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竹楼，乔景鹤只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被鸟语花香包围的世界中。
眼盲的人，听觉会更加敏锐。
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入耳由远及近的鸟语虫鸣，空气里充满了一股清新的气息，像是裹挟着阳光的味道，顺着鼻子灌进心口，企图洒扫干净所有阴暗的角落。
一个犯罪集团份子居然能拥有这么圣洁干净的一块土地……
“阿景，你知道你现在旁边有什么吗？”
女声悠悠，打断了他内心的杂绪。
“有花，有草，不远处还是一片小树林。这里的空气可好了，非常适合养病。”
“我们身后是一栋小竹楼，那是我跟你住的地方，小竹楼前面我叫人种了一片花园，在内陆可能这个季节花都谢了，但是在这里没有，这些花都是经过精细人工养护的，厉害吧？”
“穿过花园呢，前面就是小树林，小树林之后就是村寨啦~”
“这里的风景很好的，等你以后能看见了，我们还可以去山林里探险，摸菌子吃~”
车轮轱辘作响，细细碾过青石板路，不甚难听的声音伴着女人温声细语的喋喋不休。
她在谋划他能看见之后，他们的美好生活，像是自己织造一场梦，梦境里，所有人都会很幸福。
可惜……
乔景鹤无声地扯了下唇角，嘲弄转瞬即逝，在贾瑶看不见的地方。
“我还能看见？”
声音很轻，男人终于在良久的沉默中开了口，脆弱，第一次毫无攻击力。
像是因她的高昂情绪激动输出做出不确定的回应。
柔弱地想让人保护。
贾瑶低头，看着他眼底下，眼睫颤出的影，心底里揪成一团，“我说过你会恢复的，难不成我会骗你？”
“是么？我以为对于贾小姐来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会更加讨人喜欢。”
轻嘲带着自贬的语气，惯来高傲的上位者低下了昂贵的头颅，心防松动。
贾瑶也不在乎他嘴里吐出的刺，淡声道：“贾家不需要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喜欢你，不单单因为你优秀的外形，还以为你优秀的内在。”
“复明这件事，我会毫无遗力地帮助你。”
“是么？传闻中雷厉风行，八面玲珑，人美心善的贾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他咧了咧嘴，露出不易多见的虎牙，“就不怕我复明了之后，从你身上报复回来？”
贾瑶眯了眯眼，笑：“多谢夸奖，但是我也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喜欢你，甚至越来越喜欢，有一天可能发展为爱……”
“……所以放心好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用我的爱溺死你，让你没有机会再对我下手，心甘情愿沉沦，堕落，再也离不开我。”
女人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自信，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男人面容上的情绪微滞，扯了扯唇角：“天真。”
“好了，到了。”
肩膀处被拍了拍，身下的轮椅慢了下来，虫鸣鸟兽的声音远去，纷杂的人声逐渐清晰。
“大小姐，早上好啊。”
“早上好。”
路过的人基本都跟贾瑶打了招数，贾瑶也一一回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笑意。
乔景鹤能感觉到善意，扑面而来的善意，即使没能看见，也能察觉到隐隐约约朝着他这边探究过来的视线，带着好奇。
不如芒在背，不是邪恶的，令人窒息的，令人无所适从的，而是如清风拂过，令人舒适。
这里的民风似乎很淳朴，虽然有乱七八糟的乡音，虽然说的话是蹩脚的国语，却不难听。
“大小姐，起那么早啊，出来遛弯？”
寒暄的话题已经不仅仅是个招呼，渐渐有深入的架势。
“嗯，带人出来遛弯。”
“哟，笑得这么开心，这轮椅上的先生是谁啊？”
“我喜欢的人啊，心上人。”
“嘿，大小姐居然有了喜欢的人？真稀奇。”
“哎呀，做什么取笑我哦，我就不能有心上人？”
“哈哈哈，能能能，那现在看来，还是好事将近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没看见吗，我在辛苦追着。”
“哈哈哈，好好好。”
那几人哈哈笑着，话匣子朝着他而来，“先生，你的脸不要板得那么僵硬嘛，我们大小姐人美心善，你意思意思拿矫一下，早日答应我们大小姐吧。”
