆了许久，是时候出门透透气了。肚子也一天未进货了，柳大人，要堂堂大理寺顾问饿着肚子办事，难道这就是大理寺的待客之道？”宋翎活动了一下筋骨，三言两语间将自己从做苦力的提升到案件的顾问。

    “宋大人只管吃喝，柳某钱包管够，这回答可还满意。”大概是终于窥见了曙光，柳清许一改往日正经严肃，竟也透出几份温和兆达，

    “有柳大人这话，自是鲍鱼海参龙虾各来一份，燕窝鱼翅河豚羹样样不能少。”宋翎顺势半真半假道。

    有条件的时候，宋翎从不亏待自己。

    “某想起一个好去处，请随我来。”说完，她便大摇大摆走出了门。

    “两碗牛肉面，再加个荷包蛋。”宋翎来到一处摊面，开口道。为数不多的几张矮桌挤满了人，可见摊主手艺不错。

    “一碗换成粥。”柳清许补上一句。

    “柳兄，你误会了，这两碗是给我自己点的。”宋翎笑道。

    “那再添一碗白粥。”

    “好咧。”一声爽朗的应声后，没多久，摊主便捧来两碗牛肉面。

    淡黄色的面条浮在赤红色的汤汁上，正中间是外焦里嫩的荷包蛋，旁边点缀着几大块红褐色牛肉和青翠欲滴的菜叶，红橙黄绿，让人食欲倍增。

    “居然还是双蛋黄，今日看来运气不错。”宋翎笑嘻嘻说。

    柳清许浅尝一口白粥，没有回话。

    “这手工面，唯美价廉，嚼劲十足。之前偶然间吃过一次，甚是筋道，配料更是灵魂。柳兄不吃真是可惜了。”言罢，宋翎哧溜吸进一口面，一脸满足。

    接着，她又补充道：“现下查案事大，柳兄的这顿饕餮盛宴先记账，先将就在这里吃点，”

    两人吃饱喝足之后，便来到左府吊唁，顺便打算再探一次案发现场。

    天色沉沉，灰蒙蒙一片。左府上下一派肃穆，白色灯笼悬挂门口，府中挂满清一色白布幔，府内人人披麻戴孝。

    宋翎混在人群中，随着众人一起走进灵堂内，许如沁跪在棺材前，一身缟素，低头啜泣。灵堂上摆放着敬香台，上面点着三支香，香烟缭绕，悠悠上升。

    左老夫人老年丧子，哭得悲痛欲绝，几近昏厥，在奴婢们的搀扶下才不至于昏倒。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宋翎敬完香，安慰道。甫一抬头，不经意间瞥见许如沁嘴角那一闪而过的笑意，若不是近在咫尺，宋翎肯定察觉不出来。

    宋翎怀疑自己刚是不是眼花，心不在焉出了门，却撞上了同样心神恍惚的京兆尹崔颢。

    “崔府尹，几日不见，近来安好。”宋翎寒暄道。

    忽又瞥见他一脸疲倦，浓重的黑眼圈像是顶着两颗煤球。心道：“看来过得不怎么好。”

    崔府尹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他环顾四周，凑近小声说：“宋小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随即来到一处僻静处，崔府尹酝酿了半天，最终还是憋不住问道：“听闻宋小将军精通道术，不知可否替本官画一道驱鬼符？实不相瞒，近来本官颇受噩梦困扰。”

    “老实说，在下也只是略懂皮毛，炼丹画符之类更是从未接触，不过倒是可以给一个安神定心的药方，不知府尹需不需要？”宋翎直言道。

    “如此，便麻烦宋小将军了，近来事务繁多，忧思过重，让宋小将军见笑了。”崔颢谢道。心中却暗念：“左兄，崔某胆小，看在今日过来祭拜你的份上，别再吓我了。尘归尘，土归土，你且好生投胎去吧。至于凶手，崔某心是有余而力不足，不如你去托梦给更有能力的人吧，比如眼前这个。”

    待崔颢离去，宋翎身形一闪，趁机来到书房，前门已被封锁，她见四下无人，一溜烟从旁边翻窗而入。

    再次来到左明渊被杀案发现场，宋翎里里外外仔细勘探了一遍，并没发现新的线索。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门锁开动的声音，她飞快躲至书架后面，透过书间的缝隙偷偷注视着屋里的情况。

    门一开，柳清许缓缓踱步而入，宋翎放松了戒备，吁了口气，道“大理寺少卿还是排面比较大，正门直入，不像我们只能偷溜地进。”

    柳清许不动声色回怼道：“宋大人口味独特，偏爱翻窗，若是想走前门，谁能不给凤安王面子。”

    宋翎一时没有接话，她见着刑部尚书左海世就像老鼠见了猫，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哪里还敢提要求。

    对于左海世，宋翎不是害怕，更多的是愧疚，不敢面对。也掺杂着些许鄙视，鄙视他太过古板，世家作风，嫡尊庶卑观念太重。

    而这一切主要源于一人，左海世的三儿子左嘉佑。

    左家一共三儿子，老大和老二都是正妻所生，而三儿子则是左老爷一夜风流的产物，生母不详。外加上一出生便身体羸弱，是个药罐子，所以一直不受重视。

    然而，此子性坚韧，勤学问。靠着毅力，多年来一直坚持强身健体，风雨不辍，竟克服了一身疾病。又凭借自己的学识成为了四皇子李征的伴读。

    彼时四皇子因为年纪少，养尊处优，喜爱戏耍婢女，抓些小虫子、蟾蜍、老鼠之类的小东西吓唬她们。宫女对此敢怒不敢言。

    那段时间，恰逢宋翎在宫中学礼，她得知后，直接抓了条无毒蛇，拔了牙，塞进他衣服里，李征吓得慌忙逃窜，连连求饶。自此以后再不敢捉弄他人。

    因着这一缘故，也和左嘉佑有过几面之交。

    宋翎求学归来后的第一战，便遇上了一心想建功立业的李征，左嘉佑也跟随其中。他其实一直想成为一名驰骋沙场的武将，保家卫国，而不是蜗居于庙堂，无所事事，所以自然第一个赞同李征从军。

    最后的结果众人皆知，宋翎用一千水兵，出其不意，奇袭敌军后方，火烧南瑜大营。

    可没有人知道的是，派出去的那一千水兵，几乎全军覆没。宋翎负伤，强撑着等来援军，最终在大获全胜后高烧晕倒，回去休养生息了一月才勉强恢复。李征的手因此受伤，再不能上战场。而左嘉佑则葬身火海，埋骨他乡。

    人们只记得一站成名的凤安王，无人知晓那一千水兵的英勇事迹。

    宋翎当初想到这条计策时，便早已预料到了这些人的结局。她权衡之下还是提了出来，并且亲自挑选的这批熟悉水性的勇士。身先士卒，鼓舞他们慷慨赴义，为国捐躯。最后的成果却只有她一人品尝。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是否出于本心，宋翎也成为了踏在这一千水兵铮铮亡魂上的将军。

    而今后，她脚下踏着的人会越来越多，背负的责任也会只增不减。唯一能做的便是对战争心怀敬畏，珍惜当下。在战场上无畏一搏，奋至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