“对呀对呀，大小姐难得喜欢这么一个人，哈哈哈我还想早点喝上喜酒呢。”
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挤了过来，意外地并不令人反感。
起码，他板不了太冷的面相，绷不紧面皮。
很奇怪。
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只能微微扯了扯唇角，朝着人声鼎沸的地方点头。
“哈哈哈，你看，那位先生都答应了，大小姐，看来我们真的快要喝上喜酒了啊。”
“好了好了，你们就不要取笑我们了，快去做事吧。”
贾瑶无奈地驱赶众人。
在众人散开之际，忽地，有一颗球从远处高空飞来，朝着轮椅上的男人袭去。
众人惊呼纷纷躲闪。
在贾瑶看见的那一瞬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转身将男人护在怀里，借力将轮椅后推，也来不及看后方的情况。
直至轮椅滑出一大截，身后有闷重的东西落地。
她才稍稍松口气，仰头去看男人的表情，只见他面容稍稍怔忪，眼底露出一丝茫然来，虽然稍纵即逝，却还是让贾瑶给捕捉到了。
这还是第一次让她看到如此卸下防备的他，就像是童年记忆里，那个站在门口踌躇问话的小少年。
“阿景。”
“什么？”
他下意识懵懂回应。
贾瑶笑：“我又一次救了你哦。”
“……”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恍然想起，确实是她救了他。
从那一艘爆炸的船周将他拉开的人也是她。
他似乎从未对她道过谢，凶恶至极的人有目的救他，作为卧底警察，出于对立面，他不应该向她道谢。
但单单就她个人……
“多谢。”
很淡的一声。
贾瑶勾了勾唇角，“不用客气。”
“今天心情好，带你去一个地方耍耍吧。”
漫天遍野的粉嫩小花，风一吹，草根飒飒作响，花瓣轻轻舞动，飘了两三瓣出来，沾着甜腻的气息。
散失视觉的人，听觉和嗅觉都十分灵敏。
乔景鹤能感觉到耳边的簌簌声，鼻间的香甜，仿若，置身花海。
只是他不知道，眼前真是一片花海。
“怎么样？是不是很香？猜一猜这是哪？”
男人微微蹙眉，面色淡冷，却并不答话。
“啊呀，你就猜猜嘛，总这么沉默可是很伤淑女的心的。”
“不猜。”
“不猜……不会是猜不出来吧……”
男人睨了她一眼，并不吃这一套的激将法。
“好吧好吧，败给你了。”
贾瑶举双手投降，“这里是娑罗花海。”
乔景鹤心头一顿。
娑罗花，是毒圈近些年的新品原料，罂粟花的变异品种，流进市场之后很受欢迎，制作出来的产品更是可观，隐匿性强，效用又大，令警方很是头疼。
短短一个月，流通大陆各地，追查起来发现了重重阻碍。
他当初就猜测，不是葛家人弄出来的，那么就是张家或者贾家。
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竟是在这里。
“娑罗花？”
乔景鹤手指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开口试探，“无花果的花？”
“不是。”
女人笑着解释，像是将所有答案都送入他的耳中似的，“娑罗花，是我哥哥研究出来罂粟花变异品种，用来制作货可是好东西，效用很大，试药人说用了之后仿佛看见了漫天的火红彼岸花似的，所以啊，我哥哥起了个名，叫娑罗花，彼岸终究不吉利，像是进地狱似的哈哈哈。”
“不过是寻求快乐，怎么算是进地狱呢，应该是极乐世界才是，你说，对不对？”
贾瑶翘着唇，低头看着男人，盯着他面上的反应。
“令兄确实是天才。”
“那你考虑好了吗，加入天才的队伍？”
乔景鹤面色淡淡，“贾小姐，道上也得讲道义，你们贾家做的事情，我很难忘却。”
“更新换代，择良木而栖，我相信阿景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没有我们贾家，葛家遭遇了那些警察，也会全军覆没不是吗？到时候还有可能牵扯到贾家，甚至整个圈子。”
“没了圈子就是没有吃饭的饭碗，怎么养活手下的那一帮人？”
贾瑶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贾家也是有苦衷的，阿景，这一整个村寨的人，全都靠养育娑罗花而活，他们也只会种这个，如果贾家不狠一点，他们被剥夺了饭碗，重新融入社会的话，又有几个资本家能看得起呢？”
男人沉默了，贾瑶知道，他将话听进去了。
人人生来平等，只是有些地方教育无法普及，罪恶埋藏，伴随的同时还有腌臜下的辛酸难过，负重前行。
除了那些贪婪者一而再再而三地猖狂之外，还有人是迫于生活，被逼无奈的。
这就是现实。
“这个村寨的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倚靠娑罗花而活，这是他们的——命根子。”